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獨立先驅」還是屠夫罪人(上)

秦暉:「獨立先驅」還是屠夫罪人(上)

布拉迪斯拉發

【當代東歐的右翼民族主義評述系列】

與沃羅申形成對比的,是戰前捷克斯洛伐克的另一個民族分離主義者約瑟夫. 蒂索。

沃羅申搞“喀尓巴阡烏克蘭國”,蒂索搞斯洛伐克國,兩人都是天主教神父,都投靠德國。但是沃羅申的“立國”一天就失敗,蒂索的斯洛伐克國則維持了整個二戰期間,得到27個國家的承認——要知道當時還沒有全球性的非殖民化,世界上總共也只有約50個主權國家。除軸心國陣營外,蘇聯、英國、西班牙、瑞士和梵蒂岡教廷也曾經是它的“邦交國”。

沃羅申雖然對烏克蘭人建國據說有“傑出貢獻”——這是烏克蘭政府授予他“烏克蘭英雄”榮譽時的說法,但羅塞尼亞畢竟只是烏克蘭民族聚居區的很小一隅,現在這裡也沒有一個後繼國家。

而大烏克蘭地區即便不算近代以前的歷次蓋特曼政權,在近代至少1918-1920年已經建國一次(從中央拉達到彼得留拉的“烏克蘭人民共和國”),現在的烏克蘭就自認為是那個“第一共和國”而非喀烏國的後繼者。而蒂索“建國”則確實是斯洛伐克人歷史上的第一次,堪稱前無古人,今天的斯洛伐克共和國與當年這個國家在地理幅員上也大體相當——儘管今天斯洛伐克與克羅地亞的

政府基於“與法西斯劃清界限”的道理,在法統上並不承認自己是當年那些個“偽政權”的後繼者。

秦晖:「独立先驱」还是屠夫罪人(上)

約瑟夫. 蒂索

總之,如果只講“愛國”,那麼今天斯洛伐克的愛國者似乎比烏克蘭人肯定沃羅申要更有理由來肯定蒂索。如果要追究“站錯隊”,那沃羅申與蒂索也沒什麼不同。但是今天烏克蘭從民間到官方基本都肯定沃羅申,只是有高調和低調之別。而斯洛伐克肯定蒂索的聲音在言論自由的時代也存在,但在民間也始終是支流;至於官方,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執政,則從來沒有給蒂索翻案。為什麼?

還是因為在人道、人權和人類尊嚴這些普世原則方面,蒂索與沃羅申不可同日而語。

這裡說的不是思想,而是行為。沃羅申有沒有法西斯思想,今人有爭議,筆者無從判斷。但這個“一日總統”並沒有實踐過,或者沒有機會搞過法西斯統治,尤其是沒有殺過什麼人。他建立的政治組織,從第一共和國時代的農業黨、基督教人民黨到自治後的烏克蘭民族聯盟,也都是議會體制下的一般右翼或民族主義政黨,並沒有搞恐怖政治,尤其是沒有組建當時歐洲極權黨派流行的“黨屬武裝”,如衝鋒隊、黨衛軍、鐵衛隊、烏斯塔沙民兵和箭十字黨民兵之類。“政黨”擁有這種可用於“黨同伐異”的暴力機器,是餡正民-主、議會政治和軍隊國家化原則不允許的,也是當時區分“正常的”左右派和法西斯-納粹黨派的重要標誌,沃羅申不想搞或者沒有機會搞這種東西,而蒂索就不然了。

“王莽謙恭未篡時”

約瑟夫· 蒂索(1887- 1947)出生於當時奧匈帝國匈牙利所屬的斯洛伐克比提亞,從小受天主教學校教育。除了捷克和斯洛伐克語外,他還會希伯來語、德語等幾種語言。他早年就成為神職人員,據說在教會幫助克服斯洛伐克家鄉的貧困和酗酒等問題上有了最初的聲譽。

然而,也有人指出他從這時開始就對猶太人有偏見——他覺得家鄉人的貧困與猶太人“為富不仁”有關,而且猶太人開的酒館應該對當地的酗酒惡習負責。但也有論者說這種偏見在當時很普遍,未必與他後來的道路有多大相關。

一戰末期奧匈解體,斯洛伐克地區在混亂中一度成為各後繼國家,主要是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爭奪的對象。1918年12月8日,蒂索教堂所在的尼特拉縣匈牙利國民議會授權他與捷克斯洛伐克軍隊進行談判,捷軍受邀“恢復和維持公共秩序”。而蒂索則被任命為新的斯洛伐克國民議會秘書,從此開始從政。

秦晖:「独立先驱」还是屠夫罪人(上)

1930年捷克斯洛伐克各種語言分佈地圖

此時他加入了新建立的斯洛伐克人民黨,投身於民族主義運動。該黨創始人赫林卡去世後,他於1938年成為斯洛伐克人民黨的領導人。該黨初創時支持議會民主,捍衛斯洛伐克天主教選民的利益,並在捷克斯洛伐克統一國家框架內尋求斯洛伐克自治。

蒂索受過精英教育,精力旺盛,傳教經歷使他善於與民眾溝通,又能講多種語言,很快成為該黨的知名演講者和新聞記者。1925年,蒂索當選第一共和國國會議員,直到1938年一直是國會中的專職代議士。同時他仍然保留教會身份,但1920年代起,由於他的民族主義言行日益激進,兩次被法院判處煽動罪並曾被短暫拘禁。教會因此解除其神職,但保留其神學教授身份。

1927-29年間蒂索曾擔任第一共和國的衛生與體育部長,據說他為改善公共衛生所做的努力頗受好評。除政績以外他還積累了道德名聲:當時他到布拉格上任時謝絕了政府提供的部長高級公寓,一直住在布拉格一所修道院裡,於是又有了廉潔的聲譽。

除了政績和德行,他此時的立場也被認為是各方都能接受的——這個時期他被認為是一位溫和的政治家,善於與各黨達成妥協,參加聯合

政府,同時與黨內極端派(下文提到的圖卡等人)保持距離。而且有頗長一段時間,他不再出現早年做神父時的那種反猶太言論……

然而這只是“王莽謙恭未篡時”,到他成為黨魁後,這一切都變了。而談到他思想的發展,就不能不提及他的前任、政治教父和斯洛伐克民族主義的重要人物赫林卡,以及斯洛伐克民族主義的由來。

教父赫林卡

斯洛伐克人民黨的創黨領袖安德烈. 赫林卡(1864-1938)是近代斯洛伐克民族主義的導師,他也是比蒂索輩分高一代的天主教神父,曾被羅馬教皇授予樞密法官職銜,是斯洛伐克羅馬天主教會當時地位最高的人物之一。

秦晖:「独立先驱」还是屠夫罪人(上)

安德烈. 赫林卡

斯洛伐克人與捷克人都源出古代斯拉夫人的西支,近代本來受奧匈帝國統治。在奧匈帝國時代,斯洛伐克民族主義是以擺脫“馬扎爾化”和匈牙利統治為特徵,並主張與“斯拉夫兄弟”的捷克人聯合的——正如那時的許多克羅地亞民族主義者也主張與塞爾維亞聯合一樣。

在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國時期,斯洛伐克民族主義的對手逐漸轉向了捷克人,但直到1938年赫林卡去世,他爭取的也是捷克斯洛伐克一國之內的斯洛伐克自治,儘管這方面的主張越來越激進,但從來沒有明確提出過斯洛伐克獨立建國的主張。

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國是近代中東歐第二波民主化相對而言最成功的國家,憲政民主一直維持到1938年慕尼黑悲劇時。當時的第一共和國與周邊國家相比,尤其與各奧匈後繼國家、包括原來的宗主奧地利和匈牙利相比,堪稱經濟發達,生活富裕,政治自由,人權標準也高於周邊各國。

主流捷克人對斯洛伐克民族的制度性歧視基本不存在,斯洛伐克公民的基本權利和國家福利,與捷克人理論上是平等的。民族主義最初主要就是一個文化認同問題。但正如北愛爾蘭、加泰羅尼亞等案例顯示的:陷正民-主雖能有效消除民族間的政治壓迫,卻恰恰不太擅長於處理文化認同問題。

捷-斯矛盾的由來

本來捷克人與斯洛伐克人同屬西斯拉夫人,語言相近,傳統上都以天主教徒為主,又長期共處於奧匈帝國中,同為德意志-匈牙利二元統治民族之下的從屬民族,建國前有反對奧匈的共同傳統。這些都是第一共和國建立國族認同的有利條件。

但是,捷斯第一共和國與“第一南斯拉夫”類似,都是凡爾賽體系下主要由外部決定建立的新國家,缺乏本土各族自由聯合的基礎。捷斯兩族文化雖比較接近(至少沒有克羅地亞與塞爾維亞那種宗教對立),歷史上差異還是不小:首先在奧匈二元帝國中,兩族長期各自分屬奧地利和匈牙利那一元。捷克受德國文化影響很深,一戰前的布拉格基本上是個德語城市,當時的“捷克作家”如卡夫卡等人大都用德語寫作。而斯洛伐克一方面受匈牙利影響,包括早年的蒂索在內都接受匈牙利教育,另一方面斯拉夫傳統也比捷克保留多一些。

其次在宗教方面,斯洛伐克與匈牙利一樣,天主教歷來佔絕對優勢。捷克歷史上卻經歷過胡斯的新教改革,胡斯失敗後天主教雖然重新佔了上風,但胡斯以後捷克人的不滿變為世俗化傾向,左派、無神論思想和號稱“波西米亞風格”的自由世俗主義盛行,天主教色彩遠較斯洛伐克為淡。

這些差異造成的矛盾又因第一共和國對蘇臺德德意志人的政策而被放大。原來,在第一共和國時期捷克部分的日耳曼民族——所謂蘇臺德德意志人數量較多,甚至超過斯洛伐克人而成為第一共和國境內的第二大族群。捷克人為主的第一共和國政府面對這樣的國民構成,為了增加“主體民族”的優勢,就把“捷克斯洛伐克人”整體定義為一個民族來與德意志少數民族相對。這就在實際上否認了斯洛伐克民族的存在。

儘管官方認為作為公民的斯洛伐克人與捷克人在個人權利方面並沒有什麼不平等,但斯洛伐克人的“文化自尊”顯然受到傷害。“捷克斯洛伐克語”其實就是捷克語,斯洛伐克語只能被視為方言,很多斯洛伐克人為此不滿。赫林卡就是他們的代表。

秦晖:「独立先驱」还是屠夫罪人(上)

貨幣上的赫林卡

與後來的蒂索不同,赫林卡承認統一的捷克斯洛伐克國家,但否認“捷克斯洛伐克族”,要求斯洛伐克族自治。他也沒有明顯的反猶傾向。與當時流行的“天主教對猶偏見”相比,赫林卡有時甚至算是開明的。他曾明確反對宗教排猶,表示作為天主教神父,他了解猶太教遺產“對所有文明人類,特別是基督教的巨大道德,宗教和歷史意義。”他去世時,斯洛伐克的猶太報紙甚至發表紀念文章稱“他與猶太人之間的關係是真誠而親切的。他重視自己的猶太同胞,並作為神父宣佈宗教寬容。”

但另一方面,他作為天主教神父在反對世俗主義方面表現極端。他由宗教保守主義而教權主義,對無神論、左派和共產主義,乃至世俗自由主義的流行抨擊甚力。據說他早年與同樣反對奧匈帝國的貝拉.庫恩(後來的匈牙利蘇維埃領導人)交往,留下惡劣印象。後來第一共和國時期捷克人中的波西米亞世俗之風和社會民主黨執政更使他深惡痛絕。他曾聲稱:“我將每天24小時奮鬥,直到紅色的斯洛伐克變成白色的基督教斯洛伐克。”

到了後期,他的這種教權主義已經發展為反對共和民-主的專制傾向,他個人的獨裁意志也不斷強化。1925年他的黨就冠上他的名號稱“赫林卡斯洛伐克人民黨”。1936年,已被他培養為接班人的蒂索在該黨代表大會上更公然提出了“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的著名口號。這句話並不出自赫林卡,但赫林卡並未表示異議。他在這次大會兩年後才去世,但此前身體已經很不好。黨的工作基本上是委託蒂索領導。蒂索在黨的大會上提出這個目標,赫林卡當然也要負責任。

顯然這個黨已經在向法西斯方向發展。而赫林卡也成為斯洛伐克民族主義法西斯化傾向的始作俑者。他倡導的民族主義至此也已經遠遠不僅是斯洛伐克人向捷克人提出“本族文化認同”訴求,而是專制政治向民主政治挑戰了。

但是直到1938年赫林卡去世,他並沒有掌權的機會,所謂“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也不過是意淫而已。由於思想並不能代替行為作為判罪依據,而他對斯洛伐克民族自覺的形成又確實有作用,所以儘管二戰後按蘇聯式體制重建的捷克斯洛伐克全盤否定赫林卡,當代斯洛伐克獨立建國後,無論民間還是官方對赫林卡都是有褒有貶,不過今天的斯洛伐克境內有幾處赫林卡的塑像,都是官方許可的。國家銀行發行的貨幣上也有他的形象,顯然,他在今天斯洛伐克的形象不算差。

秦晖:「独立先驱」还是屠夫罪人(上)

赫林卡塑像

在這個話題無孔不入且熱愛閱讀的新媒體編輯部,我們經常在各種五花八門的公眾號上,遇到或曲高和寡或趣味小眾、但非常有意思的新鮮玩意兒。

現在,它們都將一一出現在這個欄目裡。

我們也隨時歡迎您的參與,留言向我們推薦您讀到的低調好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