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歷史上第一個“浙江人”,居然不是蒙古人種?專家推測是澳美人種

記者/毛劍傑

洪荒時代的古老先民,在義烏城西街道橋頭村這片田野中靜靜沉睡了八千年。

一具完整的8000年前男性遺骸,2019年8月在斷代為上山文化中期的浙江義烏橋頭遺址出土。身高一米七三,年齡三四十歲左右,側身屈肢埋葬,懷裡還“抱”著一隻紅衣彩陶,人種、死因暫未知。這是浙江迄今為止最古老的墓葬及完整人類遺骸,因此被稱為“浙江第一人”。

他離我們如此之遠,又如此之近。八千年間,洪荒時代的古老先民,就這樣一直在義烏城西街道橋頭村中的這片田野中靜靜沉睡,四周都是民居,以及有密集車流呼嘯往來的公路。

村裡小飯館的老闆坦言不知道橋頭遺址,老闆娘則手一指:“喏,馬路對過就是。”果然,過了馬路,就看見一片四面木柵欄圍著的所在,入口處赫然豎著標牌:橋頭遺址。

東亞最古老的環壕聚落

這裡原本是東陽江畔一片略高出四周的菜地,西距上山文化的命名地——浦江黃宅上山遺址約27公里。

如同大多數沉睡地下的遠古遺址一樣,千萬年的塵土堆積,將古老的歷史陳跡一點點埋入歷史與歲月的深處,愈埋愈深。若不是人類或冒失或有序地在不經意間發現些蛛絲馬跡,又或滄海桑田的變遷,它們將很難重見天日。

橋頭遺址也是如此。2012年,義烏博物館工作人員在這裡偶爾發現了一些紅衣夾炭陶片,典型的上山文化器物。他們趕緊找來浦江上山遺址的發掘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蔣樂平確認,果不其然。


歷史上第一個“浙江人”,居然不是蒙古人種?專家推測是澳美人種

地底下還有多少秘密?


蔣樂平第一次來橋頭村時,就覺得這塊高地的西邊斷崖非常特別,土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他當時猜想,這下面或許是個灰坑。2014年9月,橋頭遺址開始探掘,發現了厚達2米的文化層堆積,以及數量豐富的陶片、陶器和石器。至於那處土色特別的斷崖,挖下去才發現,原來是壕溝。

正是壕溝的存在,使得橋頭遺址有了非常特別的意義和價值:這是一處西面連接自然河道、東西北三面為人工壕溝的環壕聚落遺址。遺址遭耕地及建房破壞,環壕外沿特別是南邊,破壞嚴重,但環壕內沿基本完整。

人類生活史上,農耕先民從山林洞穴向盆地丘陵進發後,開始營造半地穴、屋舍,然後在聚落地周圍挖壕溝以防野獸、防外部氏族爭鬥。考古學界認為,這種聚落是人類文化進入農耕階段以後常見的一種聚落形式。

上山文化遺址群不是第一次出現環壕,嵊州小黃山遺址、永康湖西遺址都有,但它們和橋頭遺址一樣都屬於上山文化中晚期遺址。而上山早期遺址中,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環壕。

於是,我們就可以想象這樣一幅圖景:9000年前,住在附近山丘的人們,逐漸走出山丘洞穴,沿著河流步入金衢盆地。在今天東陽江畔橋頭遺址這裡,他們建起了一處新聚落,因為這裡有河道,有小山丘,草木蔥蘢,是一片未開發的原野。

橋頭遺址的環壕聚落,就是先民從山林洞穴到聚落式定居轉變的樣本。蔣樂平說,這就是橋頭遺址最大的價值和意義所在:環壕意味著人類的村落定居已經常態化、規模化、社會結構複雜化,它是後來城邑護城河的前身。“這是人類的一個飛躍,是人類走向文明的重要一步。”蔣樂平說。

2018年,著名考古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許宏,把橋頭村寫進了他的最新著作《先秦城邑考古》:迄今所知東亞大陸最早的環壕聚落,見於浙江義烏橋頭遺址的上山文化遺存,約公元前7000年。

在此之前,中國的環壕聚落遺址年代最久遠的在公元前6000年左右,最晚者在公元前3000年前後。當人類開始以環壕聚落定居時,聚落中已經有了居住區、墓葬區、製陶區等不同的功能區。

迄今為止,整個東亞大陸上已發表考古報告的環壕聚落共13處。北起遼河,南至長江流域、錢塘江流域的廣大地域,橋頭遺址為最早。離橋頭遺址比較近的,同在南方的良渚玉架山環壕遺址,年代是在公元前4000年左右。但最為集中的,是在距離橋頭遺址極為遙遠的北方的內蒙古興隆窪文化。

當環壕聚落的功能進一步完善、複雜化後,早期的“城邑”便出現了。其城牆及其四周的護城壕,就是環壕的直接延續和發展。到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仰韶時代後期,在中國,無論長江流域還是黃河流域,環壕聚落都升級成了夯土版築城垣技術。再到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龍山時代,中國大地上便有了許多座龐大的中心城邑。考古學家們認為,這是中國南北史前文化交融的成果,這其中,或有源於橋頭遺址的先民智慧結晶。

高臺用作古老的神秘祭儀?

也是在2018年,環壕發掘基本結束,開始轉移到最關鍵的中心臺地發掘。中心土臺大約是個正方形,四周有明顯的拐角,邊長40米左右。當時,蔣樂平有兩種推測:土臺要麼是中心居址,要麼是帶有公共功能區域的早期村落中心。

中心土臺發掘了一年,臺地上已經發現房屋建造遺存的柱洞,還有大量以器物坑形式存放的彩陶,以及墓葬。各種突破性的發現,都在接連印證蔣樂平的想法:這個聚落絕對不簡單。

目前,完整的中心土臺發掘區,面積約2000平方米。在考古學家們看來,這個規模超越了他們的想象——不是太大,而是太小。此前發掘過的上山文化遺址動輒上萬平方米,小一點的如荷花山遺址也有5000平方米。晚一些的環壕聚落則規模更大,良渚玉架山環壕遺址是25000平方米,至於7000年前的西安半坡環壕遺址,現存面積更是達到了50000平方米左右,規模已不下於城址。

這麼小的土臺,9000年前的先民究竟是拿它做什麼用的?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仲召兵,正在發掘同為上山文化的下湯遺址。他將下湯遺址和橋頭遺址作了個比較,分析說下湯遺址的打製石器特別多,是他所見到的上山遺址裡最多的,而在橋頭遺址少有打製石器,他感覺橋頭遺址的生活氣息不太濃。

確實,橋頭遺址現場,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器物坑,坑裡佈滿了大量彩陶,乳白彩和紅彩,不太像住人的所在。“器物怎麼會這樣放在一起?”“集中填埋垃圾?”“會不會是做陶器的工廠 ?”一連串的疑問擺在蔣樂平面前,且隨著發掘的進展變得越來越多。

從上山文化早期開始,就有完整器物坑存在,但普通的垃圾坑和器物坑在已發掘的任一處上山文化遺址,都是分成兩個獨立區域的,功能分區非常明確。它顯然不是堆生活垃圾的,環壕裡沒有發現一根動物骨頭,也幾乎沒有任何生活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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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夾炭紅衣陶片


更讓人不解的是,橋頭遺址十多個器物坑裡的陶器往往都非常碎,看起來像是有意識原地打碎的。有些器物擺放形態很古怪,一正一反擺著,似乎也有玄機。

一些類似的情況,出現在四川廣漢的三星堆疑似祭祀坑中。坑內出土銅器、金器、玉器等文物400多件,埋葬方式前所未見,器物明顯經過焚燒和破壞,且都分層有序放置。考古人員推斷,這些器物很可能是經過特殊祭祀儀式後下埋的。

陶器、稻作及太陽崇拜

儘管未解之謎甚多,但從橋頭遺址出土的眾多精美陶器中,考古學家們還是讀出了許多有價值的信息。

通過對此前其他上山文化遺址的發掘,考古學家們已經確定,上山文化及其所在的錢塘江上游河谷盆地區,是世界稻作農業起源地,以及東亞地區人類定居生活出現的最早例證。而穩定的農耕定居生活須依賴農業經濟的支撐,因此對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而言,探討其中的農業證據是必然的認識路徑。

與其他遺址一樣,陶器作為史前農耕文明遺址最重要的標誌性器物,在橋頭遺址也有著鮮明特色,數量多且質量高。大口盆、平底盤、雙耳罐、圈足盤……普遍陶衣鮮亮,以紅衣為主,也有乳白衣。在已經發現的上山文化遺址中,只有永康湖西遺址堪與之相比。

橋頭遺址的許多彩陶上有奇怪的乳白色凸起點,三個一組或六個一組,形狀有三條槓,或三個點。鄭州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顧萬發判斷,這很有可能是個卦象,“像坤卦裡的‘坤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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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文化遺址序列


“古人的神壇,稱為央臺之丘,這個臺地會不會是古人的一個神壇呢,會不會當時的人們已經具備了陰陽概念?”顧萬發提出大膽假設。若這一推斷成立,那麼也是一個顛覆性的發現。迄今為止,關於八卦的最早起源,是追溯到6000多年前山東大汶口早期遺址出土的一件“透雕象牙梳”(獐牙構形器),上面刻有清晰的八卦符號。

還有一種與上山遺址出土陶器同類型的“大口盆”,這是上山遺址的代表性器物。2016年,浦江黃宅上山遺址出土了一件巨型陶盆,它上口直徑約33.2釐米,下外底直徑10釐米,高9.5釐米,敞口無蓋,口子外延遠遠大於底部,因此被形象地稱為“大口盆”。在上山遺址出土的眾多器物中,大口盆的數量很多,佔到70%,因此“上山文化”又被戲稱為“大口盆文化”。

與上山遺址比較,橋頭遺址“大口盆”的區別在於,兩隻當把手的“耳朵”,只在一邊出現,很少有雙面對稱的。蔣樂平稱之為“變異大口盆”。會不會是用來穿一根繩子懸掛之用?目前尚不得而知。類似不對稱的陶器,在小黃山遺址也發現過,但橋頭遺址的陶器明顯更精緻些。

太陽紋彩陶也在橋頭遺址出現了,有三個。“其中一個太陽紋,圖案中間劃出一道線,表示冉冉升起的太陽。這被猜想為與古越先民的太陽崇拜有關。”在2019年8月召開的論證會上,蔣樂平的PPT放到這件太陽紋彩陶時打出了一句話——“最早的彩陶”,後面加了一個問號。“問號的意思是,到底是中國最早,還是世界最早?起碼它是上山文化的9000年彩陶。”

彩陶文化曾經是黃河流域史前文明的象徵,尤其以甘肅秦安大地灣遺址為代表。此前,蕭山跨湖橋遺址也曾出土一批紋飾精美、形式質樸的彩陶,被認為是中國南方彩陶的源頭。前者是以彩陶裝飾、泥條盤築法制陶為主,陶質多細泥和泥質紅陶的工藝體系;環太湖地區和錢塘江下游,則是以輪製法製陶為主的泥質灰胎黑皮陶,工藝特色是以刻紋和鏤孔為裝飾。橋頭遺址的彩陶出土,顯然又把中國南方彩陶工藝出現的時間點提前了。


歷史上第一個“浙江人”,居然不是蒙古人種?專家推測是澳美人種


蔣樂平還強調,彩陶大量出現一定跟中心土臺的功能有關聯。

論證會上,蔣樂平還提到了橋頭人的酒。橋頭遺址諸多彩陶中,有一件陶器引起了專家們的特別注意。這件造型完全可以和宋代龍泉窯梅瓶媲美的陶瓶,線條圓潤,陶面光滑細膩,用手指輕彈即有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這件陶器被送到了斯坦福大學去做檢測研究。專家在陶壺裡的殘餘物中發現了一種加熱產生的糊化澱粉,與“低溫發酵的損傷特徵相符”。低溫發酵是釀酒的基本原理,這意味著9000年前的橋頭人已經會釀酒了,這隻陶壺可能是迄今為止發現的中國最早的酒器。目前所知的世界最早釀酒記載,在出土於美索不達米亞的公元前6000年的泥版上雕刻著啤酒製作方法。如果橋頭人的釀酒技術得到進一步確認,世界釀酒史將提前3000年。

有趣的是,在橋頭遺址正門馬路對面,就開著一家釀酒作坊。店主肯定不知道,世界上最早出現的釀酒技術很可能就出土在自家門口。

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陶器、器物坑、土臺……所有的謎團,最後都被歸結到這樣一個問題,橋頭人是什麼人,從哪兒來,又去了哪兒?

到目前為止,橋頭遺址一共發現了兩具人骨,還有一具埋藏淺,有所破壞。“浙江第一人”就是其中一具,出土於橋頭遺址中的某個器物坑旁邊。之前,“建德人”發現了一顆牙齒,距今5萬年。這次是一具完整的人骨,讓專家們都很興奮。

直到目前,河姆渡文化發現的墓葬還是很少,跨湖橋文化則還沒有發現墓葬。所以,早在2001年,當1萬年前的上山遺址被確認是一種全新的新石器時代文化時,人們就在期待:“有沒有可能像周口店的山頂洞人那樣,發現‘上山人’頭蓋骨之類的遺骸?”

2006年,考古隊在上山遺址早期地層中發現了幾顆“上山人”的乳白色牙齒。2015年,體質人類學專家從上山遺址出土的骨盆殘片中,鑑定出了臼齒、肱骨、橈骨、盆骨、股骨等。但始終沒有完整遺骸出土,直到橋頭遺址“浙江第一人”出土。

關於“浙江第一人”的人種問題,北京大學考古系教授張弛認為,遺骸明顯不是蒙古人種。根據南方人類活動出現的時代推想,他應該是澳美人種(棕色人種)。但究竟是什麼人種,還有待DNA檢測給出最終的確切答案。

對於浙江先民存在非蒙古人種的問題,若沒有接觸過分子人類學,也許會覺得匪夷所思,但對人類學家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據悉,河姆渡遺址周邊,此前出土過有尼格利陀人種特徵的先民遺骸。所謂尼格利陀人種,是一種身形較矮、皮膚黝黑的族群。有人稱之為“矮黑人”,其實一般被歸入澳大利亞-梅拉尼西亞人種,也就是我們今天說的澳美人種、棕色人種。遠古時期的中國南方,從長江以南到華南,存在著大量的棕色人種人口集團。

第二個問題是,古橋頭人最後去了哪裡?

從橋頭遺址出土的彩陶看,與蕭山跨湖橋文化有繼承關係。距今8000年的跨湖橋文化,遺址結構完整,文化面貌獨特,器物群組合、製陶技術等又自成一個整體。然而,它的來龍去脈一直是個謎。

對比橋頭遺址彩陶與跨湖橋文化彩陶,可發現前者已經具備了跨湖橋文化彩陶的基本特質。跨湖橋文化彩陶,也分乳白色厚彩、紅色薄彩兩種,只是在多樣性上勝於橋頭遺址,橋頭遺址的太陽紋圖案,也與跨湖橋遺址太陽紋圖案一脈相承。這充分說明,上山文化是跨湖橋文化的重要源頭。

此外,考古研究表明,上山遺址以及早期屬於上山文化的小黃山遺址,兩處迄今為止發現的浙江最早的兩處遺址中,都發現了上山文化和跨湖橋文化的疊壓關係。這對於梳理浙江整個新石器時代的發展源流,是個重要的探索方向。

比如,在跨湖橋文化之前,人們一直認為,帶鏤空圈足器是在新石器偏晚期開始流行的。因此,蕭山跨湖橋遺址中發現的類似高腳杯的圈足陶器,曾讓大家對跨湖橋遺址的年代產生質疑。如今,比跨湖橋文化早2000年左右的上山文化,也出現了圈足器,上部與大口盆相似,底部裝上圈足,有的還有鏤空裝飾。

第三個問題,通過遺物分析發現,橋頭遺址的環壕修築於上山文化時代,在跨湖橋文化時代廢棄了。為何廢棄?

回到器物坑之謎,考古學家們普遍認為,如此集中的器物坑出現,最大可能就是祭祀,或是其他儀式性宗教內涵、信仰表達,甚至有可能是對某種災變現象的祭祀。

“橋頭遺址的器物坑非常完整,應該是在一種突然的情況下被埋藏了下去。就像現在遭遇了颱風突襲,橋頭遺址也肯定遭遇了一場巨大的變故。”浙江省考古所研究員王海明認為,這巨大的變故很可能是遭遇了人類無法抗拒的災害。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所長林留根也提出來,器物坑的物品這麼多,不像是被遺棄的,應該是遭遇了一場災難。

橋頭遺址更深遠的意義在於,它有助於人們深入瞭解遠古南中國。“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證明中國文明史,存在著北邊一個世界,南邊一個世界。”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院長趙輝表示,對南邊這個世界,隨著考古深入,越來越多的信息將會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

中國南邊的這個世界,在當時究竟遭遇了怎樣的覆滅性災難,有沒有人倖存?如果倖存,先人們的後代如今又在哪裡?

據悉,橋頭遺址中心土臺還將繼續發掘,並擴大鑽探範圍。河對岸與周邊,考古學家們將從更大的地理環境來審視橋頭遺址。考古遺址公園和遺址博物館的建設,也已提上議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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