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东梅 散文:婆婆丁

 故乡的日子是从春天开始的。

  阳洼里土墙下的石磨和碾子上还残留着碾谷子磨豆腐的年的味道,橙色的阳光就急呼呼地跃上村口老槐树的树梢,几个轻灵灵的闪身,几个娇嗔嗔的回眸,故乡的春天便呼啦啦地掀开了帷幕。东头的山南头的河西头的麦田北头闲置了一冬的荒原和一条贯穿村里村外的石子路,以及十几户土围墙砖窑洞双扇门格子窗的屋舍、几条曲曲折折的巷间小路都哐哧哐哧地从冬的禁锢中争先恐后地蹦出来,欣欣然地张望、打量、浅笑,互道一声:可好……

  沉闷了一个冬天的硷畔上、田野里、小河边、山脚下、大树旁,有轻的重的、急促的缓慢的、欢快的沉稳的走路声纷至沓来。婆婆丁就在这些人的、牛的、羊的,以及小狗、小鸡、小鸟,还有风和阳光的走路声中苏醒、萌芽、拱土、冒尖、展叶……这些生长在荒原阡陌或是巷间场院的婆婆丁和故乡的山水一样,无所谓懂得,也无关风月,它们随意随性。不想开花时,就慵懒地伸开三五片叶子闲闲散散地躺在一隅,听风听雨听时光;想开花了,有时叶子还没怎么张开,就抽出一支细细长长的紫红色花茎,高高地擎起一朵黄灿灿的花儿,如衣着朴素眼神纯净的农家小姑娘,几分新奇几分拘谨地在阳光下在风雨里眺望;想去寻找诗和远方的田野了,就匆匆合拢花朵,在刚刚开过花的茎上结出一个白色的绒球,风过时,绒球散开成一柄柄降落伞,摇摇晃晃去了不知名的远方;若是累了倦了不想游荡了,这些小绒伞就慢悠悠地降落,它们遇土即生……

  就这样,展叶、开花、结子、新生,接连不断,一时间,故乡的山山峁峁沟沟畔畔到处都绽放着婆婆丁不起眼却很明媚的金黄色的花朵。农家的日子,也就在婆婆丁细细碎碎的花开声中一寸寸地鲜活生动起来。和绝大多数花儿不同的是,婆婆丁不只是生长在风柔雨润的春天,烈日炎炎的夏天和淫雨霏霏的秋天,它们也安守一隅,用一片叶、一朵花或者一柄绒伞,阅读故乡的日月和山川,甚至有时初冬在向阳的墙根下,也可以偶尔看到一两棵婆婆丁顽强而倔强地绽放着。婆婆丁开花时花茎里会有纯白色的黏稠汁液,一旦结出绒球,黏液就几乎没有了。小时候,因为那些黏液,不大搭理婆婆丁的花儿,却非常喜欢那些蓬蓬勃勃的绒球,常常会小心翼翼地拦腰折下花茎,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十几柄绒伞便四散而去……

  那时候,小小的心也蓬蓬勃勃,常常幻想乘着婆婆丁的绒伞去看外面的世界。不曾想到第一个走出故乡的人竟是同桌树的母亲马婶。那是个有风的秋日的午后,一向很严厉的女老师突然叫树出去,她在教室门口拍了拍树的肩膀,又俯身在树耳边说了几句话,树撒腿就跑出了学校。再回来时,树哭红了眼睛,他立在校门口的土墙下,抽噎着不肯进教室,风吹得他的衣角上上下下地翻飞,婆婆丁的几柄绒伞在他的头上肩上飞飞停停……放学回家后才知道,一年前刚刚失去父亲的树,那天又“失去”了母亲。那个日薄西山的午后,透过小小的格子窗,望着院子里那些缤纷的小绒伞,我懵懂地意识到,所谓看世界,还有着深深的疼痛……

  树家和我家一样是从陕北的最北边逃难落户到陕北最南边这个小村庄的。这个有着五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和一个待嫁的女儿的八口之家的日子和村里绝大多数家户一样举步维艰。但是,不管日子如何艰辛如何清苦,农家的汉子和婆姨都有一颗坚强乐观的心。树的父亲李叔是个擀毡匠,那些年常常能听到他边擀毡边扯开嗓子唱陕北民歌。马婶更是直率爽朗,常常人未到,声先至。在婆婆丁的几度开落间,李叔箍了几孔窑洞,出嫁了女儿,给大儿子娶了媳妇,因病殁了一个已经十几岁的儿子。后来李叔患上了肺癌,前后也就个把月时间便撒手人寰。记得,李叔下葬时,是个霜寒漫天的深秋。那天早上,背着书包去学校,就看到家家门口都点起一堆柴火,袅袅烟雾中不时飘飞起三五朵婆婆丁的小绒伞,加之不远处树家撕心裂肺的恸哭声和身着缟素出出进进的人,内心里有凉凉的感触一晃而过……爹没了,还有娘可以支撑起一片天。那一年里,马婶最小的孩子树依然是村里那个上树掏雀下河抓蟹见猪就撵见狗就打笑起来浑身摇摆的调皮捣蛋的孩子王。娘也走了之后,树的世界一下子倒塌了——缺衣、少吃、辍学、兄嫂恶语相向,越来越沉默的树如婆婆丁的小绒伞,孤苦伶仃地飘荡在同样苦难重重的乡村的土地上……

  而我,终是在婆婆丁的开开落落间,去了所谓的“远方”。自此,关于树和马婶的故事,皆为放寒暑假或是后来的回娘家时,从父母和邻里的言谈中略知一二。据说,最初的几年里,每到冬月或是开春,马婶就会携她后来的丈夫刘叔肩扛手提地带回粮食、衣物和钱。但是,儿子们只留吃的用的和花的,绝不肯容后爹也冷眼娘亲。后来,马婶有好几年都不曾回来,但是那写满爱的沉甸甸的包裹每年都会如期而至。再后来,马婶有过几次只身而回。她买来砖瓦,给二儿子和三儿子箍了窑洞,娶了媳妇,栽了果树,三个大孩子的光景逐渐有了起色后,她带走了树。树再回来时,已是拖家带口,他不光带回了妻子和两个孩子,还带回了居家过日子应有的家具灶具,并顺便带回了后爹的二十六只大肥羊。当然,几年前,马婶已经把钱寄给树的哥哥们,让他们帮树箍起了窑洞。只是,早在二十多年前,故乡的果园已经形成气候,家家的日子都红红红火火的,唯有树的果树尚在幼树期,所以他现在是我们村的贫困户,也是马婶这一生都放不下的牵挂。

  前年年初,回了趟家。竟然在村口遇见马婶,已年逾八旬的她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劲头十足。母亲说,马婶回来已经有三四年了。因为移民搬迁,村里的土地被县上征用,马婶是被儿子们强行接回来,以备村上分钱的。据说,当时树的后爹已瘫痪且双目失明,而且他唯一的儿子常年浪子一样漂泊,被接回来的马婶是提着一颗心度日的。村上的钱迟迟分不到人,马婶也就迟迟回不到刘叔身边。再见到马婶时,是去年初夏,她目光呆滞步履蹒跚地行走在一大片盛开着婆婆丁的地垄上,不禁感叹这个有故事的女人终是老了。后来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刘叔去世了,而马婶自被接回来后再也没能回到刘叔身边……

  写这些文字时,是早春。恍恍惚惚中,总是感觉脑海里有婆婆丁细细碎碎的花开声,眼前也不时有蓬蓬勃勃的小绒伞飞飞停停。村上春树说,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遭遇丧父丧子之痛的马婶,万般无奈丢下骨肉远走他乡的马婶,被孩子伤的体无完肤的马婶,伤了痛了心疼了就去李叔的坟头大哭一场后继续该干嘛就干嘛的马婶,没有了刘叔坚强的爱的支撑,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铿锵行走了,但是她还得顽强地活着,因为自己那笔养老和军属补贴金(马婶的父亲是老红军)为数不少,正好可以帮衬小儿子树……

  婆婆丁,学名蒲公英。花语:停不了的爱。呵,停不了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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