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5-6期，原文標題《“情人之眼”》，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佳士得拍賣的一幅藍眼睛的微型畫像
秘密愛情
喬治四世（George IV，1762～1830）的統治屬於英國漢諾威王朝時期。這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英國不僅在滑鐵盧戰役中打敗了拿破崙，蒸汽機的誕生也宣告了工業時代的到來。漢諾威王朝前期的三位君王在歷史舞臺上的形象均是穩健克儉，到了喬治四世，他的故事足以讓編劇自愧不如。一方面他機智幽默，才華橫溢，被稱為英倫的第一紳士，另一方面他揮霍無度，放縱頹廢得厲害，是那個時代的享樂派。
喬治四世還是威爾士親王時，是一名玩世不恭的多情男子，他的情婦眾多，但無一例外都是走走過場的虛榮情感。1784年，22歲的喬治去皇家劇院看歌劇，一眼相中了一個叫瑪麗亞·費茲赫伯特（Maria Fitzherbert）的女人，哪知這一眼便是一段糾纏了一輩子的戀情。從流傳下來的肖像畫裡可以窺見該女子的美貌，有著褐色的雙眸，精緻的鼻樑，金髮如瀑布一般滑順，總之是個迷人的女性。當時喬治差人打聽到了這名女子的身世，她28，比喬治整整大6歲，曾經兩次喪偶，第一任丈夫墜馬身亡，第二任丈夫肺病而死，而第二段婚姻給她留下了鉅額的遺產，可以讓她這輩子衣食無憂。喬治酷愛這位身世離奇的姑娘，即使這女子是忠實的天主教徒的身份也不能阻止喬治的表白。
喬治四世
喬治四世還是親王的時候，就簽約了當時的當紅畫師科斯威，“情人之眼”便是科斯維的傑作
在當時，喬治所屬的漢諾威王朝信仰新教，雖然對天主教頗為寬容，但《一七零一年嗣位法案》中明確提到凡有天主教徒配偶的均不能登上英國王位，況且此時喬治未年滿25歲，當時的婚姻法案是，如果未經英國國王同意，威爾士親王不得建立任何婚姻關係。但喬治被愛情衝昏了頭，他開始了猛烈的追求攻勢，每天甚至每個小時都會遣人去邀請瑪麗亞參加舞會，到了動情時刻，竟然向這位女士求婚了。
在瑪麗亞看來，眼前的王位繼承人不過是一名過於年輕的王室花花公子，在果斷拒絕了喬治之後，瑪麗亞收拾了行李遠走歐洲諸國遊玩，以這樣的方式來拒絕喬治的追求。身為王室繼承人，喬治無法離開英國，但他不死心，每天寫十幾頁的情書派專人給瑪麗亞送去。一年時間裡，瑪麗亞收到情書無數，但這並沒有打動這位美豔的少婦。
喬治的求愛手段太過於單一，所有的情書有去無回，瑪麗亞女士就像一個“刺頭”，對他熱烈的愛意無動於衷，這時候他想到了一些其他的手段——微縮肖像畫。
英國王室流行的這種微型肖像畫，把人物的肖像用水彩或搪瓷繪製在掛墜一類的裝飾物品上作為定情信物。一般來講，微縮人像尺寸在3至4釐米之間，至多不超過16釐米，可以製作成尺寸稍大的擺件如首飾盒或者相框，也可定製成項鍊墜、絲巾扣一類的小物品贈予心愛之人。從16世紀到19世紀，英國的微型畫發展迅速，因此還產生了一種特殊的職業——專門為王室貴族繪製微型肖像畫的藝術家。
喬治四世使用情人之眼微型肖像畫打動了愛人
喬治四世作為攝政王時期，有一位當紅微型肖像畫家叫做理查德·科斯維（Richard Cosway），幾乎所有的英國王室貴族都是他的客戶。這位畫家能把人十分寫實地繪製出來。1785年，喬治將科斯維任命為自己的欽定畫家，別的活兒就不用接了，只需繪製瑪麗亞的微型肖像畫即可。對於瑪麗亞這樣難追的美人，技藝精湛的微型肖像畫似乎不太奏效，瑪麗亞依然不為所動。這可苦了畫家科斯維，為了幫助親王喬治追到瑪麗亞，他想破了腦袋。突然有一天，他在閱讀莎士比亞所寫的十四行詩《愛人的眼睛》時獲得了靈感。莎士比亞寫道：“我的情人的眼睛絕不像太陽，紅珊瑚遠遠勝過她嘴唇的紅色；如果發是絲，鐵絲就生在她頭上；雪若算白，她的胸暗褐無光發……”眼睛，它可以穿過這個世界表達一切深刻的愛意——既然瑪麗亞女士如此不走尋常路，科斯維決定玩一次“觀念繪畫”，他將喬治的眼睛畫成了微型畫，喬治喜歡得不得了，並附上了一封信，寄給了瑪麗亞。信裡寫道：“我把我的眼睛寄給你，若你還沒徹底忘掉我的容顏，希望這幅畫會使你想起我。”
在喬治費盡心思追求瑪麗亞的18個月裡，瑪麗亞第一次被打動。她迅速地回了英國，並投入了喬治的懷抱。即使王室不認可兩人的婚姻，喬治也要和瑪麗亞結婚。他和瑪麗亞在梅費爾公園街的寓所裡簽字結婚，由瑪麗亞的叔叔和哥哥作為證婚人。實際上，從法律角度看，這是一段無效婚姻。任性的喬治不管那麼多，在他們相遇的皇家歌劇院裡，他毫不避諱地向所有人宣佈瑪麗亞是他的妻子，並帶著這位法律上並不被認可的“妻子”出席各類正式活動，包括王室法庭的審判。
經過這麼一鬧騰，他們的定情信物“情人之眼”可算是出了名了，它成為了上流社會中象徵著愛意的饋贈之物，所以後世在評價喬治四世時總會提到他引領了一個時代的潮流。
故事到這裡並沒有結束。和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熱烈的愛情最終還是無法敵過生活的瑣碎。曾經，即使萬千人反對喬治和瑪麗亞的愛情，他們也表現得異常英勇，當大家對他們的愛習以為常之後，他們的情感卻產生了裂痕。1794年的一天，瑪麗亞收到相關的文書，通知她戀愛關係的終結，喬治親王宣佈將要迎娶布倫瑞克的公主卡羅琳，即使他對卡羅琳絲毫沒有情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惡至極。這是喬治與父親喬治三世的一筆交易，迎娶卡羅琳，父親幫他償還近600萬英鎊的債務。
然而在婚後第九個月，當卡羅琳生下和喬治的女兒後，兩人就宣佈分居，喬治和瑪麗亞又恢復了往日的戀情。
1796年喬治曾經簽下一份遺囑，聲稱瑪麗亞是他唯一真正的事實上的妻子，他要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她。又過了十幾年，在教皇的認可下，宣佈了他們這段婚姻的有效性。然而兜兜轉轉，兩人最終決定永久分居。
瑪麗亞和喬治分居的20年後，喬治病逝。惠靈頓公爵發現，躺在靈柩中的喬治四世的脖子上掛著繪製有瑪麗亞眼睛的肖像微縮畫。他將此事轉告給已經年逾古稀的瑪麗亞。瑪麗亞久久地凝視著喬治送給她的“情人之眼”不禁潸然淚下，這場跨越了半個世紀的愛戀就此落幕。
被延續的“情人之眼”
“情人之眼”的微型肖像畫在這段驚世駭俗的愛情之後開始從英國王室流行到市民階層。在喬治四世的故事中，“情人之眼”代表了他一生的摯愛，即使兩人最終沒有白頭偕老，但過程就像一首詩歌，透過對方的雙眸，所有的思念、渴慕、希望匯聚成無聲的表白。與頭像微型肖像畫不同，一隻情人的眼睛透露的情愫是模糊、曖昧不明的，它隱藏著兩個心意相通之人的所有秘密。在那個時代，因為信仰、階層、財富等諸多原因，許多情感並不能見光，那些需要保有秘密的情人、愛人簡直對“情人之眼”愛不釋手。它不僅小巧玲瓏可以製作成任何首飾，且便於貼身攜帶，就算被人抓到也猜不出畫中人的身份，“情人之眼”簡直是方便、安全的代名詞。所以，它的風靡並非偶然，冥冥之中也透露出一個有趣的消息，唯有愛情跨越階層與信仰，它是一種獨特的存在。
“情人之眼”除了成為了愛情的信物，也慢慢演化成為以家庭為單位的饋贈禮物。1802年，普魯士王后路易斯向腓特烈·威廉三世提出要繪製一幅獨特的全家福，一大家子每人將一隻眼睛繪製在同一張肖像畫上，以表示長長久久在一起的心願。可以想象這張肖像畫裡同時有五隻眼睛實在有些怪異。在喬治四世離世多年之後，“情人之眼”的含義被擴大，既表達和情人之間的愛意，也象徵著與親人、朋友深刻的關聯。1848年，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在小說《董貝父子》裡寫過一名叫托克斯的小姐戴著一個叔叔眼睛的吊墜。他寫道：“當她穿禮服的時候，她在脖子上掛了一個極為質樸的小金盒，它的形狀是一隻沒有光澤、看不出有任何神情的老眼睛。”在瞭解了“情人之眼”之後，你便能讀懂狄更斯那些沒有寫出來的用意。托克斯小姐和叔叔的情感十分密切，那個質樸的小金盒表露出了她的拮据，最重要的是托克斯小姐是一個敏感、懷舊的姑娘。
除此外，“情人之眼”還有新的用意——看家。一對兩地分居的夫妻，妻子為了看護住丈夫，讓藝術家畫了一張比自己臉還要大一號的眼睛特寫掛在家中的壁爐上，為了提醒丈夫，即使我不在家，我的眼睛永遠都看著你。諸如此類的趣事還有很多。我們可以從這個時期的繪畫當中看到不少畫中人物佩戴著“情人之眼”，男性普遍將情人之眼作為領結裝飾，或者將其繪製在鼻菸盒中，而女性則有更多的用處，它可以是手鐲、吊墜、胸針或者戒指。為了增加更多特殊的寓意，“情人之眼”的裝飾也變得越來越浮誇，如果在周圍鑲上珍珠則代表深沉而熱烈的情感，鑽石代表了力量，石榴石象徵友誼，珊瑚表示一種保護。
直到19世紀50年代，因為人類發明了照相機，“情人之眼”微縮肖像畫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成為一箇舊時代裡少有的神秘詩意。目前傳世的“情人之眼”不到1000個，由歐美的古董拍賣行主導交易。由於每一個“情人之眼”背後都暗藏著一段愛情回憶，並且每一個都是唯一的，所以非常具有收藏價值。據說，全世界收藏最多“情人之眼”的藏家是一對來自英國的眼科醫生夫婦，他們擁有90個“情人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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