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當我看到一隻紅隼晚上七點還出來抓蝙蝠的時候,我知道它們像很多通勤上班族一樣,同樣為了填飽肚子而辛苦奔波;


當我看到一隻公喜鵲為了救援快被蒼鷹抓住的母喜鵲、最終引開注意卻自己喪命時,我知道它們同樣為了保護自己所愛的人而不惜生命;


當我記錄到一對大山雀頂著42度的高溫,張著嘴炸著毛一小時往返了20多次餵食時,我知道它們同樣為了將子女撫養長大而不辭辛勞;


當我看到被虎夾夾住以後皮肉撕裂,疼痛到瑟瑟發抖、大小便失禁的貉時,我知道它們的尖牙利爪背後竟也是害怕疼痛的肉體凡胎。


於是,當看到有人將戴勝雛鳥掏下來放在鳥網中間的籠子裡,引誘親鳥前來餵食時誘捕時,我憤怒地摧毀了這張網並“轟炸”了他,因為我覺得他利用母愛而為的這一無恥行為徹底地衝擊到了我的底線。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誘捕親鳥)


我是一名法官,但朋友們都喜歡叫我“鳥人”。其實除了特別關注鳥,八年多來,我發現很多野生動物都面臨著隨時可能出現的滅頂之災。


01 我,上道了


小時候,我生活在河北壩上的一個農村,有山有水有草原,也有很多的野生動物。從我記事起,我爸就經常撿、救、討回家各種小鴿子、小野兔、小喜鵲、小野鴨。我和我姐就興奮地跟在我爸屁股後面,餵食救助它們。當時不懂專業知識,救助存活率不高,導致我和我姐經常挖坑掩埋後抱頭痛哭。或許,這種情結就是那時候種下的。


真正上道,始於2012年4月,我遇見了領路人。


那天,我和妻子爬百望山的法國教堂,看見一群人正在對著頭頂的天空指點。我抬頭看見了一隻盤旋的雀鷹,於是脫口驚呼“雀鷹”!


我這一呼,引起了旁邊一位看起來裝備非常專業的“觀鳥人”注意。他穿著全迷彩的衣服帽子面巾登山鞋,揹著望遠鏡和垂到膝蓋的相機。交談中,我得知了原來百望山在春秋之際是20餘種猛禽遷徙的必經之路,同時也對這位知識淵博的“觀鳥人”產生了強烈的崇拜感。一種無法抑制的投身“師門”的熱情衝擊著我。於是,我跟著師父張鵬——“自然之友”野鳥會的一名骨幹成員,上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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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張鵬)


之後,我購置了一些基礎裝備,加入了自然之友猛禽遷徙監測小組,每年春秋遷徙季定時定點上山值班,記錄每種猛禽遷徙的種類和數量。從跟著計數到給別人報數,從我問別人到別人問我,從翻書現找到脫口而出,從純記錄監測到打擊盜獵,數年間,我的知識水平顯著進步,對自然的認識和態度也不斷加深。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楊傑監測鳥類遷徙)


慢慢地,我覺得這是一項不能再好的愛好。它集打擊違法、道德正義、自我實現、鍛鍊身體、放鬆減壓於一身,唯一的一點壞處就是各種裝備有點費錢。


02 “你是不是有病,這種紅鷂子我打多了”


我開始到昌平的樹林轉悠,看看有沒有鳥網和彈弓,希望能夠制止這些違法行為。然後到山林和水庫裡,拆掉各種獵夾和獵套。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拆除虎夾、獵套、鳥網)


同時,我帶著我的相機和望遠鏡,欣賞著他們自由跳躍的身影給我帶來的身心愉悅。慢慢的,我卻發現好像很多事並沒有那麼簡單。


我曾經看到幾個賣冷麵的小夥,拿著彈弓瞄準了一隻正蹲在門樓上的紅隼(sǔn)。彈弓彈射瞬間,被我推開,引發了我學生時代之後的第一次肢體衝突。萬幸的是,紅隼飛走了,沒打著。


當我告誡他打死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要承擔刑事責任時,他推搡和怒斥我,“你是不是有病,這種紅鷂子我打多了”!最後我掏出了工作證並報警後才得以平息。


從小到大,到底有多少亡魂喪命他手?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是非善惡?還是因為監管處罰缺位導致人的醜惡為所欲為?明天是不是他還會繼續拿起彈弓,把皮筋拉得更長?


03 我奪下了小男孩的“風箏”


我曾經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用繩子拴著一隻早已被拽斷腿的小灰喜鵲雛鳥奔跑,美名其曰“放風箏”,而他的父母在旁邊蹲坐著拍視頻歡笑,我奪下了他的“風箏”。


小灰喜鵲在經歷了5次手術之後保住了命,卻留下了嚴重的殘疾和麻醉後遺症。現在它生活在我家,名字叫灰灰,如同我的孩子,會找我摸摸頭和撓癢癢。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經歷五次手術的灰灰)


我不禁想,到底是“人之初性本善”錯了?是不配為人父母的人錯了?還是我們的基礎教育只顧著語文數學報英語班鋼琴班,最基本的人倫教育缺失了?


我曾經接朋友通知,在馬池口鎮救助了一隻被人打斷翅膀的大鵟(kuáng,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我用衣服捂住了只剩一隻翅膀、瘦到刀胸的它,眼睛裡透出的凌厲和英氣還讓我為之臣服和讚歎。


它本應該同我拍到的其他大鵟一樣搏擊長空、翱翔在內蒙古的草原上,屬於天空的王者,今後卻只能在北京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的籠子裡像一隻雞一樣度此餘生。而摧毀它的只是打斷它肱骨的一顆鋼珠,原因也僅僅是一個村民的獵奇心。


04 託著10斤重的虎夾每走一步,它就疼痛的擠出一點點糞便


我還曾經看到了那隻被夾的皮開肉綻的貉(hé,北京市一級保護野生動物),我託著10斤重的虎夾每走一步,它就疼痛難忍的擠出一點點糞便,我理解它,那是極度的疼痛。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救助貉)


聞風而來的盜獵者攔住了我,剛開始跟我說現場宰殺分我一半,我不幹,他又退了一步,說不殺了,讓我把夾子還給他。我說:“你都回不去了,你這是犯罪工具,你還要夾子。”他扭頭就跑了。


圍觀的村民紛紛譴責我,說山是他們的村的,山裡的動物也都是他們村的,憑什麼不能吃?聞訊趕來的村委會主任認出了曾經辦理過村裡案子的我,驅散了圍觀的村民,並請求我不要報警。


最終,我堅決的報了森林公安,因為我覺得既針對這個事,也針對這一群人,應當讓法律來告訴他們,野生動物資源不是歸某些人。森林公安迅速到場,帶走了躲在家裡的盜獵者並且搜出了他冰櫃裡的野豬和野雞凍體。


我想,或許野生動物在我們心中的印象永遠就只能對應一塊肉和一張皮?他們的生命價值僅限於此?還是因為村民們依然基於幾十年前改善伙食的必然需求而去盜獵?但是,後來我又發現消費野味的主力軍恰恰並不是村民。


05 最快樂的傷痕


一開始,我覺得這是不同社會群體的特異性認識,並對不同社會層次的人產生了野生動物保護意義上三六九等的劃分。


有人跟我聊天,問我說,吃點新鮮的怎麼就不行了呢?還有人問我,不打鳥難道讓我天天打啤酒瓶嗎?而我又曾經在老家山上監測一對不愁吃喝、沒有天敵卻每年無法繁殖成功的雕鴞(xiāo,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一位放羊的村民告訴我,每年他都會把蛋撿走回家吃掉。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雕鴞孵蛋)


他淳樸的笑容動搖我對人性和階層的劃分,於是我耐心的跟他講解了一些道理並給他買了盒煙頂替炒蛋。從那之後,他每週都給我拍拍照片。


直到一個週末接到他的通知我趕回去,拍到了那張三隻成功離巢稚氣未脫的雕鴞幼鳥集體圍攻我的照片,那是目前為止我最快樂的傷痕。我希望每年都有三隻幼鳥來抓破我的頭。


我的劃分又被證明是錯誤的了,或許對於大多數人來講,我們缺乏的只是普法教育?


06 自己養的獾子,還要再買個夾子夾死?


很快,我的緩和又被我進一步的認識否定,我發現,一些無心犯錯的人之外,確實還存在很多故意為之並不斷追求的人,他們嗜血、獵奇、殘忍、牟利,我們任重而道遠,野生動物的敵人無處不在。


為了摸底,我找到一個野味店的老闆聊天。老闆說村裡哪有那麼多獾子可以抓,都是從河北山西內蒙周邊進的白條凍貨,去掉頭尾外表和狗類似,不容易被抓,也能渠道成批運輸。


我假裝不信,說他騙人,老闆說先付錢可以帶你去後廚,懂的人自己看爪子就知道。我摸著後廚冰櫃裡腿被夾斷的、形似狗爪但為了挖土指甲更長的獾爪,老闆誇我識貨。


原來單純的一個村民的數次盜獵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成規模的野味消費,這是一道商業化的、嗜血的、需索無度的、斬盡殺絕的鏈條,從獵捕、收購、加工、運輸、批發、零售、加工、出售,他們分工明確、井然有序。我出門舉報,卻被告知人家從擁有野生動物養殖許可的進貨渠道進貨。


我不禁迷茫,自己養的獾子還要再買個夾子夾死?野生動物養殖許可到底是什麼行政審批?難道這是一把遮風擋雨的傘,需要時打開就可以真假混賣、冒名頂替、洗白煤炭?


為了瞭解更深層次的原因,我找很多人去問,發現原因很多。


首先最重要的問題是很多人會拿出來野生動物養殖許可證作為擋箭牌,而並沒有證據證明這些動物是非養殖來源,公安機關也沒有辦法。如果沒有人贓並獲,只能批評教育;即便人贓並獲,還需要執法部門花費數千元到全國指定的兩家鑑定中心鑑定物種。趕上人手不足,工作忙,這個問題就會被長期擱置了。


07 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


很奇怪為什麼到處都有如此精密製作的鳥網、夾子、彈弓、弩、毒藥解藥,我到網上搜索,看到了萬能的X寶、X魚、XX貼吧,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


他們支持全套定製和批量化生產、銷售,即便在肺炎疫情發生後我舉報了很多次還依然堅挺存在。如果你找不到盜獵地點,或者不具備盜獵條件,快遞行業、物流行業甚至於長途大巴車都可以為你提供直接運輸的活體,省時省力。


可能我們真的給了唯利是圖的商人們太多的生存空間,而我們的監管也缺乏智慧,為何不從器具生產源頭精準管理而非要在使用後期大海撈針。


還有很多人以愛之名,購買各種異寵,豹貓、蛇、鸚鵡、百靈等來飼養,自我標榜喜歡動物,殊不知正是因為有了你們的需求,才促進激勵了源頭的濫捕濫殺,因為每一隻能活著達到購買者手裡的動物背後都有九隻死在了過程中。


08 學習動物緊急救助,安放牽掛的心


現在我逐步轉型,去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和北京市野生動物救助中心去系統學習初步的緊急救助知識。


我學會了如何在對動物造成最小傷害的情況下控制它、減少它的應激反應,我學會了如何為它們注射補液、口服補液、固定傷肢、包紮傷口,我開始規律性的接收昌平區內各種需要救助的野生動物,並及時的將它們送往以上兩個機構。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為大鵟清創)


我加入了中國貓科動物保護聯盟(CFCA),在北京周邊的山裡安裝紅外相機,監測不同物種的種群數量,並以稀薄的數據和慘烈的現狀為動物吶喊發聲。面對以上組織,我感謝它們為動物所做的一切,也感謝它們收留了我漂泊而又無處安放的牽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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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外相機拍攝的豹貓喝水)


而又有誰知道,攝影展上獲獎作品中,打傘的小青蛙的趾是被膠水粘上去的,三隻可愛的小黃鸝在枝頭排排坐、等待媽媽“喂果果”的照片是被人掏窩出來放在樹枝上的,清晰可見毫無遮擋的巢片是被人把枝葉都剪掉、馬上面臨日曬雨淋和天敵攻擊的,大中午貓頭鷹瞪著圓圓眼睛的照片是被拍鳥大爺們踹樹踹醒之後的應急反應。


我們為了自我滿足不惜破壞自然規律,為了追求視覺美感不惜暴露內心醜惡,我們需要思考和反省的醜惡太多。


後記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在完稿之時,已經傳來佳音。


2020年2月24日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表決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於全面禁止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已經對其中一些核心問題作出了直接回應。包括禁止獵捕交易、運輸、食用野生動物;禁止食用國家保護的三有野生動物;應當加強宣傳教育和引導,增強生態保護和公共衛生安全意識;健全執法管理體制、落實責任主體;引導部分養殖農戶調整轉變生產經營。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夜半思考,思緒如麻。數年來,作為一名野保人,我們心有迷茫卻不曾絕望,心有恐慌卻不甘示弱,心有疲憊卻未曾退縮。


希望我們能力所能及的做好一些事,改變身邊的人,總有一天,我們不再是單獨戰鬥的個體,而只是社會主流價值觀中平凡的一部分,那一天就是人和自然和諧相處的一天,那一天一定會很快來到。


人物檔案


昌平法院法官楊傑,案件質效在院內名列前茅,曾獲“首都勞動獎章”“北京法院審判業務標兵”“北京市法院黨建工作先進個人”等榮譽,並熱心公益,是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昌平區志願者和“中國貓科動物保護聯盟”的志願者,喜歡研究和保護鳥類,被大家稱為“護鳥達人”。


阻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33歲的他已經做了8年

楊傑法官


策劃:劉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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