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胡文輝︱從鄧之誠罵熊十力“水母無目”說起

胡文輝︱從鄧之誠罵熊十力“水母無目”說起

《鄧之誠文史札記》

大凡翻讀過鄧之誠日記的人,必知此老極刻薄,最愛譏嘲人物。不論相熟抑不相熟,得志抑不得志,親共抑不親共,多無好話。昔讀其書,我特別留意到兩個罵人的例子。

一是罵前人的:

閱王定安《湘軍記》,此書為駁《湘軍志》而作,然筆力卑弱,敘次無法,直不中與湘綺作輿臺。……每篇始末皆有一段議,篇中時時故作遊抇之筆。末又有“王定安曰”云云,不自量度,竟若以此與湘綺相抵,正如醜女弄姿,其醜彌甚。(《鄧之誠文史札記》,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上冊127-128頁)

一是罵同時人:

妄人熊十力撰印張江陵論(按:原書名為《與友人論張江陵》),於《明史》並未寓目,懵於當時局勢人物,信口妄談。……妄人不知古今,而遽言論列,後生從而信之,所謂水母無目,戴蝦為目,而不知蝦目所矚無幾也,哀哉!(《鄧之誠文史札記》,上冊578-579頁)

此讀之皆不禁失笑。指王定安是“醜女弄姿,其醜彌甚”,等於破口大罵,在今日更涉嫌“性別歧視”兼“容貌歧視”;至於指信從熊十力者為“水母無目,戴蝦為目”,在老派文人來說也是極重的話,幾近乎俗語“瞎了你的狗眼”之類。老輩之刻薄,一致於此!

話說“醜女弄姿”之言,當然不煩解說,而“水母無目”之言,則稍為複雜,是有關古代博物學的一個特殊典故。據《太平御覽》卷九四三水母條所引,西晉張華《博物志》曰:“……無頭目,所處則眾蝦附之,隨其東西南北。”又唐劉恂《嶺表錄異》曰:“……腹下有物如懸絮,俗謂之足,而無口眼。常有數十蝦寄腹下咂食,其涎浮泛水上,捕者或遇之,即欻然而沒,乃是蝦有所見耳。”此外,郭璞《江賦》雲:“水母目蝦。”《文選》李善注引《南越志》:“海岸間頗有水母……無耳目,故不知避人。常有蝦依隨之,蝦見人則驚,此物亦隨之而沒。”《五燈會元》卷十三:“帝曰:‘大師大德為甚麼總看經?’師曰:‘水母元無眼,求食須賴蝦。’”明屠本畯《閩中海錯疏》卷中水母條:“……無頭目處所,不知避人,隨其東西。以蝦為目,無蝦則浮沉不常。”簡單說,是古人觀察到水母無眼,而又多與蝦共生,就猜測水母是借了蝦的眼來視物。這自是屬於中國早期博物學家的想當然,而後人在自然知識上不能辯證,遂以訛傳訛,引為典實了。

總之,就因為鄧之誠的毒舌,我不期然地關注到“水母無目”之類的話頭。此後見到兩例,並錄於此,以供談助。

民國時廣東南海有位潘敬,不知何許人,曾留學法國,著有札記體的《樵山雜著》《樵山續著》。偶得其書,檢出一則:

今之所謂通人,多稗販西說,睥睨一切,謂國學為無足道。……不惜將自國文化,掊擊靡遺,文學也,美術也,一切一切,舉不足一顧,惟吾所拾,乃有價值耳。不幸有西方真正學者,來華研究,本其虛心以求益,睹中土某籍、某畫、某雕刻、某建築,嘆為精詣絕倫,急告諸同好,播諸報章;於是我國之自命通人,亦瞠目駭視,人云亦云,以為某籍、某畫、某雕刻、某建築,果精詣絕倫,但如斯而已,餘無足觀也矣。歷時未久,西方學者聞風踵至,又發現別一籍、別一畫、別一雕刻、別一建築,精詣絕倫;於是我國之通人,又不得不從而精絕倫之,如響斯應,追隨恐後,不以為疲。夫東海之水母,舍東海之蝦弗目,必俟西海之蝦來然後目之,抑知西海之蝦,其識東海亦僅矣,曷若目其自海之蝦乎?或曰:不然。是類水母,曾泛泛於西海數年,先入為主,震驚其蝦而目之,比返東海而蝦群遂空。非無蝦也,無如西海之蝦也。無如西海之蝦,則雖謂無蝦焉可也。於是崖然衝然,日囂囂然於同類之側,誇其曾以西海蝦為目。未泛西海之水母,又復以此水母為目,則無惑乎其群泅於東海而不知所向也。偶知其所向,必俟西海蝦來時,安得西海之蝦長處東海而為汝目乎?亦難夫其為水母矣。(《樵山續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246-247頁)

這些文字作於上世紀三十年代,自然是譏刺當時崇尚歐西的治學風氣,雖不無文化保守派的氣味,但作者也喝過洋墨水,非同於一般的保守派,自有言中之處。後半段活用“水母無目”的舊典故而大加發揮,指摘崇洋者己無所見,只知以洋學者之目為目,可謂淋漓盡致。這些話,置於今日亦未嘗過時,仍有針砭之效。

柳宗元有《漁翁》詩,系其名作,詩云:“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關於此詩,有一文壇公案,章士釗曾作駁論:

柳詩《漁翁》一首,諸家公認之絕唱也。劉大櫆選詩,妄將末兩句削去,以之列入七絕一類。注云:

原本此下有“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二語,蓋屬七言古也。阮亭(按:王士禎)雲:“柳子厚《漁翁》一首,如作絕句,以‘欸乃一聲山水綠’作結,便成高作。二句真蛇足耳,而盲者顧稱之何耶?”按阮亭此論,可為解人道也。故特存之。此阮亭、耕南(按:即劉大櫆)妄相牽引,反以他人為盲,真所謂水母目蝦者也。……此於漁翁之意識形態,與巖下真實情況,毫無心得,妄事割裂,斤斤於七言古與七絕之區別,以帖括之俗輩,測高人之意境,可笑之至。(《柳文指要》下“通要之部”卷九《言盡而意不盡之謬論》之五)

阮、劉二氏擅改大詩人的名作,雖出於明清間論詩選詩的習氣,仍是該罵的;而章士釗作為柳的辯護士,迴護之心尤切,其以“水母目蝦”斥之,也是應有之怒。

近代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素以批評同行著稱,他自己稱之曰“文雅的樹敵藝術”;而吾國吾民以“水母無目”這樣的典故來罵人,足可當“文雅的樹敵藝術”而有餘了。

不過,還要多餘地說明一下:“水母無目”之言畢竟只是古典,自不能以現代知識來衡量。偶爾看過日本NHK的科普片《生命大躍進》,第一回是關於眼睛的誕生,片中說到:照近期的探究,水母的傘狀體邊緣處有白點,白點旁有一抹黑色的月牙形痕跡,其作用是感應明暗,可視為原始形態的眼睛——水母實為最早形成視覺且生存至今的動物!易言之,水母不可簡單地謂之無目,且其目還可以算作我輩之目的遠祖呢。惜乎鄧之誠輩已不及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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