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世襄先生是先父朱家溍的好友,他們兩人的交情從少年到白頭,可以說是持續了一生的時間,不論在多麼困難的形勢下,兩人的交情都沒有中斷過。

自然,我們這些後輩耳朵裡就聽到了不少有關王世襄先生的故事。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1959年冬,王世襄先生到朱家拍攝傢俱後留影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世襄先生與朱家溍先生

前段時間,為紀念王世襄先生誕辰百年,田家青寫了一本書《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我翻看了一遍,以前零零碎碎聽到的幾則關於王世襄先生出書的故事,也被激活了,有些不清楚的細節,也一點點地連綴起來,有了整體的印象。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也許這些“故事”在今天看來很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但是它們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反映了那個時代。


「 王長安 」

《髹飾錄解說》是王先生的代表作,從1948年就開始撰寫,到1958年才大致完成。可惜,當時他剛被劃成右派,他寫的書當然根本沒有地方敢出版。

為了把自己的心血公諸同好,他自己花錢把書稿送到謄印社去刻蠟版,油印了200份,免費送給各大圖書館、藝術院校、工藝美術工廠和研究所,作為參考書。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謄印社類似於今天的複印社,當時屬於“特種行業”,加之當時為了防止社會動亂,鼓勵群眾發揮階級鬥爭的積極性,不少“特種行業”的從業者警惕性都很高,看到這麼一疊“封資修”內容的稿子,當即將書稿上交至王先生單位的領導。

後來,王先生在《我與》一文中回憶說:

一日在研究所門口遇見謄印社來人找黨委送審我交印的稿件,當時我大吃一驚,感到將有大難臨頭,惶惶不可終日。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世襄先生在美國博物館庫房鑑定漆器

群眾有此覺悟,領導當然也不能落後,民族音樂研究所的中層領導得知此事,認為王先生這是在“放毒”,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準備召開批判大會聚而殲之。

幸好有所長的暗中保護,才逃過被批判的一劫。後來書油印出來時,他在封面上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署,只印了自己的號“王長安”。


「 不料出版廠社,心中竟自泰然」

王先生曾經出過一本《竹刻》,可惜,書出版後,質量實在不敢恭維。

王先生自覺這種質量的書拿不出手送人,而又實在擋不住朋友的索書要求,於是寫了一張贈書書銘,類似於今天的勘誤表,只不過寫的是自己的心情:

交稿長達七載,好話說了萬千。

兩腳跑出老繭,雙眸真個望穿。

豎版改成橫版,題辭頁頁倒顛。

紙黯文如蟻陣,黑迷圖似霧山。

印得這般模樣,贈君使我汗顏。

王先生將此書銘複印了若干份,夾在每本贈書中。還抑揚頓挫地大聲念上一遍,並在本應該填寫受贈人姓名的地方,臨時寫上:“再加兩句:不料出版廠社,心中竟自泰然。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世襄先生著作全家福

據說,交給出版社的《竹刻》手稿是他親自用正楷手抄的,每個字都寫得極其認真漂亮。

可惜,出版社未將原稿還回,如果有朝一日能看到這部書的原稿,就可以體會出他為此書花了多大的工夫,也能理解他為什麼對圖書質量這麼較真了。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世襄手抄《營造學社圖書目錄》


「 哎,真有出息 !」

1994年,《髹飾錄解說》最終由文物出版社出版,這總算了了王先生的一段夙願。雖然與今天的出版物相比,當時的《髹飾錄解說》算不上多麼精美,但在那個年代,總算沒有大的硬傷,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世襄先生與田家青

田家青記載了王先生的另外一個故事:

一次,輿論報道,一位著名主持人出版了一本書,在某二線城市一座皮鞋城簽名售書,買一雙皮鞋,就能得到一本他親筆簽名的書。這事讓王先生很窩心,叨叨過幾次,每次都憤憤地說:“唉,真有出息!”

很多熟悉王世襄的人都知道,他很寬容,一般說人但輕易不損人,這次是我記憶中王先生對他人用詞最尖刻的一次。

王先生擅長用最簡單的詞來準確形容一件事的本質和核心,“唉,真有出息!”即是一例。


一份荒唐的協議

1981年,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傢俱研究》一書終於脫稿了,這是他花費40多年心血編寫的,是一本開創性的圖書。

王世襄先生出書的標準,每本書都要內容全新,觀點明確,考據翔實,方方面面都容不得半點馬虎,常常為了一句話就要花很長時間東奔西走,查閱資料、安排拍照,這本書歷經40餘載,凝聚著王世襄先生的汗水和心血。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明式傢俱研究》香港版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明式傢俱研究》英文版

《明式傢俱研究》先是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引發了傢俱收藏界的轟動,香港三聯書店主動提出願意與文物出版社合作出版。

經過兩家出版社的協商,在1984年9月簽訂了一份合作出版協議,其中第七條是:文物出版社將《明式傢俱研究》的世界各種文版權轉讓給香港三聯書店。

整個出版過程,真正的著作權人王世襄先生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傢俱珍賞》首發儀式上

直到一年後,著作權人王世襄先生在1985年8月通過朋友得知了此事,並拿到了一份協議的複印件。

當時王世襄先生有什麼反應?沒有人知道。

當時我國還沒有著作權法,而且內地作者不能與香港出版機構聯絡出版,這樣,兩家出版社才簽訂了這樣荒唐的協議。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當時的收藏界也沒有著作權意識,所以,大家的興奮點都被《明式傢俱研究》的出版吸引過去了,誰也沒有注意到背後的出版專業問題。

2001年,王世襄先生寫了一段文字記載了事情的經過:

1984年10月,北京文物出版社和香港三聯書店聯合出版拙作《明式傢俱圖冊》(後改名為《明式傢俱珍賞》)及《明式傢俱研究》。這是兩家出版社揹著我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籤訂的合約。香港三聯書店的負責人和簽約者是肖滋先生。

文物出版社簽約者是王代文先生。但當時他在病中。文物出版社的實際負責人併合約策劃者是社長楊瑾女士。

《明式傢俱珍賞》於1985年出版後,《明式傢俱研究》經本人收回,另訂合同,交香港三聯書店獨家出版。此時肖滋先生已退休,三聯書店的負責人是吳董秀玉女士。


2001年王世襄補記

對於這份《說明文字》,王世襄先生說:我想在我今後的出版物中收入這份合約並加簡短的說明。

說明只講明事實,不提任何意見和要求,更無譴責或討個公道之意。只想讓讀者知道當年出版社是這樣對待作者的。

王世襄先生出書記

王先生曾特別說明:對此事,他無意再多說什麼,更沒有任何要求,且後來與文物出版社和香港三聯書店也建立了很好的關係,兩家出版社又出版了王先生的新書。

王世襄先生從在謄印社刻蠟版、油印,免費贈送給有關單位,到一流出版機構爭著出版他的著作,從不敢署名到與知名出版人打交道,王世襄先生的圖書在一本一本出版,而這些書,儘管有些是不盡如人意,有的甚至還帶有很多遺憾,但從它們的身上,可以看出王世襄先生執著的性格和認真的態度。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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