03.05 《耳根的清靜》——王開嶺


你我的生活完全不同,


印地安人的眼睛一見你們白人的城市就疼痛。
你們沒有安靜,聽不見春天裡樹葉綻開的聲音、昆蟲振翅的聲音。
你們的噪音羞辱我的雙耳。
聽不到池塘邊青蛙在爭論,聽不見夜鳥的哀鳴。這種生活,算活著?
我是印第安人,我不懂。印第安人喜愛雨後清風的氣息,喜愛它拂過水麵的聲音,
喜愛風中飄來的松脂的幽香。
——西雅圖酋長

Our ways are different from your ways.
The sight of your cities pains the eyes of the red man.

There is no quiet place in the white man's cities.
No place to hear the unfurling of leaves in spring, or the rustle of an insect's wings.

The clatter only seems to insult the ears.
And what is there to life if a man cannot hear the lonely cry of the whippoorwill
or the arguments of the frogs around a pond at night?
I am a red man and do not understand. The Indian prefers the soft sound of the wind darting over
the face of a pond, and the smell of the wind itself, cleaned by a midday rain, or scented with the pinon pine.
——Chief Seattle

死去的耳朵
——讀王開嶺《耳根的清靜》有感

盛通通


仔細聽一聽,你聽到了什麼?
你一定聽到了汽笛聲、喇叭聲,或是空調的“呼呼”聲,風扇的咯吱聲,


但你聽不到蟋蟀的鳴叫,也聽不到溪澗清流之聲。
即使你通過現代幾近萬能的科技可以聽到這些,
但有一種聲音也許再也聽不到了,
那就是寂靜。

“從前,人的耳朵裡住過一位偉大的房客——寂靜。”
王開嶺於《耳根的清靜》一文中如是說。
是啊,從前的人真有耳福,能夠聽到寂靜之聲,
那無汙染和無工業的自然永遠向他們敞開懷抱。
每當夜幕降臨,自然中只存了一個字,那就是“靜”,
所以才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才有“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語文上常說以聲襯靜,那是過去的事了,
而現在,只有聲,卻沒有靜可以襯了。

現代人的耳朵,是撐死的。

無論走到哪裡,鳴笛聲、施工聲總不絕於耳,
這些強大而傲慢的聲音是耳朵的天敵,
用它們的粗暴的方式不由分說地闖入耳朵,將耳朵的柔嫩敏感從襁褓中扼殺,


它們成群結隊,像一堆建築垃圾,冰冷可怖的稜角擠滿了耳朵的每一個角落。
久而久之,耳朵便被“撐死”了,除非能多聽寂靜之聲,
但就目前來看,我們的耳朵再無復活的可能。
記得我曾經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拐彎處有一個噪音檢測器,
大大的LED屏幕上鮮紅的分貝數字不時跳動著。
當時我自認為周圍還是比較安靜的,但定睛一看,上面竟顯示出67.2分貝!
我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同時心中暗暗驚疑:我的耳朵到底怎麼了?
原來,它丟失了寂靜,那是耳朵的愛情。

耳朵,同樣也是被餓死的。

噪聲充斥了耳朵,而耳朵的胃袋卻始終空空如也——
它需要寂靜,需要寂靜中的自然之聲。記得《西雅圖宣言》中道:
“你們沒有安靜,聽不見春天裡樹葉綻開的聲音、昆蟲振翅的聲音,
聽不到池塘邊青蛙在爭論……你們的噪聲羞辱我的耳朵,這種生活,算活著?……我是印第安人,我不懂。”
是的,他不會懂,他的耳朵仍健康地活著,而我們的耳朵被羞辱死;


他的耳朵在山林中歡舞,而我們的耳朵,在冰冷堅硬的鋼鐵之林中做最後的掙扎。
不,連掙扎都不會有了,因為它早就死了。

我們失去了“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失去了“泉聲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失去了”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失去了蟲鳴,失去了鳥叫……

這是耳朵的悲哀。

也是我們的悲哀。

我們把寂靜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耳根的清靜》——王開嶺

《耳根的清靜》

王開嶺
從前,人的耳朵裡住過一位偉大的房客:寂靜。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在我眼裡,古詩中最好的句子,所言之物皆為“靜”。
讀它時,你會覺得全世界一片清寂,心境安謐至極,連發絲墜地都聽得見。

古人真有耳福啊。
耳朵就像個旅館,熙熙攘攘,誰都可以來住,且是不邀而至、猝不及防的那種。
其實,它最想念的房客有兩位:一是寂靜,一是音樂。

我一直認為,在上蒼給人類原配的生存元素和美學資源中,
“寂靜”,乃最貴重的成分之一。音樂未誕生前,它是耳朵最大的福祉,
也是唯一的愛情。

並非無聲才叫寂靜,
深巷夜更、月落烏啼、雨滴石階、風疾掠竹……


寂靜之聲,更顯清幽,更讓人神思曠遠。美景除了悅目,必營養耳朵。
對人間美好之音,明人陳繼儒曾歷數:
“論聲之韻者,曰溪聲、澗聲、竹聲、松聲、
山禽聲、幽壑聲、芭蕉雨聲、落花聲,皆天地之清籟,詩壇之鼓吹也。
然銷魂之聽,當以賣花聲為第一。”(《小窗幽記》)

當以賣花聲為第一。
兒時,逢夜醒,耳朵裡就會躡手躡腳溜進一個聲音,心神即被它拐走了:
廳堂有一盞木殼掛鐘,叮噹叮噹,永不疲倦的樣子……
那鐘擺聲靜極了,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它,我邊默默幫它計數,一、二、三……
邊想象有個孩子騎在上面盪鞦韆,冷不丁,會想起老師說的“一寸光陰一寸金”,
我想,這叮噹聲就是光陰,就是黃金了罷。

回頭看,那會兒的夜真靜啊,童年耳朵是有福的。

多年後,讀“湖上笠翁”李漁的《閒情偶寄》,
談到睡,他說:“睡必先擇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靜,曰涼。


不靜之地,只睡目不睡耳,耳目兩岐,豈安身之善策乎?”

古人以睡養生,睡之有三:睡目、睡耳、睡心。睡之第一要素,靜也。

為求靜中之頤,那些神仙級的古人還有遊覓“安榻”的風尚,
即四處借地兒睡,比如深林泉畔、石竹幽窗……總之,在“靜”上添更多的附加值。
以古天地之清寧,還朝三暮四、環肥燕瘦,真奢糜啊。
試看當下星級酒店,哪個在“靜”上達標?今天,吾輩耳朵裡住著哪些房客呢?
剎車、喇叭、拆遷、施工、裝修、鐵軌震盪、機翼呼叫、高架橋轟鳴……
它們有個集體註冊名:喧囂。這是時代對耳朵的圍剿,你無處躲藏,雙手捂耳也沒用。
耳朵,從未遭遇這般黑壓壓、強悍而傲慢的敵人,
我們從未以這麼惡劣和屈辱的條件要求耳朵服貼。
機械統治的年代,它粗大的喉結,只會發出尖利的嘯音,
像磨砂,像鈍器從玻璃上狠狠刮過。

一朋友駕車時,總把“重金屬”放到最大量,


他並不關注誰在唱,按其說法,這是用一個聲音覆蓋一群聲音,
以毒攻毒,以暴治暴。

我們拿什麼抵禦嘈聲的進攻呢?

耳塞?地下室?使窗戶封得像磚厚?將門縫塞得密不透隙?
當然還有,即麻木和遲鈍,以此減弱耳朵的受傷,有個詞叫“失聰”,就是這狀態。
偶爾在山裡或僻鄉留宿,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那份靜太陌生、太異常了,
習慣受虐的耳朵不適應這犒賞,就像一個餓者乍食葷腥會滑腸。
人體感官裡,耳朵最被動、最無辜、最脆弱。
它門戶大開,不上鎖、不設防、不攔截、不過濾,不像眼睛嘴巴可隨意閉合。
它永遠露天,只有義務,沒有權利。

其實,耳朵也是一副心靈器官。
人之煩躁和焦慮,多與耳朵有關,故有種醫術,叫音樂療法。
但,耳朵總要反抗點什麼。它的反抗即生病:失眠、憔悴、抑鬱……
科學家做一研究:觀察馬路兩岸的樹,噪音汙染越重,樹越無精打彩,枝頭耷拉,葉子萎靡,


儼然一個驚恐的孩子。和人一樣,樹是有情緒的,是長耳朵的。
為撫慰可憐的耳朵,我淘過一張CD,叫《阿爾卑斯山林》,
採的是純粹的自然之聲:晨曲、溪流、雀啾、疾風、松濤……
買回家的那個下午,我急急關好門窗,打開音響,一個人浸泡到傍晚。

那個下午,耳朵在逃竄,我攜它一起私奔,向著遙遠的阿爾卑斯。
瀰漫山林的,無論什麼動靜,都是“靜”。
久違的靜,亙古的靜,偉大的靜。我給耳朵美滋滋過了個節,
像楊白勞給喜兒買了尺紅頭繩。
此後,我多了個習慣,每逢機會,便錄下大自然的天籟:
秋草蟲鳴、夏夜蛙唱、南歸雁聲、風歇雨驟、曙光裡的雀歡、樹葉行走的沙沙……
我在儲糧,以備饑荒。城裡的耳朵,多數時候是餓的。

我對朋友說,現代人的特徵是:溺愛嘴巴,寵幸眼睛,虐待耳朵。
不是麼?論吃喝,我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華夏之餮、舉世無雙。
視覺上,美色、服飾、花草、櫥窗、廣場、霓虹,


所有的時尚宣言和環境主張無不在“色相”上下功夫。

口福和眼福俱飽矣,耳福呢?
無一座城市致力於“音容”,無一處居所以“寂靜”命名。

我們幾乎滿足了肉體所有部位,惟獨冷遇了耳朵。

甚至連冷遇都不算,是折磨,是羞辱。
做一隻現代耳朵真的太不幸了,古人枉造了“悅耳”一詞,
實在對不住,我們更多的是“虐耳”。
有個說法叫“花開的聲音”,
一直,我當作一個比喻和詩意幻覺,直到遇一畫家,
她說從前在老家,中國最東北的荒野,夏天暴雨後,她去坡上挖野菜,
總能聽見苕樹梅綻放的聲音,四下裡噼啪響……
苕樹梅,我家旁的園子裡就有,
紅、粉、白,水汪汪、亮盈盈,一盞盞像玻璃紙剪出的小太陽。
我深信她沒聽錯,那不是幻聽和詩心的矯造,
我深信那片野地的靜,那個年代的靜,還有少女耳膜的清澈——
她有聆聽物語的天賦,她有幅畫,叫《你能讓滿山花開我就來》,


那絕對是一種通靈境界……
我深信,一個野菜喂大的孩子,大自然向她敞開的就多。
我們聽不見,或難以置信,是因為失聰日久,被磨出了繭子。

是的,你必須承認,世界已把寂靜——這大自然的“原配”,給弄丟了。

是的,你必須承認,耳朵——失去了最偉大的愛情。
常常,我聽不見花開的聲音。常常,我渴望耳根的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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