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傷逝》到《弟兄》:魯迅和弟弟絕交的痛苦,全都寫在他小說裡

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失和,是民國文壇一件公案,外人雖然議論紛紛、猜測種種,魯迅與周作人卻很少公開提起此事。

其實,魯迅對這件事的反應是極為強烈而憤懣的,直到臨終前,他還給自己母親魯瑞寫去了遺書,信上說:“我是被八道灣驅逐的,死不瞑目!”

他為大家庭所承擔的痛苦,還在少年時期就開始了。魯迅是紹興人,父親周伯宜死得早,他15歲就成了一家之主。


從《傷逝》到《弟兄》:魯迅和弟弟絕交的痛苦,全都寫在他小說裡

魯迅父親死後第二年,1897年,周氏家族分家,他受到幾個叔叔的欺負,得到的財產明顯偏少,魯迅感到不公平,不願簽字,叔叔們向他施壓,倔強的魯迅不肯低頭,和兩個幼小的弟弟一起與叔叔爭執,結果叔叔們責罵他,祖父還要拿家法打他,讓魯迅內心感受到親情的涼薄,很是悲哀。

分家之後,魯迅16歲,二弟周作人12歲,三弟周建人才9歲,6歲的四弟周椿壽因病早逝,一屋子婦孺,又負債累累,家貧、母老、弟幼,說不盡的淒涼辛酸,魯迅心底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重振家業,讓孤苦的母親和兩個小弟弟重新擁有幸福安寧的生活。

為此,他不惜犧牲自己的人生,多年孤身在外奔波,不計較金錢,幫弟弟們成家立業,直到1919年,38歲的魯迅將一家人都接到北京團聚,共住在八道灣的大宅裡,才算達成他營建傳統大家庭的心願。

然而,其結果仍然讓他很傷感。


從《傷逝》到《弟兄》:魯迅和弟弟絕交的痛苦,全都寫在他小說裡

後排從左到右:周建人、魯迅、周作人

他照顧最多的二弟周作人,受日本妻子羽太信子挑撥,在1923年7月交給他一封絕交信,要他以後不要到後院來,魯迅心底一片哀涼,他帶著母親魯瑞和原配朱安搬離了八道灣,另外租房居住,從此與周作人分道揚鑣、兄弟情斷,在他激烈的態度之下,掩藏的是對手足之情、大家庭溫暖的徹底失望。

離開八道灣之後,魯迅接連發表了三篇小說,充分抒發了他對兄弟之情傷逝的哀傷。

再也沒有比作家的一生更透明的了,對兄弟失和這段公案,魯迅的所思所想,全都流露在他筆下。


1、《傷逝》涓生:曾給予又收回的愛


周作人生性柔弱,自幼依賴大哥,無論是在日本留學、結婚還是後來到北京求職、安家,都由魯迅一手安排並提供經濟支持,但正因為他性子柔緩不爭,娶了出身女傭的妻子羽太信子後,漸漸一切都聽妻子擺佈,為了分家奪產,與大哥決裂。

1923年7月2日,魯迅與周作人二人還同去東安市場購物,半個月後,周作人就突如其來地寫信與大哥絕交,要他不要來周作人住的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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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的絕交信

魯迅收信後,內心傷痛異常。

對大家庭生活失望透頂的他不僅沒有再到周作人居住的後院來,還索性帶著妻子和老母搬走,把他用自己積蓄2500元和變賣紹興祖產1000多元共4000元購買的八道灣讓給周作人夫妻和他岳母、妻舅等人居住。

此後,魯迅大病一場,高燒昏迷數月,臥床不起。

病癒後,1924年5月,魯迅借了8百大洋,買下西三條衚衕的一處小院自住,幾天後,他回八道灣去取自己的書和器物,還險遭周作人用銅香爐砸傷,往日的手足之情蕩然無存。

1925年,周作人翻譯了一首羅馬詩人喀都路斯的《傷逝》,發表在當年10月2日的《京報副刊》上,這首詩的內容是詩人悼弟之作,並附有原書插圖,畫上一個男子伸手揮別,畫面上寫著“致聲珍重”,譯詩全文為:

我走盡迢遞的長途,

渡過蒼茫的灰土,

作徒然的話別,

因為她那命運的女神忽而給予又忽而收回,

已經把你帶走了。

我照了古舊的遺風,

將這些悲哀的祭品,

來陳列在你的墓上:

兄弟,你收了這些東西吧,

都沁透了我的眼淚,從此永隔冥明。

兄弟,只囑咐你一聲珍重。”

《京報副刊》是魯迅經常發表文章的報刊,他讀懂了周作人通過譯作傳達的意思:二人的兄弟之情已經如同生死情絕,今生不可能再相見。

20天后,1925年10月21日,魯迅寫了短篇小說《傷逝》,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愛情小說,與周作人譯詩同題。

小說開篇很沉痛:“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小說中,涓生和女友子君常一起暢談文學,相愛至深,於是到處找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理想的住宅安頓下來同居,不久,涓生失業,二人因為柴米油鹽的生活壓力,逐漸有了精神上的背離,子君終與涓生分手,回到自己家中鬱郁而逝,可以說,“經濟壓力”是釀成這場悲劇的真正原因。

現實中,魯迅與周作人既是兄弟,也是文學知己,在北京到處找房子,購得大宅,接來一家人同住後,周作人妻子羽太信子鋪張浪費,到處借債,而雪上加霜的是,魯迅又被北洋政府欠薪,家庭經濟陷入困境,最終兄弟決裂。

小說的結尾寫道:“我要遺忘;我為自己,並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這也是後來魯迅一直對兄弟失和之事採取的態度,他想把真實深藏在心的創傷中,用遺忘來撫平悲痛。

這篇小說寫完後並沒有及時發表,到1926年才收入魯迅小說集。

1963年,周作人在自己的《知堂回想錄》裡說:“《傷逝》不是普通的戀愛小說,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我這樣說,或者世人都要以我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覺,深信這是不大會錯的。”

他猜的應該沒錯,這的確不可能是巧合。


2、《弟兄》的沛君與靖甫,懷念曾經的親情,卻也自我質疑:


在1925年10月21日的短篇小說《傷逝》中,魯迅以男主角“涓生”自比, 一再自責,認為是涓生的失業和無能,才造成子君的死,後悔不已。

寫完這篇小說後,魯迅意猶未盡,又寫了一篇《弟兄》。

小說取材於當年魯迅照顧周作人出疹子的真實舊事,當哥哥的沛君不惜重金到處請醫生來照顧發燒的弟弟,因為擔心他病危而惶惶不安,最終醫生說弟弟靖甫只是出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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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與妻子羽太信子、妻舅羽太重久

如果說,魯迅在《傷逝》中只是自責掙錢少才造成兄弟決裂,那麼,在《弟兄》中,他簡直在自我批判,儘管同事們都稱讚沛君對弟弟慈愛、奉獻,是模範兄弟,但沛君的夢境裡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真實,在夢中,他同樣有為自己孩子盤算、排擠弟弟遺孤的私心,算不上有多高尚。

《弟兄》發表後,周作人再次以譯詩《傷逝》來回應。他在1926年5月《語絲》80期上發表《揮手郎圖》,再次申明他譯的《傷逝》是“悼弟詩”,那幅插圖畫的是男子而不是女人。

雖然魯迅的兩篇小說中都有自責、後悔和求和之意,可對與魯迅的兄弟決裂,周作人很堅持。

魯迅後來與三弟周建人都住在上海,也曾讓周建人勸周作人南下,但周作人卻甘當羽太信子一家的搖錢樹,一直留在北平沒走,最終成為文化漢奸,晚年,他也曾後悔,一生都為羽太家人做奴隸。


3、《鑄劍》宴之敖:我是被家裡的日本女人趕出來的


1927年,魯迅寫了歷史小說《鑄劍》,裡面的俠士叫宴之敖,這也是魯迅的筆名之一,魯迅曾對許廣平說過:“宴從宀(家),從日,從女;敖從出,從放;我是被家裡的日本女人趕出來的。

他為大家庭付出了二十年心血,為養弟弟和買房承擔了大部分費用,卻被弟弟、弟媳掃地出門,心裡藏了不盡的悲憤與不公,因此取了這個筆名來表達辛酸。

在《鑄劍》中,具有虛無主義精神的宴之敖對優柔寡斷的眉間尺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們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復仇。”

或許,此時的魯迅心裡,也深深覺得,對家中弱小的同情和講兄弟道義,不過是禮教在放鬼債,無端讓他浪費了生命中一段寶貴時光。


從《傷逝》到《弟兄》:魯迅和弟弟絕交的痛苦,全都寫在他小說裡

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寫道:“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愛某一個人,但看清了他們的言行思想的內幕,便使我自信我決不是必須自己貶抑到那麼樣的人了,我可以愛!”

不久後,魯迅離開北平,南下並定居上海,與許廣平組建了家庭,直到1936年去世。

在生命的最後十年,他總算脫離了大家庭的桎梏。


4、《顏氏家訓·兄弟篇》:人之事兄,不可同於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


魯迅離開朝夕相處多年的二弟後,心中仍然對他牽掛不已,凡是周作人作品他都一一細讀,上海書房裡放得最多仍是周作人出的譯作和散文集。直至去世前幾天,還在讀二弟的新書。

1936年10月19日清晨,魯迅逝世,當日,北平上海大小報紙都刊登了消息。

第二天,周作人恰好有一堂《六朝散文》課,他沒有請假,而是挾著一本《顏氏家訓》緩緩走進北大教室。

課上,周作人始終在講顏之推的《兄弟》篇,直到第一堂課下課前幾分鐘,他揮一揮袖子,撣了撣粉筆灰說:“對不起,下一堂課我不講了,我要到魯迅的老太太那裡去。”


從《傷逝》到《弟兄》:魯迅和弟弟絕交的痛苦,全都寫在他小說裡

晚年周作人

這個時候,大家發現他的臉色非常難看。他的學生柳存仁回憶:“他並沒有哭,也沒有流淚,可是眼圈有點紅熱,臉上青白的一層面色,好像化上了一塊硬鉛似的。這一點鐘的時間,真是一分鐘一秒鐘的慢慢的捱過,沒有一個上課的人不是望著他的臉,安靜地聽講的。這個時候容易叫你想起魏晉之間的阮籍喪母的故事。”

《顏氏家訓》的兄弟篇,並不完全提倡儒家“兄友弟恭”,而是對兄弟關係進行了很多思考:認為兄弟關係是僅次於夫妻和父子的家庭關係,可長大後,各有妻子,妯娌關係不如兄弟關係親密,如果讓妯娌來掌握兄弟關係,就很容易被妻子動搖、產生嫌隙,處在大家庭中,都想顧自己的私利,糾紛必然會發生,還不如早點分開居住,何況,弟弟對待兄長,不可能像對待父親那麼尊重,為什麼要埋怨兄長愛弟弟比不上愛兒子呢?

在周作人翻來覆去的講課中,他一定也在懊悔和反思著這場兄弟失和。魯迅對周作人,幾乎是當兒子看待的,因為周作人比周建人更溫順聽話,從生活到學習,都對魯迅遵從和依賴,在日本時,魯迅曾因周作人寫作不勤快動手打過他,周作人過了兩天也就平了氣。

曾有研究者認為,魯迅一生最愛的人不是許廣平也不是周海嬰,而是周作人。從這三篇小說看來,或許是真的。兄弟二人同遊日本、合譯小說、在八道灣同住時高朋滿座,一起在五四文化運動中成為風雲人物,手足情深近四十年,的確是一段難忘的經歷。

1933年,魯迅在《題三義塔》裡寫道:“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但他沒能等到這一天。

晚年,周作人常常回憶魯迅,向人稱他為“家兄”,臨終前幾天,仍在讀魯迅的書,雖然他的人生始終受妻子擺佈和左右,但他的內心,未免不感懷於兄長的深情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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