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0 陈寅恪被捧过头,成为网红是闹剧?易中天:多数人是伪装能读懂他

“义宁先生”陈寅恪,治学精严,持躬高竣,在整个民国学术圈都是岿然巨擘,自不待言。

陈寅恪被捧过头,成为网红是闹剧?易中天:多数人是伪装能读懂他

陈及家人流离香江时期——2016年我与友人曾将其在港数处住所全部找到

可他的大名,也曾销声匿迹数十年,声希味淡半世间,囚在深阁人未识,宛如民族集体失忆。是1990年代初,广东作家陆键东写出了《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冷门爆热,行销一时,方引得他像出土文物、学术网红、大众情人一般,重归大众视野,雅人文盲,满国争说。

可以直白一点讲,陈先生得魂兮归来,核心原因并非他有多强大的文化磁场,而在于他被莫名其妙地捎上了“文化热”的高速便车。上个世纪八九十时代的人们,关切文化与学术的热情,古今中外都很罕见,据说,纺织厂女工枕边都要搁本黑格尔的哲学史,性工作者的包包里也必携份《文化苦旅》,作为逼格门面。如此风门水口中,陈先生自然无法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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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陆键东,1960年7月生于广东南海

更加上,自2000年前后开始,我们所谓的“国学”思潮又继之爆燃,推尊陈先生之势更烈,“陈寅恪热”悄然兴盛,“陈寅恪研究”顿为显学,导致如今他不仅是网红,差不多已然神殿中人了。想《陈寅恪集》总数不过印刷万套,可这些年,无论我到哪里,都会听见人们如同谈起一门阔亲戚那样,夸耀自己如何熟知“陈寅恪”。

对陈寅恪的尊崇礼敬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就自身观感而言,倘不随大流讲句实话,我历来都认为“陈寅恪热”委实是学术虚假繁荣,陈寅恪终究不是余秋雨,“多数人只是假装读懂他”(易中天语),谬托知己,以为标榜。更为重要的是,我感觉陈先生被捧过火了,近些年所谓的“回归民国学术”,日益妆点成为另一种偶像崇拜,与造神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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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人人都拿陈寅恪来附庸风雅”

很多年前,易中天就写过《劝君免谈陈寅恪》的名文,取瑟而歌,多有嘲讽,我基本认同他的看法。


从现存各种材料来看,做为历史学家,作为学术从业者,陈寅恪无疑是一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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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修水陈氏一门三代:陈宝箴、陈三立、陈寅恪(1890—1969)

论学问,在整个20世纪,能和他并肩的真没几个。那深厚的国学根底,那广博的域外语文知识,那新颖的西方学术理念,那文史打通见微知著的手法,那穿穴中西自立新义的格局,十足大师气象,是真上可与乾嘉耆硕、外能与罗素伯林等西儒从容商讨的一代巨子。

但是,我们同样需要清楚的是,到了现代社会,所谓“学者”,终究是要靠著作、靠成果,来论定其学术身份与历史地位的。陈先生的根本问题在于,他所写的作品,并没有展尽其才,他是赍志而没,终其身都没有写出可与他“大师”声誉相匹配的大著来。以惟成果验明正身论,他如今的名望,确实是被夸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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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用10年为名妓柳如是写传

与他差不多同列的民国“大师”,王国维有《观堂集林》,罗振玉有《殷墟书契考释三种》,章太炎有《訄书详注》,熊十力有《原儒》,钱钟书有《管锥编》,连实力偏弱的钱穆,都有九州出版社给搞的《钱穆先生全集》57种70多册作出无言之证。而陈先生作为“全副身家”的“四稿一传”,平心而论,有哪一部可以比拼,如何体现“当代一人”,如何能够“超越乾嘉诸老”?

在我看来,陈先生作为学者,最称遗恨的地方,当在于他有天才之具,有硬核实力,却因种种纷扰,没有写出与才智相匹的、堪称石破天惊的著述来——晚年燃烧所有余光,泰山压卵,狮子搏兔,只为一介与中国历史大局无关痛痒的伎女立传,甚至都是浪掷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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谊在师友之间的王国维

也因此,陈先生论学术成就,不要说与西方并世同行诸如布罗代尔、汤因比等大咖去度短衡长了,即便是在民国学术一线梯队中,也未见得就一定是最特出的。因为很显然,任何一位现代学者,其成就该如何看待,最核心的评定标准是要勘验其著作,且要看他著作里所呈现出来的价值到底几何,而不是说靠口水营造传说、靠神话去搞箭垛,就能永远屹立于学术谱系之中的。

陈先生式的遗憾,并不是个例的。历史上有太多文化大家,在他生前,为时人所共鉴,所以声望极高,几被仰若神明,无人不知不敬。只因“述而不作”,或成果太少,当那些同时代亲证过他们实力的人们离逝的差不多时,令名就会很自然地有所沉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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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布罗代尔,1902 —1985 ,法国历史学家

比如,清末沈曾植、李宣龚、李审言、冯煦、谭献那些人,当年何尝不是学术圈公认的泰山北斗,同行们何尝无不顶礼膜拜,可因著述寥寥,加之时过境迁,如今不过间隔数十年间而已,社会上有几人知道他们是“大师中的大师”,即便是985中文系巍巍博士,又还剩有几位能记得他们大名?

表面上,陈先生是有难以计数的门徒和拥趸,可只怕也恐难逃时光摧洗之厄。日后的黄侃也当可能如此。


从这一点看,我从来都认为,当神话消退以后,当学术评估重回理性,所有学者无论古今,都将以著作公平地华山论剑之时,陈寅恪当从奥林匹斯神山走下,回到世俗烟火人间,归队到一个“杰出学者”的评价本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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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守岁月,舐犊之情

只因为,就已前述的个人阅读观感而言,我从来都觉得,陈先生所留下“四稿一传”,即《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金明馆丛稿》、《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大作,固然是金字招牌,几一字不易,大美不自言。

但无论横贯还是纵深比起来,都不好说是更伟大的作品,甚至妄论起来,不免差强人意,“大家”之名有足称矣,“大师”之号难孚众信。他的学识储备,可能要远过于前后辈的罗振玉、王国维、章太炎、陈垣、钱穆、 钱锺书、牟宗三、饶宗颐诸杰,但是论起著作的价值、创见的高下、影响的大小,则未必能轻松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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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修水,陈家祖屋

“实言实行实心,无不孚人之理”,我懂这个意思。可如今人们如此热捧陈寅恪,我私心以为是过头了的。陈先生的名山著述、学术创见,其贡献、其意义、甚至其水准,都多少都是有点孚于人言的。很多“热”,无非瞎跟风,本身未必值得欣喜。

我们的社会,一直不怎么诞生大思想家或大学问家,却总有太多只爱八卦的人,有太多不亲践而影从的人,如我这般差劲。陈先生在这些朋友眼中,不过是个高逼格的文化符号而已。也正因如此,陈先生这样一个钻研高深学问、最不应该也不可能成为公众人物之人,这些年竟家喻户晓,真让人雾里观花,隔空听禅,莫明其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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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中文系教授骆玉明:陈寅恪最不应该成为公众人物

总之,学问大不等于成就大。许多朋友瞎捧陈先生,其实从来就不看他的书,或者也糊涂翻了但缺了比较周遍的阅读,从而失去了客观判断。以这般心态仰望前贤,即便三熏三沐,磕头捣蒜,实不过是消遣名公大家,徒作列队拜佛之香客而已,

这些义宁拥趸,愚忠精神也许可嘉,但未必比我这种刻薄但还坦诚之人,要高明多少。


此外,陈先生在当代,之所以被高抬、被炒作,有心人也会明白,里面还藏有隐情。

即陈先生的存在,早已超出纯粹的学术言说层面,而是一位被恭为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图腾人物,甚至是被视为某些价值先驱。简单而言,当下人口中笔下的“陈寅恪”,是有一体两面的:“义宁学问”之外,还有“义宁精神”,是以纷纷以“以夫子为木铎”,自诩“教外何妨有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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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作

是的,陈寅恪先生不愧为知识人表率。他的一生,坚忍于世途,受裹挟于时潮,以悲天悯人之怀,经沧桑多变之诡,推重气节,守志不堕,潜心学问,独立不移,这确实是事实。在他生前身后,能臻至此等精神境界的知识分子几乎没有,即顾准、吴宓、钱钟书等良知学人,也是乏此决绝的。

他的言行也好,遭遇也罢,对彼时曲学阿世、媕妸逢迎之人,无疑是个对照物,而狂风过后依然后继寥寥,愈显出其人“壮士不还”般的悲慨与可贵来。这是陈先生在学问家之外,作为精神符号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几无可伦比。

但我必需还犯忌指呈的是,陈先生的这番形象,也有被过度解读之虞,其被尊奉里携有太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甚至很大程度上导致他本身的文化意蕴都被夸大了。比如,许多朋友念兹在兹于他早先为王国维写的挽辞,对提及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0字熟若口头禅,且将其奉为“导夫先路”的先烈,但却刻意抹煞他明显的保守主义倾向,这是在割裂看待他的理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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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翁不忘传述

实际上,陈先生所持各种理念,其实是很奇特的,对明朝覆灭满腔哀悼,对满清退场声声惋惜,对民国倒灶也充满同情,种种迹象都显示出他思想的纷繁复杂与斑驳陆离,诸如此等例子实在太多。


所以,说白了,现如今许多朋友推重陈先生,不吝给他浑身贴满厚似盔甲的标签,不过就是一些别有怀抱之人,借陈先生说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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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如海外大佬余潜山,国内牛人胡文辉等,礼赞陈寅恪起来真是无所不至,稍作细究就会清楚他们不过就是意有所指。这些解读,最大的问题在于,加附了自身太多意图因素,实是钟馗打鬼,是隔山打牛,不是公心出发,不是求实之论。

比如,陈先生生前,学有余力,写了不少旧体诗,很多也的确隐晦难明。他们这些大佬,以还原心曲的高大上理由,拼命加料,过甚其辞,太多解读早已面目全非,表面上是在还原真相,实际某种程度上是用各种比附替代了原有的真相与文本,结果就是只见“开刀”不见本质,只见“真相”丢失原本。这种一种近乎简单快捷的答案追索,不仅使得实际本相不免模糊如稀粥,也在走向反面地扼杀真正的自由思考,更使得陈先生声望更加虚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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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大学照澜院2号原陈寅恪故居

也就说,陈先生学问本身确实足以碾压几代人,其为人操守,也确实是沧海欲流中的英雄本色,可是过多学术之外的附加,过多脱离本真的过度阐释,层层加码之下,其人反倒不是愈来愈真实,其成就也不是越来越客观,而是不免帮倒忙,更显得虚空了。

甚至不客气地说,因了某些文化气候原因, 陈寅恪先生近些年来,基本就快成创可贴了,有太多人要装得与他心贴心。可这样的名声,绝大多数时,不过伴随着社会情状的起伏涨落偶然得之,跟股票一样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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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末,陈三个女儿,重访桂林为祖先扫墓

所以,总体上,我个人还是觉得他被捧过火了。也许,这样的看法也与个人偏爱有关吧。而且,我需要着重说明的是,我也很尊重陈先生,更无意唐突前贤——我若有狂悖之处,也只承认大谬在浅薄无知,还有从心所欲瞎说了几句实话而已。

独立人格好说,独立人格难当。我想,讲实话,守初心,做真人,本身就是纪念陈先生、继承陈先生精神遗产,最好的方式之一。“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斯人肉身虽逝,却依旧生活在眼下的精神时空之中,光芒不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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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先生”

同样的,所有质疑我的朋友,其实也正和我一起,走在小径分叉的同一精神小路上,何妨众声喧哗,大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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