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6 亂世安能辨濁清:許邵、許靖兄弟和他們的點贊活動“月旦評”

一、風靡一時的“月旦評”

東漢時期,政府選拔官吏主要依靠舉察制和徵辟制。舉察,就是各郡國長官在自己轄區內,推薦德才兼備的人為茂才(秀才)、孝廉,供地方或中央政府備用。徵辟,範圍則較為廣泛,上至三公,下至郡守,都可以自闢幕僚,這些幕僚的一大來源就是舉察制舉出來的茂才和孝廉。同先秦時代“世卿世祿”的貴族政治相比,舉察制和徵辟制無疑是具有先進性的。

經過百餘年的發展後,作為舉察、徵辟制度的直接受益者,士人階層興起,成為一股足以影響漢庭的力量。治國當用讀書人,讀書人依靠經史學問入仕,就成為了士人。而一個家族世代研究經史學問,世代出仕做官,於是就形成了士族。到了漢末,士族已經實力雄厚,甚至出現了弘農楊氏(楊修的家族)、汝南袁氏(袁紹的家族)這種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及天下的大家族。

但同樣要指出的是,此時的士族還沒有強大到如後世東晉時期能夠開展門閥政治的地步。其實從東漢、三國一直到西晉,士族作為帝國的高級白領,都是依附皇權的存在,兩次著名的“黨錮之禍”就是最好的證明。在東漢桓帝、靈帝時期,掌控朝政的是代表著皇權的外戚和宦官。這引起了士族的強烈不滿,士族開始利用自身的影響力,反對宦官、外戚專權,向朝政施壓。後來外戚大將軍竇武本身即為名士,自然心向士人,於是士族轉而聯合外戚,共同對付宦官,抨擊朝政。士族自認為品德高尚,號為君子,當時就有“三君”、“八俊”、“八顧”這樣的稱呼。

亂世安能辨濁清:許邵、許靖兄弟和他們的點贊活動“月旦評”

士人

然而,士族迎來的是宦官以及宦官背後的皇帝的殘酷打壓。桓、靈二帝時期,兩次“黨錮之禍”,將大批士人革職流放,甚至永不錄用。但是,返回鄉里的士人,卻以另一種方式開始對帝國實施影響。士人認為,舉察、徵辟已經淪為宦官、外戚任用自己黨羽的工具,失去了公正與公平。選拔出來的所謂“茂才”、“孝廉”,都是一群攀附宦官、外戚權貴之人,而無真才實學。因此,經過士人在鄉里的大肆宣傳,“茂才”、“孝廉”眼瞅著就要貶值了。當時的民謠就反映了這種情況:

舉秀才(茂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而這些被“黨錮”的士人,在鄉里發起了歷史上著名的“清議”,即清流名士對一個人的評價議論。士人自認為是清流、名士,要與宦官、外戚這些將朝政敗壞的濁流區別開來。因此,一個人是不是德才兼備,要他們這些清流名士來品評,而不是那些濁流郡守來選拔。於是,“清議”就在東漢帝國境內遍地開花,轟轟烈烈的開展。黃巾起義後,漢靈帝喊怕士族和起義軍聯合起來,因此解除“黨錮”,士人再次回到了帝國舞臺。

這時候,士人掌握筆桿子的威力就完全體現出來了。“清議”雖然只是一種民間行為,但是卻嚴重影響到了政府的選人用人。由於士人掌控了輿論導向,各地郡守為了維持“茂才”、“孝廉”的好名聲,同時也為了自身在士人之間的好名聲,開始大量舉察徵辟獲得“清議”好評的人。一個士人,一旦在“清議”上獲得好評,立刻就會身價倍增,平步青雲。反之則舉步艱難,步步掣肘。這是民間評價同官方選拔官吏的一次合流,這就使得“清議”這種民間行為愈發被看中,風靡一時。

而在許許多多清議中,最被人看中的,就是汝南郡許邵、許靖兄弟的“月旦評”。

亂世安能辨濁清:許邵、許靖兄弟和他們的點贊活動“月旦評”

月旦評

豫州的汝南郡和潁川郡,是漢末大郡,人口眾多,民眾殷實,故而文化發達,也是清議最為流行的地區。當時潁川郡有“潁川四長”,即陳寔(陳群的爺爺)、鍾皓(鍾繇的爺爺,鍾會的太爺爺)、荀淑(荀彧的爺爺)、韓韶。而汝南郡,則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家族的大本營。雖然後來潁川士族集體投靠曹操,有了從龍之功、榮耀於後世魏晉,而汝南士族的最大代表袁紹、袁術兄弟又被肉體毀滅,導致汝南士族集體衰落,但是在漢末桓靈之時,汝南士族卻是力壓潁川士族的存在。因此,汝南郡許氏兄弟的“月旦評”才會有如此影響力。

為什麼叫“月旦評”呢?因為許邵、許靖兄弟在每月的初一主持評議,主要根據過去一個月發生的大事件和人物事蹟,對士人進行品評,故曰“月旦評”。當時被評議的人很多,士人以得許邵一字評價為榮,連後來的魏武帝曹操也未能免俗。當時尚無顯名的曹操慕名而來,並且置辦厚禮請許邵為他評議。但曹操是士人最為鄙視的宦官之後,在許邵心中,這種濁流有什麼資格上月旦評?於是加以拒絕。曹操怎肯善罷甘休,遂使了些手段脅迫許邵,逼著許邵評議自己。許邵無奈,來了句“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曹操聽了後,樂呵呵的走了。這件事記載在正史後漢書中,野史《異同雜語》也記載了此事,只不過評語變成了“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可見,月旦評的評語,不光有評價之意,還有一定的預言功能。

二、著名評論家,清流君子:許邵

那麼,主持月旦評的許邵、許靖兄弟,究竟何許人也呢?首先,來說說許邵。許邵這個人,確實是一位“清流君子”。

許邵,初期著名的汝南許氏家族,年紀輕輕就聲名鵲起,喜歡品評人物。當時著名評論家中,太原郭泰和汝南許邵齊名,並稱“許郭”。要知道,那個年代,你品評人物的前提是,自身也要道品德高尚,富有才華,經得起悠悠之口。從後來許邵主持的月旦評受到如此歡迎和認可就能看出,許邵自身行的正,走的直。汝南郡太守徐璆很敬重他,徵辟他為郡功曹。功曹,主管業績考核,是一個郡之中最重要的佐吏。東漢時期,一個郡其他官吏可能會出身寒族,但是功曹一職,大多被本地大士族壟斷。許邵出任功曹後,郡中大小官吏全部謹言慎行,汝南郡風氣為之一變。袁紹,身為汝南第一家族、四世三公袁氏之後,備受士人尊崇。一次,袁紹自濮陽令任上回鄉,車馬隨從眾多,但是進入汝南境內後,卻主動遣散賓客,只乘一輛馬車回家。眾人不解,袁紹說道:“我這樣大張旗鼓,被許邵看見了該這麼評價我呢?”可見許功曹的一句評語,就足以改變一個人在輿論上的形象。也正是如此,士人才如此忌憚許邵,約束自身,修行自身操守。

亂世安能辨濁清:許邵、許靖兄弟和他們的點贊活動“月旦評”

許邵

許邵雖然久負盛名,但是卻不貪戀官位,始終在汝南郡當功曹,也不攀附權貴。汝南士人曾結伴去潁川做文化交流,所有人都去拜望名士陳寔,唯有許邵不去。後來,出自汝南、位列三公的陳蕃喪妻,回鄉安葬。汝南郡名人全部出動,去巴結陳蕃,唯獨許邵不去。有人問他原因,他說:“太丘(陳寔)道廣,廣則難周。仲舉(陳蕃)性峻,峻則少通。”許邵連給自己找藉口,都是在品評人物。這是一個將評論作為事業的人。

都說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其實汝南許氏也很厲害,三世三公。許邵的叔祖父許敬、叔父許訓以及從弟許相皆位列三公。但是,許相能夠顯達,卻是靠的士人最為引以為恥的一種方式:投靠宦官。因此,許邵也恥於有這樣一位親戚。許相多次派人去請許邵出任自己的幕僚,許邵卻避而不見。後來,四世三公、出自弘農楊氏的司空楊彪徵辟許邵,許邵也拒絕了。許邵看到天下終將大亂,於是舉家搬遷,離開了汝南郡。

許邵首先到達了徐州,獲得了徐州牧陶謙的熱情招待。眾人都勸許邵留下,許邵卻對陶謙品評到:“陶恭祖外慕聲明,內非真正。”他看出陶謙重視自己只是為了養名,而非真正重視自己,於是南下揚州,投靠了揚州刺史劉繇。後來,小霸王孫策席捲江東,許邵對劉繇不離不棄,難逃豫章後,在豫章郡終老。

三、百無一用的政治花瓶:許靖

所謂龍生九子,子子不同。許邵、許靖這對堂兄弟,雖然同樣因為喜好評論而聞名於世,但無論從品德、還是在為人處世之風上,許靖都遠不如其堂弟許邵。二人雖一同主持月旦評,但是私下關係卻並不好。許邵當上郡功曹後,一度故意不舉察許靖。是因為許邵大公無私,舉賢避親嗎?並不是,許邵淡泊名利,但是許靖卻是個官迷,許邵是發自內心的看不上許靖。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對堂兄弟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許邵鄙視堂弟許相巴結宦官,不跟他來往。有機會結交名士陳寔、三公陳蕃,卻敬而遠之。受到太尉楊彪徵辟,也不應召,甘願在地方為功曹。而許靖,被舉為孝廉後(潁川劉翊擔任汝南太守後舉察了許靖),立刻離開汝南,去中央做尚書郎。為了能夠進一步顯達,曾經以月旦評聞名於世、自詡清流的許靖,竟去黨附西涼軍閥董卓。許靖也因此獲得了巴郡太守、御史中丞的兩千石高位,同董卓黨羽吏部尚書周毖一起負責推薦提拔官員。

亂世安能辨濁清:許邵、許靖兄弟和他們的點贊活動“月旦評”

許靖

結果許靖、周毖提拔的官員,如冀州牧韓馥、豫州刺史孔伷等人,成了反董卓的急先鋒。董卓一氣之下殺死了周毖,許靖害怕,於是開啟流亡生涯,投奔豫州刺史孔伷。孔伷死後,又投奔了揚州刺史陳禕(此揚州刺史是袁術表奏的刺史,當時令出多門,同一州郡往往有多個刺史、太守)。陳禕失敗後,許靖又先後投奔吳郡太守許貢、會稽太守王朗。

東漢士人,常常同徵辟自己的長官有“主從之誼”,視自己的長官為主公,即“二元君主觀”。所以,在孫策席捲江東之時,許邵視揚州刺史劉繇為主,一路追隨,最終死在豫章郡。而多次改換門庭的許靖,卻在孫策大兵壓境之時,毅然決然拋棄王朗,再次出逃到交州,投奔交趾太守士燮。許靖在交州,不斷給已經出任許都朝廷尚書令的潁川名士荀彧寫信,又寫信給曹操,對他為政之道提出意見。許靖擺出了一副流亡士人卻心記家國的形象,因此再次獲得了好名聲,獲得了益州牧劉璋的徵召,成為巴郡太守。

結果,當建安十九年,劉備大軍包圍成都之時,許靖卻不顧與劉璋的主從之誼,企圖翻越城牆投奔劉備,又被劉璋發現了。幸虧當時成都被圍多日,劉璋沒心情砍人,否則許靖可能就此命喪成都了。也許這就是許邵當年不舉察許靖的原因吧,許邵是把自己這位堂兄看透了。奪取益州後,上至劉備,下至法正、諸葛亮,內心都十分鄙夷許靖。但是,當時益州初定,許靖這種名士是稀罕物,於是法正勸劉備把許靖當政治吉祥物養起來,裝點門面:

《三國志 法正傳》:正說曰:“天下有獲虛譽而無其實者,許靖是也。然今主公始創大業,天下之人不可戶說,靖之浮稱,播流四海,若其不禮,天下之人以是謂主公為賤賢也。宜加敬重,以眩遠近,追昔燕王之待郭隗。”先主於是乃厚待靖。

不得不佩服法正看人之準,“獲虛譽而無其實者”形容許靖,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劉備接受了法正的建議,在稱漢中王后,將許靖拜為太傅,連諸葛亮見到許靖都得下拜。劉備稱帝后,許靖官拜三公之一的司徒。然而,許靖在蜀漢毫無實權,繼續幹著自己的老本行,舉薦人才。閒來無事,身為蜀漢三公的許靖還經常與舊友,身為曹魏三公的王朗、華歆通信,共敘舊日友誼。兩個敵對國家的三公經常互通信件,也許只有那個特殊的年代能做到把。

四、亂世安能辨濁清

介紹完了月旦評以及許氏兄弟的故事,我們不禁要問:亂世,真的能靠“月旦評”這種清議,分辨一個人的“濁清”嗎?顯然不能。

首先可以看到,月旦評這種民間品評行為,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品評人物的自身操守,沒法得到保證。

許氏兄弟兩人同樣聲名顯赫,共同主持月旦評,許邵其人就是君子,而許靖則更像是個偽君子。月旦評這種活動,評出來的所謂清、濁,只是品評者從自身角度考慮得出的結論,摻雜了太多的個人好惡。許邵這種公認的君子,後來也受到曹魏名臣蔣濟的質疑,認為許邵品評人物是根據個人好惡。

其次,這種民間私自品評行為,導致漢末士人開始越發不重視真才實學,而將精力都投入到了交友、養名上,“月旦評”逐漸淪為沽名釣譽的工具。可以看到,“月旦評”在民間是多麼受推崇,許邵、許靖兄弟為誰點贊,誰就會聲名鵲起。甚至於形成了“月旦榜”,這種公然的排行榜。許邵曾評價汝南人樊子昭為“汝南第三士也”,士人之間也要分出高低。相信《琅琊榜》之類的小說,一定是受到了“月旦榜”之類的啟發。而後來的吳國大將軍諸葛恪更是在《與丞相陸遜書》中一針見血的指出,漢末很多的問題,都來自於士人的“謗訕”,正是因為有許多類似許邵這種人,利用自身影響力對人刻意品評,造成了別有用心之人特意的去“養名”、造輿論,炒作自己,為的只是榜上有名,飛黃騰達。東晉葛洪更認為,“月旦評”是士人結黨營私的表現。本來漢末士人圈子就已經愈發狹窄,逐漸出現“舉賢唯親”的情況,而“月旦評”無疑更是加重了這種現象。

《與丞相陸遜書》:自漢末以來,中國士大夫如許子將輩,所以更相謗訕,或至於禍,原其本起,非為大讎。

最後,就是月旦評評價一個人過於草率,在月旦評上獲得好評的人不一定有真才實學。蜀漢丞相諸葛亮曾認為,許邵雖然有識人之明,“月旦評”也可以評價一個人,但是卻不能培養一個人。“月旦評”要求一個人過於完美,然而亂世用人,當用長處,一個人有沒有才能,有哪方面的才能,怎麼可能是一個簡單的評價就給定性的呢?而在晉代,祖納(名將祖逖的哥哥)則認為,月旦評評價一個人過於草率。古書《尚書》中規定,考核一個人的業績要三年時間,而月旦評,一個月就品評一個人物,怎麼可能看出一個人的真實一面呢?而實際上,月旦評也確實有此問題,許邵給予好評的人物,雖然道德品質一般都過關,卻大多碌碌無為,無濟世之才,比如那位“汝南第三士”樊子昭,最後就沒什麼成就,不顯於史書。

諸葛亮:許子將長於明臧否,不可以養人物。

所以,“月旦評”只是在一段特定歷史時期發生的,特定的士人之間的“點贊”活動。亂世之中,需大浪淘沙,區區一個“月旦評”,安能辨天下濁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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