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请原谅我不孝

父亲续(弦)我母亲,希望我母亲能给他生个儿子传宗接代,这应该是他的主要目的。尽管后来死无对证,没有确凿证据证实这一点,但我想,我没有冤枉我父亲。

我们山寨,魏姓人家居多,常有人说,有女无儿半边孤。意思是说,有女无儿,那是断后。姑娘是外头人,只有儿子才是接香火的。那个时候,凡是有女无儿的家庭都会被寨邻歧视,一旦发生扯皮骂架,无儿的一方总会被戳揭痛处:和尚。这是我记事后对乡亲们发生吵架骂人的印象。如今的山村,这种思想虽说没有当年严重,但没有生儿子的夫妻无论如何,千方百计都得生个传宗接代才罢休。

我没见过我父亲的前妻,对于父亲的前妻,在我们山寨称为“老妈”,也就是说,我没有见过我老妈,我老妈是哪年死的,我也不清楚,而今依旧不知道。因为,老妈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喝米汤呢!我知道我老妈生了三个姐,而且活到了现在,如今都是70岁以上的老人了。我是见过我父亲的,但我却想不起父亲的样子。因为父亲死的时候,我差几天才满两岁。所以我说我是见过父亲的,但记不起父亲样子。

父亲和母亲在我没出生时,他们各属于一个生产队,但都居住在同一座山坡上。父亲在村寨算是有文化的人,据村寨里的人说,父亲在民国的什么时候还当过几天乡长,为什么才当几天,没有人告诉我具体原因,反正就是当过几天乡长。也有人说,父亲身坯高大,声如洪钟,耿介直爽,说话做事从不绕弯子,深得寨邻们敬重。父亲微乎其微的这点“资料”是在我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寨上的人偶尔提及的,这几乎是我对父亲的全部了解。其实,父亲于我相当于一个符号,长大后,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了解父亲,研究父亲,好像他在我生命和生活里根本没存在过一样。母亲在我21岁的时候去世,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提及过父亲。倒是提及他的前夫的遭遇,让我至今都记得。很显然,没有母亲前夫的遭遇,就不可能有母亲和父亲,更不可能有我。

我的小山村,山高坡大,人也不算多,当时估计就一百多口人。新政权成立后,居然出现了一户富户人家,这家人就是我母亲的前夫家,后来因为别的原因掺杂,我母亲的前夫被化成地主成分,包括我母亲在内,夫妻双双都成了地主,孩子也成了地主崽子。现在想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就一幢装修完整的木屋,每年可收上万斤稻子和包谷,就这么点家当就当上了地主,和今天的富人们比,这地主也当得十分窝囊。母亲家的房子分给了贫农,田地分割给了众乡亲。母亲一家六口人住在一间狭窄的厢房里。这个时候地主已经不是土地的主人了,必须时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批斗不光动嘴还要动手,往往捆绑起来加上拳脚。大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某一年某一天,我同母异父的哥哥,那时哥哥当然还是孩子,由于肚子饿得受不了,跑到一块收割后的地里捡拾了几粒胡豆就着柴草烧吃,被生产队队长发现,说他偷了生产队的胡豆,一个“偷|”字可不得了,孩子太小可以免“罪”,但大人难辞其咎。晚上,其父被通知到生产队开群众会,开会就意味着批斗、批斗就意味着捆打。大约母亲的前夫被“斗”怕了,得到通知后,还没来得及吃过夜饭,就悄悄在房梁上悬根绳子把自己了结了。

从此,母亲带着四个孩子,事实上已经成了寡妇,不到40岁就守寡,怎么说都是不幸的,于是寨上就有人撮合我母亲和我父亲组成一家。父亲当时估计五十出头,虽已招了个上门女婿,但估计做梦都想有个儿子。

这大约就是我父亲爽快答应娶我母亲的动机。不然,其它理由都不够充分说明这一点。试想,我母亲带着四个孩子,如果不是这个目的,父亲犯得着找麻烦(地主)找拖累吗?据说,我父亲娶我母亲不久,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和姐夫就搬离了我们村寨,回到了姐夫自己的乡村。

父亲娶过我母亲,我想,他每天都在心里祈祷,求佛保佑,让母亲给他生个儿子。当他看见我母亲终于给他生下我时,没准兴奋地跳了起来,即使没跳,起码也是高兴不已、激动不已。他想,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终于实现了,他不再被人背后骂着“和尚”、“半边孤”了,不仅如此,死后有人给他烧钱化纸,坟墓上再不用担心“草生青”。我们那里的人,每到清明节总会这样说,有儿坟上漂白纸,无儿坟上草生青。据说,父亲活着的时候最担心死后在清明节没人给他坟头挂白。

的确,一个贫农娶一个地主婆在当时不仅需要勇气,而且需要胆识。万一再娶的老婆不争气,还是生姑娘怎么办?这个赌注下的可是胆大包天。贫农娶地主要担风险的,不仅要承受万一“生不出儿子”的压力,还要接受“与地主分子划不清界限”的严重后果。可父亲为了一个“梦”,硬是豁出去了。虽然在有生之年他没能看到儿子长大成人,但他脱掉了“和尚”的马甲,应该是心满意足走向另一个世界的。

据说父亲咽气的时候,一直把我拉在床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脸,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期望我将来能找个屁股大一点的媳妇,为他生下一堆孙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尽已。

然而,没想到,我竟然让父亲失望了。

我没能实现他老人家的梦想,这除了与人生的际遇有关,更是我主观没有那样的愿望。因为我压根就跟他老人家的“梦”是背道而驰的。当我萌动初开的时候,我对女人的想法只有喜欢。后来我就喜欢上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姑娘也喜欢我。我想,我们如果结婚一定是因为彼此喜欢,然后才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遗憾的是,后来这个姑娘因故嫁给了别人,嫁给了比我更有优势娶她的男人,这虽然不是她的喜欢,但她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个男人。我也因此离开了故乡,从此浪迹天涯,直到三十九岁才有婚姻。

长久的漂泊,也许是孤独太久了,也许是我太需要一个温暖的家了。我和妻子都属于大龄青年,她31岁,我39岁,我们认识不多久,就有了家。我们的婚姻很草率,她没有问过我结婚后想要什么生活,对生儿育女有什么要求;我也没问过她对婚姻生活怎么理解,对未来有什么期盼,两个人可谓稀里糊涂就住进了婚姻的“小屋”。

老实说,我结婚完全是为了摆脱长久以往的孤独和寂寞。我并没有像有的男人充满了对未来的光明企盼,对后代寄予远大的梦想。比如生个儿子,送他读大学,然后再漂洋过海,读硕读博。我只是想结婚,想有个伴,想有个家。仅此而已。

结婚后,我们两年没有孩子,并非是故意不生,而是生不出来。我虽然已经四十一岁,但我一点不着急,觉得有无孩子无关紧要,即使真生不出孩子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想,要紧的是,夫妻生活要有好生气,日子要有好光景。之前我就试着想过,如果我能抗拒孤独,结不结婚有无家庭都不重要。我绝对不会像我父亲那样担心,没有后代,尤其是没有儿子遭到乡亲们“无后为大”的耻辱。我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个。即使到晚年真成了一个孤寡老人,我不需要谁来埋我,给我收拾残局。我想,在我还能动弹的时候,找个山顶,找棵树脚,挖个坑把自己肥了树拉倒。这不是悲观,这是自己美好的向往。来去无牵挂,难道不是生与死的高境界吗?当然我不希望别人都跟着我这样想,如果都这样,那世界就不成其为世界了。无色路断人稀,人人都不结婚,都不生孩子,人类怎么延续?

又过了一年,在不经意间,我妻子发现她已经怀孕了,我说,怀了,那就生下来吧,管她是儿是女,来了就是我们的缘分。

2007年,42岁的我终于有了女儿。她生下来的时候,我守候在接生室门边,盯着医生提着肉肉的女儿像我老家邻居提小猪崽去市场卖一样,将她提到称盘里称重量,那一刻作为一个大龄男人深刻感受到一种迟来的爱和责任,那一瞬不可磨灭地定格在了我的眼里心里,成了一种美好和快乐。在医生们那里这只是一道程序,而对于一个老男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种幸福。我女儿慢慢长大,我给他取名字春同,我意希望她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快乐幸福,像春天一样永远充满朝气充满阳光,与春天同行与阳光同路。女儿,不像现在有些孩子懂事早,她总是懵懵懂懂,有几分娇气淘气又有几分狡猾,常常为了一点自己的小小心愿,可以把你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是的,我爱我女儿,我心痛我女儿。有人说,你就当她是儿子吧,我说,她就是姑娘,怎么能当儿子呢。人家也许是为了安慰我吧。

女儿三岁的时候,我带她回了趟我的山村,在山寨里女儿跟村里的小孩儿玩得可开心了,就像我小时候和光屁股的伙伴们办家家一样乐得不行。可是,就在我离开山寨那一刻,山寨里的一个老人问我,不想再生个儿子吗?我爽快地回答:不想。老人跟我父亲是一辈的人,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父亲去世时,他30多岁,亲自见证我父亲娶我母亲,并看着我母亲怀上我,然后生下我、长大。40多年前,村寨里的人们当得知我母亲给父亲生了个儿子后,包括这个老人在内,都替我父亲感到兴高采烈,说我父亲心想事成,终于翻了身。

老人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说,我父亲当时顶着各种压力娶我母亲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不断香火,可到我这里,却要违背父亲的遗愿,让父亲这房人断子绝孙,这太对不起我九泉下的父亲。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说服老人。他的思想定格在那个时代,谁要反对,就是大逆不道。

说来很是奇怪,从故乡回到城市不久,一天夜晚我突然做了个梦,梦见我父亲。其实,我根本就记不起父亲是什么样子,但梦境里他就是我父亲。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梦到父亲,梦里的父亲穿着一件老式的灰布衣,走到我身边。我搞不清楚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场景很陌生,既不像是城市,也不像老家的山寨,是什么地方,有点莫名其妙。父亲喊叫我的小名,质问我为什么违背他的意愿。我说,一切顺其自然。父亲说,为什么不给他生个孙子,我说,孙女不是孙吗?他说,不一样,女孩都是人家的人,是给人家延后。我对父亲说,孙女孙子,都是延续后代的人。父亲说,大不一样,女儿嫁出去了,生的儿子都是外族人,只有儿才是子孙后代,才是香火的延续。我说,那又怎么样呢?即使我生了儿子,带着他去看故乡看你的坟墓,但儿子的儿子就未必做得到了。我对父亲说,你那是老思想,没有必要。人一辈子,活得开心,过得快乐才是生命的终极意义。结果,父亲骂我大逆不道,是孽障,是不孝子孙,骂得我无地自容、痛哭流涕……

醒来才发现是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不是呢?也许我确乎有过潜在的思虑,觉得对不起父亲当年的苦心。然而,那只属于父亲自己的人生追求,却不是现在的我所要的。我的梦想就是人生要过得快乐、幸福,有属于自己的价值所在即可,除此都不必上心。虽然人类的幸福包含生儿育女,但绝不是狭义上的传宗接代。

这可能对不起父亲,但对得起自己却尤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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