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該寫潘金蓮了，西門慶娶過門的第五個姨太太。
這個碧池，真招人恨。古往今來的毒婦我見得多了：為了爬上皇后寶座，親手掐死女兒的武則天；為了剷除異己，把情敵殘害成為“人彘”的呂后；為了發洩怨恨，把兒媳婦扔到井裡淹死的慈禧太后……她們的種種惡行，都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潘金蓮呢？她手上犯了五條人命：毒殺親夫武大郎；逼死僕婦宋蕙蓮；嚇死嗷嗷待哺的小官哥兒；氣死與世無爭的李瓶兒；包括她腹中的骨肉，已是六個月的成型胎兒，也被她吃藥打掉，將嬰屍拋入廁所糞坑……
如果說潘金蓮是《金瓶梅》裡的第二惡人，我估計沒人敢稱第一。她太壞了，用“虎狼之心”、“蛇蠍肚腸”來形容也不為過。
潘金蓮為何這麼壞？首先要從她的少女時代說起。
潘金蓮本是清河縣南門外潘裁縫的女兒，自幼生得模樣俊俏，纏得一雙精緻小巧的三寸金蓮，因此閨名為“金蓮”。可惜潘裁縫死得早，家裡養不起那麼多孩子，母親潘姥姥把九歲的潘金蓮賣到王招宣府裡學習彈唱，後來王招宣死了，她又被潘姥姥轉賣給了張大戶。在潘金蓮成人之前，她被親生母親賣了兩回，雖是在大戶人家當丫鬟，扮演的也是“揚州瘦馬”的角色。
什麼是“揚州瘦馬”？就是富貴人家豢養的家妓。如清人吳熾昌《客窗閒話》裡的形容：“金陵匪徒，有在四方販買幼女，選其俊秀者，調理其肌膚，修飾其衣服，延師教之，凡書畫琴棋、簫管笛弦之類，無一不能。及瓜，則重價售與商富室為妾，或竟入妓院，名之曰‘養瘦馬’。遇有貧家好女子，則百計誘之。”人販子們拐賣未成年幼女當“瘦馬”，畢竟沒有血緣關係。潘金蓮則是被親媽賣給人家幹這行，可想而知她的心理陰影面積有多大。
好在潘金蓮的適應能力比較強。她“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歲，已會“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又會一手好琵琶。長到十八歲，更是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生了垂涎之心，將潘金蓮喚到房裡姦汙了。事發之後，張大戶的夫人打翻了醋罈子，終日裡吵鬧不休。張大戶只好“倒陪房奩”，把金蓮嫁給“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的武大郎，以此平息管家婆的怒氣。
可見，潘金蓮的第一場婚姻是非常不幸的。她本來受到張大戶的性侵，乃是受害者，卻被張大戶的老婆毒打一頓，被強嫁給一個要房沒房，要錢沒錢，要才華沒才華，要長相沒長相的“三寸丁谷樹皮”。潘金蓮跟著武大郎租房子，需要給房東繳納典房款（等同於押金）。武大郎一分錢不出，全靠潘金蓮賣了自己的首飾，“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再看看武大郎，為人懦弱，長相猥瑣，除了會做炊餅，沒有別的本事，還帶著一個拖油瓶女兒。潘金蓮一肚子怨氣，就喜歡站在門口招蜂引蝶，賣弄風情。不過，這個時候的潘金蓮，還沒有做出“紅杏出牆”之事。她只是在人前尋找存在感。潘金蓮產生出軌的念頭，歸根在於武松。
武松是武大郎的胞弟，兄弟倆感情很好。有趣的是武大郎生得矮小丑陋，武松偏偏長得威風凜凜、相貌堂堂。他還打死了景陽岡的猛虎，是為民除害的“打虎英雄”，又當著清河縣衙門都頭。潘金蓮把這哥倆一比較，心裡埋怨上天沒把自己配給武二郎。遺憾歸遺憾，潘金蓮對武松滿懷愛慕之心，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他。可是在武松眼裡，潘金蓮縱然再美貌、再溫柔、再體貼，她都是自己的嫂子。嫂子就該跟哥哥好好過日子。潘金蓮對他落花有意，他對潘金蓮是流水無情。潘金蓮撩撥他的舉止過分了，武松拍桌子震椅子地大發雷霆：“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話說到這個份上，潘金蓮對武松依舊餘情未了，在武松為公事向兄嫂辭行的時候，她還在心裡尋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待真相大白，潘金蓮的少女心碎了一地。武松是她第一個愛上的人，卻被他疾言厲色的提醒“籬牢犬不入”。她的示愛不過是對方眼裡的不知羞恥。潘金蓮失戀又失去尊嚴的內心，才埋下了自甘墮落的種子。
西門慶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潘金蓮只是當他是枚高富帥。她眼裡的西門慶“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再加上他被自己的竹竿打到了腦袋不記仇，語氣柔和，態度熱情，也就多看了他幾眼。偏巧西門慶對潘金蓮是一見鍾情，決意把她搞到手。後來在王婆的安排之下，倆人鬼混到了一塊。若不是武大郎捉姦失敗反捱窩心腳，躺在病床上撩出狠話，潘金蓮沒有想過毒殺親夫。
武大郎撩的啥狠話？且看第六回原著：“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武大郎說這番話的用意是嚇唬潘金蓮，也是為了挽回潘金蓮。他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清楚潘金蓮嫁給他甚委屈。只要她還能留在自己身邊，他願意既往不咎。可惜，他低估了西門慶與王婆。他們沒把武大郎看在眼裡，但是他們惹不起武松啊！武松人前走得直，行得正，坐得端，還是吃皇糧的公務員。西門慶雖然有錢，卻是個暴發戶。他要在生意場上結交權貴，就不能跟衙門中人結成冤家。於是，西門慶與王婆唆使潘金蓮毒死了武大郎。潘金蓮從此沒了退路，她只有與西門慶結結實實綁成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蚱。
潘金蓮愛西門慶嗎？我翻閱了兩遍《金瓶梅之後》，得出的結論是不愛。那她為何還要嫁給西門慶，在西門府裡極力邀寵，作天作地呢？可能只是為了謀生。
犯了人命官司的潘金蓮，如果不嫁西門慶，還有啥活路？她在左鄰右舍的眼裡已是“淫婦”，大家不過是敢怒不敢言。西門慶娶她也是迫不得已，如果武松回來抓到她，她可能會把自己供出來。作為商人，西門慶的算盤打得溜精。潘金蓮不比孟玉樓嫁妝雄厚，那就不需要舉行儀式，也不需要邀請賓客，僱一頂轎子，舉四個燈籠，安排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她抬進府裡算完事。西門慶安置潘金蓮，選了花園裡人跡罕至的三間房，花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再佈置些“大紅羅圈金帳幔，寶象花揀妝，桌椅錦杌，擺設齊整”，安排兩個丫頭，就算給了潘金蓮容身之地。至於以後的日子，就看潘金蓮是否知情識趣了。
潘金蓮焉敢不知情識趣？西門慶娶她主要圖個啥，還不是肉慾狂歡那檔子事。潘金蓮牟足了勁去伺候西門慶。西門大院裡妻妾眾多，家中人丁卻不大興旺。西門慶在娶李瓶兒之前，膝下只有一個女兒。潘金蓮使出渾身解數，恨不得讓西門慶一天到晚只圍著自己轉。可是在西門慶的眼裡，他的小妾們都是些“粉頭”（“粉頭”就是妓女）。他曾經取笑潘金蓮和孟玉樓：“好似一對兒粉頭，也值百十兩銀子！”自尊自愛的孟玉樓聽了這話，扭頭就走。潘金蓮卻與西門慶打情罵俏：“俺們倒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後邊哩！”接下來她又是將手裡的鮮花撮成瓣兒，灑了西門慶一身。再跟他青天白日，假山舌吻，毫不避人。可以說，西門慶要潘金蓮當個妓女，她就心甘情願當個妓女。甚至妓女都做不出來的事兒，潘金蓮做得不亦樂乎。
有一次，西門慶要下床溺尿，潘金蓮竟說：“我的親親，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裡，替你嚥了罷，省的冷呵呵的，熱身子下去凍著，倒值了多的。”西門慶聽了，越發歡喜無已，叫道：“乖乖兒，誰似你這般疼我！”他真尿在了潘金蓮的嘴裡。而潘金蓮竟然一口一口地嚥下去了。西門慶還問她：“好吃不好吃？”潘金蓮回答：“略有些鹹味兒……”潘金蓮在西門慶面前極盡卑微的低姿態，滿足了西門慶的自戀人格。但是西門慶喜歡睡潘金蓮，卻不喜歡給潘金蓮花錢。
西門慶太會算計了。他娶妻是為了裝點門面；娶妾是為了奪取人家的財貨。他開設當鋪、綢緞鋪、生藥鋪，做得都是當時最暴利的生意。只要西門慶一出手，只有穩賺不賠的生意。潘金蓮孃家窮，前夫家也窮。西門慶娶她沒賺到一分錢，不可能在她身上花費多餘的銀子。潘金蓮在西門府有吃有喝不假，卻沒有多餘的零花錢，甚至連一件禦寒的皮襖都沒有。
有一年元宵節，吳月娘帶著姨太太們到自己孃家吃酒。突然下雪了。吳月娘吩咐小廝來安兒回家取每個人的皮襖。來安去了之後，吳月娘才想起潘金蓮沒有皮襖，又吩咐人去拿一件當鋪裡招宣府當的皮襖給她穿。潘金蓮覺得沒面子，堅決不穿別人當的二手貨。後來她趁李瓶兒去世，逮住西門慶一番糾纏，非要李瓶兒生前的貂鼠皮襖。西門慶捨不得給她，說：“單管愛小便宜兒，她那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哩，你穿在身上，是會搖擺的？”言下之意：你也配穿那麼昂貴的皮襖？潘金蓮氣得連嗔帶罵加撒嬌：“你與了張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裝門面，沒的有這些聲兒氣兒。好不好我就不依了。”這才把那件皮襖弄到手。此事對於忌恨心極強的潘金蓮，絕對是刻骨銘心的。
潘金蓮一生缺愛，心理逐漸失衡。她變得愈來愈惡毒，愈來愈冷血。她把奪走西門慶注意力的李瓶兒視作不共戴天的仇人，機關算盡欲治李瓶兒於死地。獨對西門慶的時候，她演技再好，也忍不住流露一兩分惡毒之意。第七十二回：“西門慶坐在床上，春梅拿著淨甌兒，婦人（潘金蓮）從新用纖手抹盞邊水漬，點了一盞濃濃豔豔芝麻鹽筍慄絲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滷六安雀舌芽茶”遞給西門慶。這種胡辣湯似的茶，西門慶竟也吃得下去，評價“美味香甜，滿心欣喜”。我腦補了一下畫面，直覺得西門慶貓玩耗子一般逗弄著潘金蓮，潘金蓮則眼神複雜，估計在盼望這碗胡辣湯能發揮出砒霜一般的功效。
後來，潘金蓮如願以償了。她利用春藥，讓西門慶死在了她的床上。西門慶彌留之際，指著潘金蓮對吳月娘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她罷。”吳月娘聽了這話，悲憤交集，放聲大哭。潘金蓮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西門慶死後不久，潘金蓮就與陳經濟打得火熱，還懷上了一個孩子。終於東窗事發，她被逐出了西門府。隨後輾轉遇到武松，被武松掏心挖肺，活祭了武大郎，算是結束了她罪惡的一生。
可以說，潘金蓮的一生充滿了悲劇。她做盡了傷天害理之事，卻始終得不到她想要的愛。因為她不懂，一個人活在世上想要被愛，首先應該學會自愛。唯有自愛者才有能力愛人，唯有愛人者才會得到被愛。為了謀生與謀愛，毫無底線地傷害別人與作踐自己，早晚會得惡報。這是天理。也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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