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這三個字，被釘在恥辱柱上已經有好幾百年了。但是細讀《金瓶梅》，會發現這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愛的活生生的女人。她的“淫蕩”和“邪惡”並非天生自然，而是一個渴望情愛的女人日愈絕望和墮落的過程。小說用白描的手法寫了潘氏的數次落淚，每一次都耐人尋味，每一次都彷彿是為她的墮落註腳。

第一次落淚，第二回，金蓮向武松表白後遭拒絕和搶白

潘金蓮看上了小叔子武二郎的英雄氣概和一表人才，有心勾搭，不料被武松拒絕。之後武松搬離了哥嫂家，偏又領了去東京的差事，臨走置了酒菜前來辭行。金蓮開始還以為武松回心轉意，不料武松說出一番話來讓她徹底心寒並且羞辱萬分——

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作主。常言表壯不如裡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麵皮……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一面哭下樓去了。

潘金蓮是裁縫之女，九歲時被賣入王招宣府當使女，到十五歲時王招宣死了，又被她母親轉賣給了張大戶家。豈知後來張大戶收了金蓮，日漸得寵，主母不容，張大戶於是倒賠妝奩將她嫁給了“三寸丁谷樹皮”賣燒餅的武大郎。可以說潘金蓮直到與武松相遇，一直是身不由己地輾轉於男人之間，非老即醜，每況愈下。而金蓮卻由少女長成了少婦，一個女人到了身心俱已成熟的最好時光，遇到了年貌相當的武松，向武松示愛，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主動地、按自己的心意為自己找愛人，卻不料遭到無情拒絕和道義上的碾壓，

第二次落淚，第八回，得知西門慶負心娶了孟玉樓

武松之後，潘金蓮得遇西門慶。這一回，不僅西門慶的年紀和品貌投了潘金蓮的心，更兼西門慶懂情趣、又熱烈追求，金蓮自認終於找到了如意郎君。為了這份苦苦煎熬終於遲來的愛，她義無反顧配合西門慶鴆殺了親夫武大郎，一心等著西門慶將自己娶回家。卻不料被西門慶悄沒聲兒地一拋閃就是將近三個月，派小丫頭去請只是尋不著，把個潘金蓮急得失魂落魄。可巧這天在門口遇見了西門慶的小廝玳安，金蓮不肯放過，一個勁盤問，玳安先還遮掩，後來吃不過她的軟磨硬泡，把西門慶娶孟玉樓、收了孫雪娥之事告訴了她。

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由不得珠淚兒順著香腮流將下來。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來這等量窄，我故此不對你說。”婦人……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玳安，你不知道。我與他從前已往那樣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拋閃了。”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

後文潘金蓮進了西門府後，與琴童偷情、與陳敬濟勾搭，似乎是根本不守婦道。可是剛與西門慶相愛之時，卻以其自由之身乾乾淨淨等了他將近三個月，這個變化只能說是西門慶再三再四喜新厭舊、移情別戀導致的。此時的潘金蓮對西門慶是真心真意，就象她自己所唱：“他俏心兒別，俺痴心兒呆”，“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

第三次落淚，第三十回，瓶兒生子

潘金蓮剛聽說瓶兒懷了身孕後，就冷嘲熱諷表達出強烈的嫉妒，瓶兒生產時，閤家忙碌，唯金蓮拉著孟玉樓站在一邊說風涼話、下詛咒，還推算這孩子不是西門慶的。弄得一向與她交好的孟玉樓也很反感，說：“五姐是甚麼話！”及至孩子呱呱墜地——

吳月娘報與西門慶。西門慶慌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滿爐降香，告許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這潘金蓮聽見生下孩子來了，閤家歡喜，亂成一塊，越發怒氣，徑自去到房裡，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

在潘金蓮的心中，西門慶只是她的男人，別人作個擺設陪襯還行。她平日裡仗著西門慶寵愛打雞罵狗，無非是向府中上下包括吳月娘在內宣示自己對西門慶的主權。李瓶兒生子象一記悶棍將她打醒：與她“恩情似海”的西門慶，其實跟別的女人比跟她更好！縱然她使出百般籠絡之法，西門慶也還是有別的女人，而且人家的愛情不僅開花還結了果。

第四次落淚，第三十八回，潘金蓮雪夜弄琵琶

瓶兒生子後，金蓮不止一次表露出嫉妒之情，在西門慶那裡漸漸失寵。待西門慶包占了王六兒，就更是不大理會她。那個雪夜，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裡，冷落寂寞，於是彈弄琵琶，邊唱著曲兒排遣邊等著男人或者就來了。不料西門慶冒雪晚歸，卻直接進了李瓶兒房。自從有了孩子，西門慶和李瓶兒越來越像真正的兩口兒。瓶兒接下西門慶，西門慶問“哥兒睡下不曾？”答道“頑了會兒，方睡下了。”於是兩個人說些瑣碎家常話，又拿酒熱了來吃。而這邊潘金蓮還讓丫頭春梅去外邊守望，看西門慶回來沒有。

那春梅走去，良久回來，說道：“娘還認爹沒來哩，爹來家不耐煩了，在六娘房裡吃酒的不是？”這婦人不聽罷了，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

至此，潘金蓮對西門慶如火如荼的恩愛之情徹底涼涼了。

最後一次落淚，第七十九回，和西門慶生離死別

西門慶自知死期不遠——

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舍他不得，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得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西門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

西門慶至慘至痛之語令月娘大放悲聲，卻仍然沒有吐口答應要善待金蓮，可見對其深恨。那一句“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又蘊含著給西門慶這樣的花花公子作正妻所飽嘗的酸楚和委屈。金蓮與西門相對流淚，是有過真感情的見證，也是風流浪蕩一生的西門慶對潘金蓮的愧悔和安撫。而金蓮的淚，有對西門慶的留戀，但更多的是對自己未來不知所終的不祥預感和傷感。

五次落淚之後，“潘金蓮”誕生了。

結語：

潘金蓮的病是心病，是慾望和感情從來得不到尊重和滿足的情愛飢渴症。當她一次次對男人失望乃至絕望，內心的情便日漸消磨，而慾火越燒越旺。她只有在一次次和男人的墮落中才能緩解內心的焦慮和飢渴，證明自己的存在和價值。她不知道自己早已病入膏肓，她的病是不平等的夫權壓迫、妻妾制度下扭曲變異的產物，她的病武松治不了，西門慶治不了，最後連她自己都知道：再有陳敬濟王敬濟劉敬濟也都治不了。倘若不是武松一刀結果了她，想必她的下場如同春梅，最後死於慾火焚身，並且世世代代頂著“淫婦”惡名，因為她的慾火焚燒了自己也葬送著別人，是罪惡的化身。

閱讀更多 亂而且亂彈 的文章

關鍵字: 黃花梨 戀愛 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