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6 麦家|如何让你的故事吸引人?

文| 麦家

我也是写了20多年小说了,我自己的体会,要写好小说一定要寻找到自己。找到你自己的痛苦,找到你自己的感情,找到你自己的记忆、恐惧、思念,这些东西听起来好象是很简单,好象你自己的东西就在你的身上,不需要找,恰恰是你自己身上的东西有时候是经常看不到,人经常是远处的东西看得到,而近处的东西看不到,这就是人的很多问题之一,经常对身边的问题,自己身上的问题是视而不见,看不清。

我想如果是找到自己身上的问题,归根到底就是寻找记忆和感情,如果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感情,没有找到自己的记忆,书写的是别人的记忆,你怎么会写得过别人呢?你肯定是比不过别人的。

我经常说一位作家,如果是天生的作家,写的就是一种必然。这是你的一种宿命,文字在吸引你、召唤你,是你生命的一种存在,是发扬的一种方式,是命中注定的。

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有这样的一种宿命,我们的命运当中文字就是在召唤你,写就是我们人生的一种必然。至于写什么,它就具有很多很大的可能性,你应该有体会,今天我这个小说写什么,今年写什么,我为什么会写那部小说,回头想想就有很大的偶然性在里面。

麦家|如何让你的故事吸引人?

写是一种必然,写什么是一种偶然,就像你谈恋爱,作为一个男人或者是女人,谈恋爱到将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这是一种必然,但是跟你遇上了,这是一种偶然性。

再想一下,甚至经常会想,为了大家好理解一点,我打一个恰当的比喻,我经常说小说是我的女人,生活当中你会接触到很多的异性,但是真正属于你的另一半只有一个,或者是只有一种类型是属于你的另一半,当这个另一半,你理想中的那个异性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你还不知道理想的是怎样的,但是当真正的理想中的理性出现的时候,你会有感应的,感应是无法言传的,放到写作上也是这样的,这个是不是真正属于你的,当真正的属于你的题材,属于你的记忆题材出现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什么样的是属于你的,但是真正出现的时候你就会觉得生命突然非常的张扬和澎湃,就会有神来之笔。

这是一个悖论,你要去寻找,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你要去寻找,没有出现的时候你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但是出现的时候你就会有感应。悖论就是一个办法,不停的写,不停的阅读,在写和阅读的过程当中去寻找

大家经常会读书,会有这样的感觉,有一类书突然看完之后觉得心心相映,会有被点亮的感觉。写作是孤独的,另一半可以陪伴你,也可以点亮你,并不是每部作品都可以点亮你。巴尔扎克对你来说是良药,对我来说就是苦药。比如说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在我的儿子看来就是最好的小说,在我看来就是不屑于这样的小说了,确实不同的年龄段对小说的需求是不一样的。要寻找到自己像是一句空话,但是也有具体的方法,首先要广泛的阅读,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去比较和感应哪一种小说与你的心灵特别的接近,当你发现一个作家的一本书跟你特别接近的时候,你就会有感应。就像生活中真正出现你有感应的异性的时候,你去交流,你去接触,她就一定会滋润你,去照亮你。

作家说到底是靠什么成为作家的呢?并不是在这里夸夸其谈,而是不停的写,什么让你成为作家,就是不停的写,写十个作品当中,如果有一个作品成形了,那就是一种寻找的成功,可能你写十部作品还没有找到,可能你写十五部的时候就找到了你的兴奋点和敏感点。

我经常说,你要真正的要写好小说,

首先一定要找到自己,适合你自己写的题材,适合你表达的一种情感,你的愿望,把你内心的潜意识的痛苦、恐惧、思念等等这些东西找到。握住它,抓住它,让你的笔跟着你内心的那个自己走。为什么必须要找到自己?因为我觉得写作说到底要写好东西,尤其是小说,前提你必须要打开想象力,没有想象的空间,如果你这个想象的空间打不开,或者你打开的空间没有别人的大,那就麻烦了,要相信你这样的作家并不是唯一的,和你有一样生活的兴趣,和你有一样的感情经历和记忆经历的人不止你一个,那么你怎样把和你相同的那部分打下去呢?

小说家是上帝给你的权利,就是可以“胡言乱语”。这是上帝给你的权利,小说家打开电脑的时候,可以让一个人生,一个人去死,也可以让一个人信基督教或者是佛教,你是比上帝还要上帝,上帝给了你这个权利,当了小说家就拥有了这样的权利,我怎样的拥有这些权利,我很烦写实小说,生活就是生活在一个非常具体琐碎的现实中,如果我的小说也是一地鸡毛,非常的写实,那么我觉得小说的存在没有价值,所有的艺术和文学的存在就是让你远离现实,哪怕是暂时的欺骗性的离开。我看小说的时候想脱离生活,可以有一个飞翔的过程,哪怕是很短暂的一分钟,但是这一分钟的艺术体验是愉快和成功的。说来说去这些东西都是需要想象的。

麦家|如何让你的故事吸引人?

我觉得一个从事艺术的人,从事写作的人是不断的往上飞的过程。要拥抱大地,让你感受到大地的凝重的苦难,感受到大地的体温,我就不相信这些宏大的叙事,我自己有体会,跟很多的作家交流过,作家写作的起初都是起源于游戏心和虚荣心。胡兰成我很烦他,但是他说过一句,艺术不能失去好玩之心,写作的人也是这样,我觉得读者也是这样的,欣赏艺术的初衷还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绝对不是带着一种读小说是为了让它指点我怎样成为一个高尚的人,怎样的过生活,没有人带着这样的心态去读小说。

我总觉得我们要写好小说,最后要跟人比一比,最后比的就是想象力。话说回来,寻找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的打开你的想象力,打开想象的空间是干什么?我认为就是为了讲好故事,讲好一个有别于别人的属于你自己的一个故事。中国现在很多的作家是瞧不起小说,说这个小说里面的故事非常白,麦家的小说就是一个故事会,我知道是嘲笑我,潜意思就是说你的小说没有文学性,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评论,不光是评论我,我自己认为中国的小说绝对是误入歧途,误入歧途的最大的标志是什么呢?就是历史故事,小瞧故事,中国的小说是来自于三言二拍,来自于明清传记,故事的份量是非常大的,中国的小说来自于街谈巷议,来自于民间,当然没有诗歌那么高雅,中国的诗歌里面到处是教堂的钟声,而中国的小说却到处是街谈巷议,中国的小说依附着故事而存在的,来体现它的价值。当这个脉络走到一定阶段的时候就断掉了,走到了80年代,大量的西方文学的引入,人们发现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好的小说原来都是没有故事的,真的,那时候如果是给你一篇小说里面有故事吗?意识流的小说就是没有故事,荒诞派的小说有故事吗?起码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80年代的现代派文学的路让中国人眼前一亮,原来没有故事的小说才是好小说!

麦家|如何让你的故事吸引人?

中国人我觉得心智总归是不成熟的,我也是中国人,我们中国人总是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一会儿极左,一会儿极右。一开始就是故事的份量太大了,那样也不对,但是也不能一下子就不要故事了。现代派文学启蒙之后突然就鄙夷故事了,一直对于故事有一种成份不好的感觉,我就有这样的体会,你的小说我觉得挺好的,我挺爱看了,但是我总觉得你的故事性太强了,“故事性太强”成为了一种贬义了,这就是起源于80年代的经典话语。故事就是削减了文学性吗?我觉得绝对不是。

我觉得其实真正小说的文学性就体现在故事性。我们其实根本无权去小视故事,难道故事是这么简单的吗?我经常开玩笑说,你有本事跟我讲一个让我佩服的故事啊,如果你有一天让我佩服了,能够有一天让好莱坞佩服你这500字的故事,他们会花500万来跟你买走这个故事的,故事不是这么好讲的。中国的作家也经常说,好的小说,要塑造一个好的人物,典型的人物,那么人物是怎样塑造出来的?

我认为人物还是要靠故事塑造出来的,我说没有故事的小说,像《草原》就是典型的没有故事的小说,比如说契科夫的《草原》这里面的人物都是没有血肉的,就是一个影子,为什么?因为没有故事去支撑这个人物,没有跌宕的情节,就没有起伏的情感记忆,就没有什么起伏情感经历的人物,你们肯定不会有深刻的印象。对不对?你们能够接受人物是靠故事塑造出来的,人物不是靠细节塑造出来的,当然也有靠细节塑造出来的人物,但是已经是被当代淘汰掉的人物了,现在只能是放在博物馆里欣赏的了,像孔乙己就是靠细节塑造出来的,但是中国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发展,各种的娱乐手段都想歼灭小说的情况下,按照常规的武器来塑造单薄的小型的人物,你已经没有抗拒的能力了,你一个孔乙己怎样跟游戏世界的人物去比,怎样跟影视人物去比啊?你的人物要有体积和长度,要有深度的,这些东西都是要靠故事,靠情节去支撑,靠故事来完成。

故事要怎样的讲好呢?小说中的故事跟大家探讨一下,首先有一个概念,什么叫故事?我想神话故事也是故事,传奇故事也是故事,我认为这些都不是文学故事,神话可以不说了,我们都已经失去了讲述神话故事的权利了,我们没有这个权利。那么传奇呢?传奇故事我觉得跟文学还是有一步之遥,一纸之隔,有时候要捅破的。我举一个自己的例子,我写的很多小说中,全都是胡编乱造的,真的是胡编乱造的,我觉得小说首先就是胡言乱语,我就送三个词,首先是“胡言乱语”,然后就是“煞有介事”,之后就是天马行空怎样说都可以,归根到底最后就要“自圆其说”,不能露出破绽来。这个逻辑可以虚构的,但是在虚构这个逻辑的过程中,必须要环环相扣,要构成一个证据链,构建好逻辑关系。

我退回来说,我有的小说是有原型的,“瞎子阿炳”,我小时候生活在很大的村庄里面,离这里有34公里左右,是一个古老的村庄,以前都是一个镇,解放后被共产党打村庄,那时候有四五千人,现在有几万人,一个村庄里面要生活的方便,分成了上中下三村,三个村在一起的巨大的村庄里面,可以说村庄里面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随时认出哪个人,没有哪个人可以认识每个人,都是认识跟自己的年龄阶层差不多的。一个成年人不一定认识孩子,孩子就不认识很多的大人。所以每个人都不可能认识每个人,但是其中有一个村庄里公认的傻子,说他是傻子,所有的村庄里面一定会有一两个村庄,没有傻子的村庄你找不到。

麦家|如何让你的故事吸引人?

编剧、作家 麦家

上帝很奇怪,再小的村庄里面都有一两个残疾,一两个傻子,这么大的村庄里面肯定是有傻子,有男有女,一个叫林海的男人,他是傻子,他会吃饭,他不会做饭,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上山跟他的妈妈去捡柴,从小到大被唯一教会的事情,每天都去捡柴,他每天吃完妈妈做的饭,中午就去门口晒太阳。他每天都在池塘边上,而且认识每个人,农村里面小孩满月刚抱出门的,被某个人抱到了池塘的门口,我们就会逗他问是谁,他就会说是谁的小孩,从来不会错,他就有这样的特异功能。很奇怪的是他一方面是妈妈都不会喊,另一方面有这样的一个奇特的禀赋,这个村庄里面这方面他就是老大。

这个人物一直在我的心里,我一直想这个人,觉得很奇怪,对于你们是一个故事,对于我来说就是亲身经历,我跟很多的编辑谈过他,编辑觉得这有什么意思呢?他说你这个小说里面写出来就是一部传奇故事,对别人来说就是听了一个奇特的故事,每个村庄、每个人物,生活当中都会经历一两个奇特的人或者是事,但是这个事情只属于你,你讲出来跟别人是没有关系的。你马上会讲另外一个故事,我生活当中碰到这样的人比你说的这个更奇特,那就没有意思了。就是这个故事就是一个传奇,不能成为好的文学故事,当你单纯的表达这个人和这件事情的时候,它的涵盖量是没有文学性的,它发出的最多就是一个烛光。好的文学作品涵盖面就是照天照地,可以照亮你的身体和心灵。

现在变成了一个暗算里面的“瞎子阿炳”,如果这个特异的功能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听出来的呢?我让这个人变成了瞎子,所有的功能都是凭自己的耳朵听出来的,我把他的功能移到了耳朵上来了,我们国家有一群人是需要特殊的耳朵上有禀赋的人去做的,就是监听,他有特殊的禀赋,有专门搞监听的单位把他找去了,他在工作上有卓越的表现,为国家建功立业,一下子这个人就变成了跟我们有关系的人,离开了他所在的村庄,穿了上面了军装,参加了一个反对美蒋特务的机关,他就跟我们有关系了,他就落地了。

麦家|如何让你的故事吸引人?

如果是写在纸上跟别人看了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么就没有意思了。所以我现在就走到这一步,起码跟读者多多少少有一点关系了,读者就会想起这个人一下子就接受了,是为我们的国家做事情了。所以小说写到这个份上就是一个文学故事了,但是没有挖很深。我后来继续往下挖,他有一天成为了英雄了,尽管他是傻子,也是英雄,英雄也要结婚,组织上给他安排了一次婚姻,在那样的年代,哪怕你是傻子,只要你是英雄也有人愿意嫁给你,他结婚了之后,跟医院里面的一个女人结婚了,他不光是傻子,还是性无能者,他结婚的目的无非是给他的妈妈一个孙子,他不知道如何生孩子,以为他去抱抱老婆就可以怀孕了,之后两三年他的老婆都没有怀孕,他的老婆在那样的年代就无法被一个英雄抛弃了,他的老婆就想这个傻子怎么知道抱抱就会生孩子呢,他的老婆就去外面怀孕了生了孩子,他就很高兴,有一天孩子就出生了,小孩还没有从产房抱出来,他马上就听出来了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一听就知道是邻居的另外一个医生的孩子。

这就是命运,我们经常说红颜薄命,得于什么,失于什么,哲学上就有一种归纳的必要,生活上也有这样的命运现象也是比比皆是。这个人塑造到这样的地步,就跟读者的关系更大了,不仅仅是国家民族的关系,而且是命运的关系,命运感出来的时候读者就会接受你,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命运,都有自己的人生沧桑,哪怕是一个富家小姐,从来没有被生活磨难的人,哪怕是林黛玉也是有自己的内心沧桑,内心沧桑每个人都有。

要让你的小说,你的故事达到命运的层面上,在命运的层面上跟读者建立关系。当读者接受它的时候,一定是它产生了命运感,无论是悲惨的命运,或者不是悲惨的命运,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总有一群读者跟你小说中所表达的命运关系是有一种暗合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