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孩子畢竟是一個人啊”

“孩子畢竟是一個人啊”

(新華社 曹一/圖)

吳曉樂是“別人家的小孩”。她不上補習班,卻從明星高中考入臺灣大學法律系。她也是升學競爭“勝利者”中的少數派,在父母普遍高學歷、家境優渥的同學中,常常感到自己背景突兀。她生長於臺中藍領家庭,母親是漁民的女兒,只念到小學畢業,但終生渴求知識,自學認字,常泡書店。母親的言傳身教,養成了她的讀書習慣。

初中第一堂英語課,老師問大家誰不會背英文字母,吳曉樂毫不猶豫地舉手,才發現自己是少數。老師嘆口氣說:有同學沒有基礎,我們從頭教起。她感到難堪和羞恥,回家跟母親賭氣。母親道歉:“不知道英語這麼重要,你的學歷比我高了,我帶你去買一本英語詞典好嗎?”

一位好友的父親是數學老師,回到家就有人輔導作業。吳曉樂那時以為,父母對孩子學習的嚴密管束就是愛的表現。她埋怨母親學歷太低,連大學志願排名都不懂。

吳曉樂從高中起開始做家教,大學畢業後更以之為業,至少教過五十位學生。孩子們面臨另一種成長的煩惱。他們大多來自中產或中產以上家庭,父母給予的愛與關心不是不夠,而是多到窒息。

那些父親從事報酬豐厚的體面職業,母親擁有名校學歷,在家專心陪讀。他們早早購置學區房,從幼兒園開始規劃孩子的未來。孩子們用名貴的書包文具,上下學有人接送,飯後母親總是遞上鈣片和維生素。在以愛為名的精緻牢籠中,孩子們因不能滿足父母期待備受折磨。

“在這樣巨大的善意之下,悲劇很容易發生。”吳曉樂曾深深羨慕的好友後來傾訴道。好友只要稍微背離期待,母親就會低落、失望,再把情緒轉移到她身上。在母親面前,她下意識地全身僵硬,感到自卑,生怕無法取悅母親。長大後她很少回家,邁入家門前總有一股掉頭離去的衝動。

吳曉樂才發現,儘管半是無可奈何,當年母親給予的自由與尊重多麼可貴。“以前覺得父母的關愛是不會嫌多的,我現在告訴你,其實過猶不及。”她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依據八年家教見聞,吳曉樂於2014年出版《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注:下稱《你的孩子》),通過九個家庭的故事,展示出父母給予過多、干預過多給孩子和親子關係帶來的傷害。四年後,由《你的孩子》改編的同名電視劇播出,引發公眾討論。同年她出版第二本關於教育的作品《上流兒童》,這本聚焦全職母親的書讓她意識到,可能“你的父母也不是你的父母”。

2019年10月,《你的孩子》簡體中文版出版。是什麼樣的社會環境讓父母變成“怪獸家長”?吳曉樂向南方週末記者談起她的體會與觀察。

“老師你懂嗎,我不能沒有多動症!”

吳曉樂接觸的家庭大多男主外、女主內。媽媽們往往接受高等教育,曾從事全職工作,生育後“迴歸”家庭,承擔起培育下一代的任務。孩子不僅是她們的情感寄託,更是價值體現。

在《你的孩子》中,家庭主婦小圓媽的生活以丈夫為中心。丈夫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最早也要晚上九點才回家。一聽開門聲,她便衝到玄關,笑盈盈地給丈夫脫外套、拿公文包。夫妻倆常為兒子的成績吵架。孩子成績並不差,只是未達前10%,在競爭激烈的臺北可能無法考入明星高中。丈夫感覺應酬時很丟面子,指責妻子:“一個月跟我拿那麼多錢,卻連個小孩都搞不定?”

小圓媽習慣體罰,常打罵兒子直到精疲力竭,甚至要求家教照辦。但兒子的成績並無起色,反而對考試產生心理障礙。有一天她打不動了,對兒子哭訴:“你不認真唸書,你爸爸都不想回家了。”

層層傳遞的壓迫感並非個例。女孩若娃剛進小學時上課常發呆,門門成績倒數。父親認為問題在於妻子沒管好學前教育,母親被指責後很傷心,懷疑女兒有多動症。儘管很多醫生說孩子沒問題,她還是為孩子拿到診斷。她告訴丈夫,女兒與常人不同,不可以用普通標準要求。若娃也想幫助母親,但實在不愛念書,便默默配合。她對吳曉樂說:“老師你懂嗎,我不能沒有多動症!”

臺灣是世界少子化最嚴重的地區之一,2018年臺灣婦女育齡期間平均生育子女僅為1.06個。“生五個跟只生一個心態相差很多。你會希望他很好。”吳曉樂問,“當父母把所有資源、心力和愛丟在小孩身上,怎麼可能輕易接受他有獨立的想法、有不同於你的感受,接受他想要做自己?”

書中,一位母親把夫妻組成的家庭比喻為公司。“外界怎麼看待這家公司的發展與前景,不外乎是家庭最重要的資產——小孩。”在她看來,創建一家物流公司的丈夫無論多麼成功,晚年總要面臨接棒難題。“小孩子很像她們的KPI。”吳曉樂形容。

“孩子畢竟是一個人啊,很多時候你投入很多,也沒什麼迴響的。”有媽媽告訴吳曉樂,夫妻關係緊張、小孩失控時,只能靠亂吃亂買發洩情緒。很多媽媽坦承,“不曉得自己在哪裡”。

“當媽媽是一個很矛盾的經驗”

《你的孩子》中的母親們顯得有些極端而瘋狂,改編臺劇則採用科幻元素和驚悚風格,被宣傳為“臺版《黑鏡》”。有人批評這本書妖魔化母親形象,作為回應,小說《上流兒童》的關注點從孩子轉移到母親身上。吳曉樂試圖揭示:“媽媽會變成這個樣子,其實有一個社會的結構在背後運作。”

《上流兒童》以每學期學費約20萬新臺幣(注:約合4.63萬人民幣)的臺北某精英私立小學為原型。在近半年田野調查中,吳曉樂訪談了學生的母親們。她們的家庭年收入在幾百萬至一千萬新臺幣之間,大多是全職媽媽,也有兼顧工作、育兒的職業女性及少數事業型女強人。

全職媽媽是最活躍的家長。她們爭當家長委員,迅速回復老師發在家長群裡的通知,積極準備才藝競賽等班級活動,還提前三個月預訂孩子的生日派對場地,比賽誰的派對別出心裁。

吳曉樂發現,全職媽媽心情矛盾。她們一方面嘲笑有工作的媽媽,後者被視為夫家財力不夠雄厚;另一方面又暗地羨慕那些開創自己的公司或品牌,把孩子“扔”給保姆的女強人,因為她們“可以用自己的名字來進行社交,而不須附庸於丈夫或孩子的名字”。

這讓吳曉樂看到媽媽們的複雜處境。“你會很驕傲說小孩的事情知道得這麼細,可以背出孩子的考試日程。其實也會困惑,這是一個成就嗎?這一切可能是很空虛的。”吳曉樂說,“有些媽媽很老實地告訴我,她也不想要跟小孩子綁得這麼緊,但是如果不這樣,好像又會讓人家覺得她沒有很投入。”

信息氾濫和身邊人的意見,無時無刻不給家長帶來壓力與焦慮。“怪獸家長”的內心也許是無助的,“他們被眾多輿論干擾到無法做出決定,四面八方的壓力敦促他們成為‘更積極’的父母。”

《上流兒童》中,女主角陳勻嫻為兒子小學擇校問題而苦惱。兒子出生不久,夫婦倆就買下臺北某老牌公立小學的學區房。聽說其他家長費盡心力想把孩子戶籍遷入該學區,她驕傲地感到自己是“提早規劃的聰明母親”。但後來她發現,自己欣賞的幾個親子博客博主都送孩子上私立小學,理由是應當對孩子的教育“更用心”。

因為自責,陳勻嫻開始研究各種擇校方案:公立小學低年級只上半天課,要另找託管班填補孩子放學和家長下班間的空白時段;私立小學自帶課後輔導,但只收附設幼兒園直升的孩子……在費用、可行性、教育品質中,陳勻嫻反覆計算,失眠了一個星期。

陳勻嫻好不容易把兒子送入精英私立小學,面對全身心投入子女教育的全職媽媽們,很擔心自己的教育方式遭到批評。兒子沒上過全英幼兒園,英語有口音,以及自己忙於工作不能接送兒子,都讓她緊張甚至愧疚。

跟陳勻嫻一樣,吳曉樂採訪的媽媽們普遍焦慮、有罪惡感。“資訊太多了,你永遠感覺自己好像很落後,好像怎麼做都會犯錯。今天你用這個方法,有人說其實它已經不適合了;你用那個方法,人家就說它有你沒有想到的缺點。”吳曉樂說。

寫小說期間,吳曉樂讀到一篇關於育兒的文章,深受啟發。作者曾凡慈是社會學學者,在文章中分析了臺灣育兒理論的現狀:傳統習慣不再被信賴,新知識又日新月異,不同流派專家的建議往往相互矛盾。育兒理論氾濫給母親們更多選擇,也讓她們對“可能犯錯”更為焦慮,又令親朋好友們都變成“專家”,任意批評她們的育兒方式。

吳曉樂逐漸意識到,教育競爭是“到最後都會不得不旋進去的漩渦”。媽媽們能在痛苦中繼續下去,部分是因為全職媽媽圈子提供了歸屬感。“成為媽媽之後,你很少有地方可以去。突然發現有一個地方很需要你高度參與,你們的話題又很像,等於把你從在家獨自育兒的苦悶當中解放出來了。”

“我們太習慣女人是苦悶的了”

吳曉樂在工作中發現,爸爸在家庭教育中“消失”了。他們常常不在家,也不知道孩子的老師叫什麼、最好的朋友是誰。偶爾,她需要跟爸爸們討論小孩的情況,他們就很緊張:我不知道,也怕忘記,你可以待會打給媽媽嗎?

寫《上流兒童》則令她意識到,爸爸的“消失”從孩子出生就開始了。她注意到關於孩子教育的書大部分是寫給媽媽看的,新生兒去醫院檢查發育進度,即便孩子父親在場,醫囑也會對著母親傳達。

在一場與吳曉樂的對談中,曾凡慈表示,社會對父母親的期待不同。對父親的期待在於事業成功,對母親的期待則在孩子的教育,分別反映在家庭性別分工中。儘管有越來越多“奶爸”、“新好男人”出現,她還是認為:“只要我們還覺得他是在‘幫’老婆做事、‘幫’妻子分擔,我們對傳統性別的想象就沒有鬆綁。”

父親“消失”也是吳曉樂的親身經歷。小時候她腸胃不好,每次需要看病打針,急匆匆跑去學校接她的永遠是媽媽。有一天父親午睡醒來,心情不錯,張口就問她:“你現在在二年級幾班啊?”上小學的女兒瞪眼回答:“我升四年級了!”

在散文《等待父親》裡,吳曉樂回憶兒時曾跟著父親跑遍臺灣。父親從事運輸,把她放在副駕駛座上,教她認沿途的路牌和汽車,要她表演歌曲。她唱著跳著,睡倒在鋪好的棉被中,又時常在急剎車中滾落,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處。送完貨,他們瞞著母親去吃炸雞和薯條,回家後一起演戲,假裝還沒吃飯。

吳曉樂十歲時,父親的錢被一個好朋友騙光了。家中生活陷入困頓,母親不得不取出打算留給兒女的定期存款,姐弟倆常在上學路上被追債者攔下,“父親住進了殼裡”。他過了一段時間才重新工作,做出租車司機、大樓管理員。神采從他眼睛裡消失了,他不再是那個掌握方向盤、目的地明確的父親,變得緘默寡言、逆來順受。女兒的成績是少數讓他快樂和驕傲的事情。

但吳曉樂難以承受如此沉重的期待,開始通宵達旦玩網絡遊戲。一天半夜,父親怒不可遏地抄起掃帚,她倨傲地瞪著他:“你儘管打,反正你也不在意我,只在意我的成績,因為你自己沒什麼可以期待的。”父親臉漲得通紅,在她以為要被揍時摔掉掃帚,痛苦地轉身離去,一言不發。

父親變得易怒而挑剔。吳曉樂後來意識到,其實父親最氣他自己。他很不安,怕被家人拋棄,但把一切悶在心裡,沒有講出來。“可能我們的社會並不鼓勵男性表達他的痛苦,他講不出來,所以只能用沉默、憤怒或者暴力去表現。”

“後來我讀了很多書,想要去理解我爸爸到底怎麼了,然後才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個父親之所以成為父親,完全取決於他在經濟上的貢獻。”吳曉樂對南方週末記者說,“經濟沒有出現問題的時候,他不需要懷疑他父親的角色,可以很自然地表現出性格中熱情、幽默的一面。”

閩南語形容男性能幹、有本事,會說他很“gâu”(注:字形為上敖下力,發音類似“搞”)。賺大錢和“娶細姨”(注:娶小老婆)都是“gâu”的表現。一位父親忙到晚餐也不回家,就意味著他很能幹。丟掉工作天天待在家,他感到自己無能,也不知道如何面對孩子,便成為沉默失聲的父親。

吳曉樂的朋友曾經給一位教授當助教。教授沒空接小孩放學,她的丈夫雖然比較空閒,卻擔心被認為不夠陽剛能幹,不願意接小孩。任務最終落到那位朋友身上。“大家會覺得比較空閒的人好像比較不重要。”吳曉樂回憶,“這其實是她和她先生的功課,他們不想去消化,就扔給更弱勢的人處理。”

父親一蹶不振後,吳曉樂的媽媽扛起了整個家庭。她不僅要補足家用,還要照顧丈夫的情緒。“當她做完這一切,社會還是會給我爸爸比較大的功勞,因為他是男人,是爸爸。”吳曉樂說,“男性絕對會有他們的苦悶,可是我覺得女人的苦悶是更大的。只是我們太習慣女人是苦悶的了。”

“父母也不是他們自己的”

臺灣近年提倡“多元教育”,希望小孩不只會考試。學校作業越來越多元、有彈性,比如給國際組織寫信,表達對有關議題的看法。吳曉樂認為,學校立意良好,但也越發要求有人陪在孩子身邊輔導。在目前的家庭性別分工下,這個人往往就是媽媽,她“很難從這種密集的教育當中離開”。

父親們同樣承受壓力。兩三年前,吳曉樂聽說一位主管的小孩參加學校的馬術課後班,課後班的媽媽們相約帶孩子去歐洲體驗馬術,兩個人的費用約30萬新臺幣。他不想出這麼大一筆錢,但為了不剝奪孩子成為馬術大師的可能性,只好加班工作。

“如果說小孩不是父母自己的,那麼,父母也不是他們自己的。”吳曉樂在一次採訪中說,“媽媽做出某個決定,不單純因為她想這麼做,而是可能她這麼做比較沒人會說話。”

《你的孩子》中,學生小葉靠作弊考到全班第三名。此前她未曾考進前十名,外婆勸母親生二胎:真想不通你們夫妻一個臺大碩士,一個臺大醫科,怎麼小葉這麼笨?你關心過她的功課嗎?小葉無意間知道了這番話,才想到作弊。她想證明自己像爸媽生出來的小孩,讓“大家都開心”。

小葉曾提出想上美術課,母親明知她有畫畫天分,但怕耽誤學習,還是勸她補數學。母親很掙扎,她看到女兒正重複自己的路——為取悅母親而放棄自己。“外界對她的期待越來越多,我不能置之不管,只好勉強她去迎合他們的眼光。”這位母親反省道,“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世界上沒有別人,只剩下我們兩個,我才能好好愛她?”

吳曉樂覺得自己也許是幸運的。父母的背景不突出,社會對他們沒有那麼大的關注和期待,反而給了她很大的空間。“臺灣是一個很緊很緊的社會。”她形容道。她的一位美國朋友感到,在臺灣,誰是被大家崇拜的人,誰不是,大家好像都清楚明瞭。

在吳曉樂就讀的臺灣大學法律系,按照律師、司法官和法律研究所三種考試通過幾門,畢業生被劃分為“應屆三榜”、“應屆兩榜”和“應屆一榜”,還區分是以第幾名考上的。吳曉樂印象很深的是,一位同學以倒數第二名通過考試,五年後大家談論起來,仍稱其為“那個考倒數第二的”。

畢業時,吳曉樂沒有參加司法考試,這在法律圈內並不光彩。她選擇做家教和寫作,曾被視為不務正業、逃避人生。最近她去大學演講,主題叫“世界需要有人去冒險”,希望人們跳脫框架,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我住臺中,假設到臺北只有一條高速公路,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開發縣道,讓騎機車甚至走路的人都可以到。如果大家都因循苟且玩過去的規則,就只會一再覺得你到不了臺北是因為沒有車,而不是去想為什麼只有高速公路。”吳曉樂說。

南方週末記者程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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