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我家住在四川涪陵——一个长江上游与乌江交汇处的小城。因为家族的长辈和亲戚都在重庆，所以每逢春节或是暑期，总要来往于涪陵与重庆之间。
那时涪陵与重庆之间没有高速公路，更没有高速铁路，两地间旅客的往来全靠长江上的轮船。当时的交通真是闭塞，别说到重庆，很多远郊的农民到涪陵城里卖个菜都要坐船来才行。
从涪陵到重庆，是沿长江逆流而上，120公里的水路需轮船夜航一晚。一般是晚上九十点的样子从涪陵萝卜市码头或者沙嘴码头上船，睡一觉，清晨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九十年代中期，从俄罗斯进口了几艘飞翼船，就快多了，全程只需两三个小时。不过速度越快，可供慢慢欣赏的东西也就越少。
涪陵是一座山城，从家里到江边码头一路都是下坡，穿过夜色中的城市，走起来倒是不废力气，但必须要走到江边，看到码头的灯光还有左右拎着大包小包的赶船人，心里才会有旅程真正要开始的兴奋感。
没修三峡大坝前，长江冬天和夏天的水位落差是相当大的，不像现在，基本都恒定在175米。那时候到了冬天枯水期，长江水位退下去很多，公路到江边码头之间露出大片的江滩空地，这一截路是最为难走也最为热闹的。
最为难走的原因一是距离远，从高处的公路到江边需得一两公里。二是路难行，因为退水后露出来的江滩很多地方是没有硬化路面的，基本是靠人踩出来的通道，如果是晴天还好说，要是雨天那就是遍地坑洼。到了江边，到处是沙地和鹅卵石，又硬又滑，走起来就更困难。
最为热闹是因为萝卜市码头这里人气旺盛，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旅客。沿着通向江边码头的小道乃至小道后面的大片河滩上还有自发的市场，开设着一间一间竹蔑搭成的临时店铺——待到春后江水上来，这些江滩上的地方都要被淹没，店铺也就会被拆除，等秋天水位退去时又重新搭起来做生意。水退我进，水涨我走，拆拆建建，年复一年。
萝卜市码头之所以叫萝卜市，是因为川东长江沿岸盛产萝卜，其中又以涪陵所辖蔺市镇产的中坝——长江中的岛屿——萝卜最为有名，卖到涪陵的中坝萝卜在此下船交易集散而得名。
那些江边码头临时店铺中，有众多小饭馆，店名很有川东语言和码头特色，通常是简短直接的三个字：“好又来”、“好再来”、“吃了走”。
饭馆门口一般会有一个大竹板桌，上面摆放着各种熟食，旁边是装豆花的黑色大铁锅，锅里冒着热气的淡黄色卤水下是一块块白色的豆花。
不管生意好不好，每个饭馆里面靠墙的高处一定有台从外面一眼就能看见屏幕的电视机，不间断的大声播放着香港古装武打录像，以此作为招揽食客的必备手段。电视里的武侠人物都是影像被纵向拉长了三分之一，满脸正气的样子
还有杂货铺，批发零售烟酒糖果和土特产，花花绿绿的摆了一屋，坐船去走亲访友的买点相送是很自然的事情。
土特产中比较常见的是“百花潞”酒、“白鹤”榨菜和油醪糟。
“百花潞”是一种涪陵产的中药酒，高粱酒为底加百余味中药和蜂蜜制成，酒色棕黄，酒味微甜而后劲十足。“百花潞”有着二百年历史，八十年代是其鼎盛时期，卖到全国，可惜现在这个品牌已经没落。
“白鹤”榨菜有着精美的蓝色包装，分纸盒装和坛装两种，上面画着一只昂首单脚站立的白鹤，其形象来自涪陵城边白鹤梁上的古老石刻。那种包装在当时绝对算得高大上，当然价格也相对不菲，看来“天价榨菜”自古以来都有其传统。现在老打广告的乌江榨菜是后来的事情。其实涪陵榨菜还是长江边的靠谱，跟乌江关系不大，乌江边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河风去风干榨菜。
油醪糟则是装在一些小罐子里，但好像没有特别突出的品牌。油醪糟也是涪陵特产，糯米醪糟加上剁碎的芝麻、花生、桔饼、桂花、蜜枣、猪油、白糖等制成，营养丰富，可以加开水喝也可煮鸡蛋或是汤圆。
这三样号称涪陵三宝，不过我都不是很喜欢，我最爱吃的还是豆花饭。
江边其他的小店还包括露天台球桌，就摆在沙滩上，通常那是年轻的江湖人士聚集的地方；小旅馆，条件简陋，也就是让实在没有落脚处的过客凑合睡个觉；理发店，没有小粉灯的那种；水果摊，最多的是甘蔗，门口竖着放一捆，里面黑压压堆一屋，门外满地是削掉的白色甘蔗皮。
如果是白天，萝卜市码头这一带会非常热闹。
小孩子们在河边沙滩空地上奔跑打跳，放风筝，做沙炮，挖陷泥坑，用鹅石板打水漂。
还有各种跑码头混江湖讨生活的人士在此聚集。
有耍猴戏的，穿了孙悟空衣服戴着凤翅紫金冠的猴子拿着一根木棍表演翻筋斗、推小车等各种节目，一场表演完毕后猴子会端着一面黄铜色的锣，向围观的人来讨要赏钱。
卖耗子药的，摊主叫着“耗子药，耗子药，耗儿吃了跑不脱！”。摊在地上的红布上面按个头大小排序，摆了十多只呲牙咧嘴的老鼠尸体。旁边还有一大捆的老鼠尾巴，据说老鼠尾巴筋可以用做手术后的缝合线，纯天然，不用拆线，会被人体所吸收。
有卖跌打药的，我亲见过精壮的摊主“呀～！”的一声后单掌劈开了一块巨大的鹅卵石。
还有会气功的卖艺小孩，可以用喉咙和肚子顶弯红缨枪和宝剑。
也少不了骗人的把戏，一块钱在他手里神奇的变成一张五块，甚至一张大团结，然后让围观者中想学怎么变的人跟他去一个小旅馆里学习，在旅馆里听到要收学费后大家一哄而散。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那个小旅馆的黑暗房间我至今都有印象！
除了人，有时甚至还能看到白胖白胖的猪儿在河边悠闲散步，也不知是谁家养的。
有一年，江滩市场夜里起了大火，从城里看，江边方向半个天空都烧红了。那天江边风大，风助火势，萝卜市码头那些易燃竹蔑搭建的店铺几乎都被烧毁。我第二天去江边，看到到处是被烧焦黑乎乎的棚屋，印象最深的是一屋子一屋子被烤化的糖果，凝固成一滩滩的铺在地上，从小孩的眼光看，这真是最可惜的。
三峡工程蓄水后，江边修建起高大的防护堤，掩盖了萝卜市码头，江滩市场消失，江边的沙滩和鹅卵石没有了，因为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的修建，赶船的人也没了，昔日萝卜市码头的热闹场景成了老涪陵人才有的独家记忆。
閱讀更多 涪生一夢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