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 「語音版」紅馬回家文

「語音版」紅馬回家文/王宏哲


「語音版」紅馬回家文/王宏哲


飼養室院子裡擠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蹲的站的坐的臥的,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瞪著眼睛朝隊長王豐收瞅。王豐收腦袋上的頭髮掉光了,太陽一照,明晃晃的,像是一顆熟透了的青葫蘆。他把菸袋從嘴裡取出來在鞋底上磕了磕,撩開布褂子的前襟往腰間一別,說:“靈醒得很麼,往常開會三遍五遍的叫不來,今天一說是分牲口齊茬茬都來了。”人群裡不知道誰撂了一句:“廢話多得很,快說咋個分法麼。”王豐收抬頭朝天上望了一眼。天上瓦藍瓦藍的,飄著幾團棉花一樣的白雲朵;太陽黃亮黃亮的,耀得人眼睛有些花。王豐收揉著自己的眼睛嘿嘿就笑了,王豐收說:“著急啥,著急啥?現在離天黑還早著呢,你急得回去上炕呀?不急,不急。”

  王豐收話一說完,人群裡就像是老鴰窩戳了一竿子,嘰嘰喳喳,鬧鬧嚷嚷的。有人說王豐收是隊長當上癮了,眼看分了地,這下再分了牲口生產隊就徹底分完了,他這是抓緊機會過開會癮哩;有人說別看王豐收頭頂上沒毛,肚子裡心眼眼多著呢,誰知道他又想日啥鬼呀。

  我那時爬上了飼養室院子南邊的一棵老槐樹,在一個胳膊粗的樹枝上坐著,院子裡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見院子北頭場地上有一堆麥殼子攤開著,有一群麻雀忘我地在上面揀食著麥粒,腦袋一點一點的,誰也顧不上說一句話。我想起了揣在懷裡的彈弓,我覺得這時要是打出去一彈弓,閉著眼也能打中一隻的。

  我就騰出一隻手去懷裡摸彈弓。我把彈弓掏出來後,才想起來忘了帶石子。

  我就放棄了打麻雀的打算。我拿著彈弓百無聊賴地朝人堆裡看。

  我看見王豐收敞開了白布褂子的紐扣,一隻手把一條褲腿提過了膝蓋高。他瞪著那一雙棗核似的眼睛朝人群掃視了一遍,一隻手打拍子似的揮了揮,說:“吵吵啥,吵吵啥?吵吵夠了趕快閉嘴,聽我把分牲口的規則說一下。”王豐收像是掌握著人們吵吵還是不吵吵的開關,他的話一說完,人群立馬又安靜了。王豐收朝人群裡掃視了一遍,說:“隊裡總共只有十頭牲口,三十戶人家,該咋分?哎嗨,經過研究,咱還是按先前說好的,十頭牲口十個紙蛋兒,每三家為一戶選一個代表來抓;抓著啥就是啥,省得有人背地裡嚼舌頭。”

  人群裡有誰又喊了一嗓子:“抓紙蛋可以是可以,但要看由誰來操持了?得找個放心人。”

  王豐收朝說話的那個人瞥了一眼。王豐收說:“操你的心,人早就想好了,由三叔來;三叔來大家沒啥話說吧?”

  人群裡一哇聲地喊:“成,能成。”

  我看見王豐收伸著脖子朝飼養室裡看了看。我聽見王豐收在喊:“三叔,三叔,你出來下。”

  緊接著,我就看見我爺爺手裡提著一個篩子走出了飼養室門口。我爺爺可能剛剛給牲口篩完料。我看見我爺爺頭上包著的白毛巾土乎乎的,黑色的布褂子上還沾著一些草屑。他把篩子往地上一放,解開腰帶拿在手裡往身上摔了摔,看著王豐收沒說話。

  王豐收看著我爺爺,手朝我爺爺一招一招的,說:“三叔你到我這裡來。”我爺爺走到王豐收身邊,王豐收不知道從哪拿出了一個大老碗就給我爺爺手裡遞。我爺爺看著王豐收沒有接。我爺爺說:“拿個空碗幹啥?你叫我拿個空碗要飯呀?”王豐收說:“等一會抓紙蛋兒,我把紙蛋兒放碗裡你拿著讓大家抓。”我爺爺嘿嘿就笑了,我爺爺說:“你早說麼,你不說我還以為給我個碗讓我拿著要飯呀。”我爺爺的話把王豐收和周圍的人都惹笑了。我看見麥殼上那群麻雀像是受到了驚嚇,噗哄一聲都飛了起來。

  王豐收抓著一把寫好的紙蛋兒朝人群晃了晃,就往我爺爺端著的老碗裡放。王豐收說:“大家看好了,十個紙蛋兒一個都不少,等會兒抓到了啥就是啥,誰反悔誰就是瞎胡鬧。”

  人們都伸長了脖子,一個個像是一隻只鵝,朝我爺爺端著的碗裡瞅。我看見人堆裡三三兩兩地開始有人爭執著。我看見我父親和我母親神情嚴肅地在聽我二伯和我叔父說著話。我二伯和我叔父好像意見不一致,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不時地還抬起手在面前一擺一擺的。

  王豐收顯然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沖人群揮了揮手,說:“早都跑弄啥去了?現在還囉裡囉嗦地爭個啥?開始抓,準備好了的開始抓。”

  我看見有一個人站起來朝我爺爺跟前走,我看見又有一個人站起來朝我爺爺跟前走。我看見先前的那個人抖抖嗦嗦地從老碗裡捏出一個紙蛋兒背過身小心翼翼地往開拆;我看見那個人將拆開的紙蛋兒展開來捏在手裡指著王豐收說:“驢,黑驢,驢。”另一個人手裡的紙蛋兒也展開了,他拉著王豐收的一條胳膊,說:“騾子,騾子,青騾子。”我看見王豐收掙脫了那個人拉他的手,王豐收指著那兩個人說:“嚷嚷個球!你才是黑驢,你才是青騾子。”王豐收這話一說完,那兩個人稍微愣了愣,緊接著所有人哈哈都笑了。

  我看見我父親和我母親沒有笑。我看見我父親和我母親在對我二伯和叔父說著啥。我二伯和我叔父顯然對我父母的話不反對,因為我看見他們衝我父母點了點頭。然後,我就看見我父母扭著脖子往四處看,一邊看一邊扯著嗓子喊:“樹哎,樹。”

  我趕忙從樹上往下溜。我溜得有些急,褲子都差點兒被掛掉了。我提了提褲腰,一隻手抹了抹快要流到嘴唇邊的鼻涕,咚咚地就往我父母跟前跑。我母親一把就把我胳膊攥住了,我母親說:“是不是又上樹了?看看衣服都弄成啥樣了。”我母親一邊幫我整理衣服一邊對我說:“甭胡跑了,等會兒你去給咱抓紙蛋兒。”我說:“我不抓;要抓讓我大(父親)抓去,讓我二伯我大抓去,我不抓。”我母親在我的脊背上拍了一下。我母親說:“樹,聽話!你去抓,你手氣好,你去抓。”我父親拿眼睛瞪著我,我叔父和我二伯都彎著腰對我說好話。我二伯說:“你去抓,你要是抓上了大黃牛或者黑騾子,伯給你買一把水果糖。”我叔父跟著說:“還有你早就想要的塑料槍,抓好了回去馬上給你買。”

  一聽說水果糖和塑料槍我馬上主意就變了。我朝他們每個人臉上看了一遍,我說:“你們說話要算數。”我二伯我叔父臉上堆滿了笑,說:“算數,算數。”

  我父親我二伯和我叔父前兩天就在唸叨大黃牛和黑騾子了。我想我一定要替他們抓到大黃牛或者黑騾子。我在一個個大腿和胳膊之間擠來擠去,終於站在了我爺爺面前。我對王豐收說:“我來抓紙蛋兒。”王豐收用他的棗核眼打量著我,我擔心他是不是嫌棄我太小了,我就朝人群裡的我父母我二伯我叔父指了指,我說:“是他們叫我來抓的。”王豐收看看我又看看我爺爺就笑了,王豐收說:“三叔,你看?”我爺爺斜了王豐收一眼,我爺爺說:“有看的啥,誰說小娃就不能抓!”王豐收笑著在我的頭上摸了一下,王豐收說:“好,好,你去抓,你去抓。”

  我抬頭看了看我爺爺,我看見我爺爺端著老碗在對我笑。他把老碗搖了搖,幾個紙蛋蛋兒就在裡面轉呀轉。我爺爺說:“沒事,抓。”

  我看見我爺爺搖過之後,正好有一個紙蛋兒跳了出來,好像極不合群的樣子,孤零零地待在一邊。我踮起腳尖,伸手就把那個跳出來的紙蛋蛋捏在了手裡。緊接著,我看見我父親我母親我二伯我叔父立即從人群中衝了出來。我叔父一把搶過了我手裡的紙蛋蛋兒往開拆。我父親我母親和我二伯都看著我叔父的手,我父親一迭連聲地問:“啥,啥,啥?”

  我叔父很快就把字條從眼前挪開了,他朝我父親我母親我二伯看了看,有氣無力地說:“紅馬,唉,紅馬。”

  我看見我二伯搖了搖頭,我父親眼睛看著地,我母親說:“怎麼會是紅馬?”

  “紅馬就紅馬。”我聽見我爺爺說,“紅馬就紅馬,紅馬有啥不好的?”

  我想起來隊裡幾個趕牲口的把式到飼養室牽牲口的時候似乎都不願意牽紅馬,他們抱怨說紅馬沒力氣,口又重,病歪歪的,早就該賣了或者殺了吃肉了。我爺爺聽了這話總是和別人急,我爺爺說:“呸呸呸,說這話都不害怕害牙疼!紅馬給隊裡出力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弄啥呢!”

  別人對紅馬不待見,我爺爺卻似乎正相反。我看見喂牲口的時候我爺爺會特意給紅馬多添些料,有時候,他還會像撫摸我一樣撫摸一下紅馬的頭。但紅馬顯然是真的有什麼病,我看見我爺爺領著獸醫歪脖子來看過紅馬,我還看見我爺爺用一個帶著漏斗的皮管子給紅馬餵過藥。

  一想到我爺爺給紅馬餵過藥,我就明白我父親我二伯和我叔父為什麼不高興了。我朝他們看了一眼,我看見他們都唉聲嘆氣地不看我。

  接下來誰再抓的啥我就不知道了。我把那個紙蛋兒交給我叔父之後,就跑到飼養室院子西邊的土堆上去了。土堆上有幾個和我差不多一般大的小孩子在玩打仗,幾個人在土堆頂上守著,另外幾個在底下喊著“衝啊,衝啊”地朝上邊跑,上邊的則拼命地把對方往下推。我沒有加入他們的“戰鬥”,我懶得和他們一起玩兒。我看見麥殼上剛才飛散的麻雀又聚在了一起,我在土堆上選了一個位置趴下來,我掏出彈弓照著其中的一個瞄啊瞄。

  後來,我看見飼養室院子裡黃橙橙的陽光不知道什麼時候沒有了,我看見院子裡吵吵嚷嚷的人群也離去了,一陣淡淡的霧不知道原來藏在什麼地方,人一散,陽光一退,它們就很快地在院子裡散開了。

  整個院子裡靜悄悄的。

  我跑進了飼養室。我看見牲口圈裡空空蕩蕩的,只剩下那匹紅馬木呆呆地立著,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空洞地望著槽裡的草料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我爺爺把炕上的被褥疊好了,席子也捲了起來。他在鋪蓋捲上坐著,眼睛盯著房頂正在一門心思地抽旱菸。我爺爺當了好多年飼養員,他在飼養室的這面土炕上睡了好多年,我也在這面土炕上跟著我爺爺睡了好多年。看見我爺爺收拾好的被褥和席子,我忽然感覺我想說些啥。我說:“爺,以後這炕咱不睡了?”我爺爺從屋頂收回了目光。我爺爺朝牲口圈裡看了一眼。我爺爺說:“牲口都沒有了還睡這兒幹啥,不睡了,回。”我爺爺從鋪蓋捲上站起來,走到牲口圈前解那匹紅馬的韁繩,我爺爺說:“被子你給咱抱著,爺牽馬,咱回。”我說:“回。”

  我抱起了炕上的被褥,我爺爺牽著紅馬的韁繩,我們在愈來愈濃的暮色裡往回走。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的,偶爾有誰家的狗迎面走過來,站住腳好奇地朝我們看一眼,轉過身搖著尾巴又走開了。誰家的貓嗖地從一堆玉米稈裡鑽出來,喵嗚叫一聲,騰地朝一棵樹躍上去了。我爺爺一路上一聲不吭,那匹紅馬也靜悄悄的,不發出一點兒聲。我聽見有幾家分到牲口的人家在院子裡大聲地說笑著,我聽見街巷裡有一個女人在扯長了聲喊叫自家的孩子回家吃晚飯。

  我吸了吸鼻子,滿村子都是一股子玉米粥淡淡的甜香味。

  “回來了。”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看見我父親從門墩上站起來,小小心心地和我爺爺打招呼。我父親要接我爺爺手裡的韁繩,我爺爺手一揮把我父親伸出的手隔遠了。我爺爺說:“扯把麥秸在門口點堆火。”我父親轉身到麥秸垛前扯麥秸,我母親勒著圍裙從廚房門口出來了。我母親接過我手裡的被褥,問我爺爺到了門口還等啥,我爺爺沒接話。我爺爺對正在彎腰點火的我父親說:“火燒旺些。”

  我看見我父親很快就把那一團麥秸點燃了,我父親的臉被火苗映得紅彤彤的。我爺爺把手裡的韁繩拉了拉,自己先從火堆上跨了過去。紅馬左右擺著頭,顯得猶猶豫豫的。我爺爺把韁繩拽了拽,嘟嘟囔囔地不知道還唸叨了一句啥。我看見紅馬遲遲疑疑地邁開腿,從火苗子上跳了過去。

  我母親顯然對我爺爺的做法搞不懂,我母親說:“這是幹啥呢?”我爺爺頭都沒回丟下一句:“避邪,圖吉利。”

  我爺爺把紅馬拴到了剛剛收拾好的牲口圈裡,紅馬似乎有些不適應,蹄子在地上踩得咚咚響。我家的那條大黃狗不知道從哪逛回來,好奇地跑到牲口圈裡看稀罕。我爺爺把黃狗呵斥走,往臉盆裡舀了半盆水,又往裡面撒了些麥麩子,架在槽上讓紅馬喝。紅馬鼻子裡呼出一股氣,禿嚕禿嚕的,把盆裡的麥麩子水吹得直往外邊濺。

  “吃飯。”我爺爺走出牲口圈拍了拍手,朝灶房喊:“吃飯,吃飯。”

  我父親對我抓到紅馬的失望情緒似乎還沒消。吃完飯,我正在掏出我的彈弓玩,我父親看著我咳嗽了一聲。我父親說:“還說你手氣好呢,一出手就抓了個紅馬。”我沒有說話,我轉過眼睛去看爺爺。我爺爺正在抽旱菸,吸一口臉頰兩邊就陷進去兩個坑。我爺爺把一口煙吐出來,對父親說:“紅馬咋了,紅馬不是馬?”我父親被我爺爺這一句話噎住了,嘴張著半天說不出來一句話。我爺爺又吸了一口煙。我爺爺說:“我早看出來了,你們看不上紅馬;看不上就看不上,用不上給誰甩臉子。”我父親吭吭哧哧地不知道想說啥,正在收拾碗筷的我母親就笑了。我母親說:“沒甩臉子,沒甩臉子,抓上啥我們都沒意見。”我父親看了看我母親,臉上也擠出了一絲笑,跟著說:“就是的,沒甩臉子,有啥臉子可甩的?”

  我爺爺和我父母親正在屋裡說著話,就聽見門口有狗叫聲。緊接著,我聽見我二伯在門口喊:“樹,快把狗拉住,伯來了。”我朝院門口喊了一聲:“黃毛,臥著。”狗叫聲立即停止了,我二伯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就響進了屋子裡。我二伯朝我父母和我爺爺臉上掃了一遍,自己嘿嘿先笑了一聲,說:“咋一個個都嚴肅的,弄得跟工作組開會一樣?”我母親連忙遞了一個小板凳。我母親說:“沒啥事,說閒話呢。”我二伯說:“哦,我就說呢。”就坐下來拿出自己的煙包讓我爺爺裝。我爺爺手一擋,說:“我抽我的。”

  我二伯剛坐下來不久我叔父也來了。我看見我叔父就想起了他下午對我說的話,我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我說:“我要塑料槍,我要塑料槍。”我叔父兩隻手掐著我的腰把我舉到半空中掄了掄,這才放到了地上,又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叔父說:“你還說塑料槍呢,我讓你抓一頭黑騾子或者黃牛,誰讓你抓了那匹紅馬?”我在地上站不穩,我被我叔父剛剛在空中掄得有些暈。我說:“我不抓是你們要我抓,快買塑料槍,你不能說話不算數。”我叔父說:“好,買買買,你先一邊耍去,閒了一定給你買。”

  我叔父挨著我父親在一個小凳子上坐下去的時候嘆了一口氣。我叔父說:“早知道還不如讓我抓,咋就偏偏抓了這匹紅馬呢?”我二伯看了一眼我叔父,說:“誰能想到呢?咱大是飼養員,紙蛋兒又在他的手裡邊,我想著怎麼也會給咱留個好的。”我父親大約也是這樣想的,我父親說:“就是的,咱大還是人老實;老實人啥時候都吃虧。”

  我爺爺梆梆梆在地上磕了磕菸袋。我爺爺說:“就你們聰明?那匹馬就是我有意留下的。”

  “有意留下的,有意留下紅馬?”

  我二伯我父親我叔父和我母親似乎沒聽懂,他們一個個瞪著眼睛看著我爺爺說:“有意留下的紅馬?”

  我爺爺說:“就是的,我在紅馬的紙蛋兒上做了記號;我有意留的。”

  我看著我爺爺。我想起來我去抓紙蛋兒的時候我爺爺把老碗搖了搖,我爺爺還意味深長地對我笑了笑。我就說:“就是的,我爺爺把老碗搖了搖,我爺爺把那個紙蛋蛋兒搖出來了,我爺爺還對我笑了笑。”

  我看見我二伯我父親我叔父以及我母親好像是一下子洩了氣,一個個深深地低下了頭。煤油燈昏黃的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映在牆上,黑黜黜的,像是幾隻龐大的鳥。

  我爺爺又點燃了一袋煙。我爺爺說:“紅馬是我一手喂大的,它到底咋樣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你們到底嫌它咋?”

  我二伯說:“紅馬都瘦成啥了,渾身沒有一點膘。”

  我爺爺說:“肥豬身上都是膘,你牽一頭肥豬去。”

  我父親說:“紅馬沒精打采的力氣小,平時都沒有人看上用。”

  我爺爺說:“拖拉機勁大,你買一臺拖拉機去。”

  我叔父說:“紅馬年歲大了,還多病。”

  我爺爺說:“我年歲不小了,病也多。”

  我爺爺直戳戳的說話方式把我二伯我父親和我叔父頂得一愣一愣的。我母親卻被惹笑了。我母親說:“算了,算了,依我看咱大餵了半輩子牲口比咱懂,他說紅馬好就紅馬好。”

  我父親我二伯和我叔父都沒接話。我母親就去看我爺爺。我爺爺說:“就是這匹紅馬,誰有意見誰早說。”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著。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過了一段時間,我看見我母親給了我父親一沓子錢。我母親對我父親說:“二哥既然決意不要紅馬了,那就把他的這份錢退給他。”我把我看到的這件事告訴了我爺爺,我爺爺說:“愛咋咋去。”

  我爺爺似乎整天都在圍著紅馬轉,有時候是拿著篩子給紅馬篩草料,有時候是拿刷子給紅馬梳理身上的毛;他還專門到鎮上請來了獸醫歪脖子,開了一包一包的中草藥。我看見隊裡分到牲口的人家幹什麼都用上了牲口,我爺爺卻幹什麼都不讓用。我父親拉架子車往地裡運土糞。我父親對我爺爺說想用馬拉車,我爺爺說:“你自己拉。”我母親在石碾上碾苞谷,我母親說能不能讓馬去拉磨。我爺爺說:“不能。”我叔父有一次要用馬犁一片地,我爺爺手抓著韁繩不放手。我爺爺說:“要犁地你先借別家的牲口使喚去。”我叔父瞪著眼睛說:“我有馬我去借別家的牲口我咋張口?”我爺爺說:“你咋張口那是你的事,反正馬你是不能用。”我叔父當時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我聽見我叔父對我爺爺說:“人家養牲口圖實用,咱養牲口好像是當神供呢。”我爺爺說:“那可不是咋?”

  苞谷長到一人高的時候,紅馬像是變了一匹馬。我看見它原本灰濛濛的眼睛變得水汪汪,亮晶晶的;渾身的毛髮也變亮了,變紅了,遠看就像是披著一身紅緞子;身上的肉也多了,四條腿也變粗變壯了,還時不時揚起腦袋嘶叫一陣子,嘹亮得全村都能聽得見。王豐收就是有一天聽到馬叫聲跑到我們家的。王豐收看著圈裡的紅馬對我爺爺說:“三叔你真是神了,一匹病懨懨的馬硬是讓你給喂成了。”我爺爺抽著菸袋斜了王豐收一眼,我爺爺說:“少說舔尻子話,有這心思你把你那匹騾子經管好了比啥都強。”

  我爺爺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走起路來雙腳也顯得輕多了。我爺爺對我母親和我父親說:“秋收時紅馬讓你們用。”我父親像是不相信我爺爺的話,我父親問:“真的?”我爺爺說:“不是真的咋,你還以為真要把它當神供?”

  我父母把這話告訴了我叔父,我叔父說:“好好好,總算能用上牲口了。”

  這一天下午我父親母親下地了,我爺爺揹著草籠去給紅馬割青草。我在院子拿著彈弓轉來轉去地轉累了,就來到牲口圈手摸著紅馬的長臉玩。我摸著紅馬臉的時候,紅馬安安靜靜的,臉上光溜溜的。摸著摸著,我忽然想試著騎一騎馬。我想我只是騎著它在院子裡轉一圈兒就行了。我這樣想著,就去吃力地解馬韁繩。我把馬韁繩解開後紅馬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頭顱朝上一揚,咴咴地叫了一聲,撒開蹄子就朝院門口跑。我嚇了一跳,緊跟著紅馬在後邊追。紅馬跑到了街巷,跑到了村口,跑向了密密麻麻的苞谷地間的土路。我跑得一頭汗。我跑得肚子疼。我的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我哭著喊:“紅馬,回來!紅馬,快回來!”

  我一直在莊稼地哭喊著尋到了快傍晚。我父親我母親聞訊也跑來了。他們顧不上責怪我,一臉緊張地在一片一片的苞谷地裡尋著喊。我爺爺什麼時候也趕來了。我爺爺對我說:“甭哭,丟不了。”

  我爺爺把我領回了家。我看見他給食槽裡添了料,又往旁邊放了一盆水。我爺爺邊做這些邊嘟囔:“該野一回了,野夠了自然會回來。”

  我爺爺話音剛落點兒,我就聽見院門口馬蹄子噠噠地響。我趕忙往院子裡跑,我看見紅馬汗騰騰的,有一縷夕陽正好照在它水淋淋的身上,明明亮亮的,閃著一些金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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