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振振|唐詩的理解與誤解(27-28)



鍾振振|唐詩的理解與誤解(27-28)

鍾振振博士, 1950年3月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鍾振振|唐詩的理解與誤解(27-28)


唐詩的理解與誤解(二七)


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四)

白居易

東家採桑婦,雨來苦愁悲。

蔟蠶北堂前,雨冷不成絲。

西家荷鋤叟,雨來亦怨諮。

種豆南山下,雨多落為萁。

而我獨何幸?醞酒本無期。

及此多雨日,正遇新熟時。

開瓶瀉尊中,玉液黃金脂。

持玩已可悅,歡嘗有餘滋。

一酌發好容,再酌開愁眉。

連延四五酌,酣暢入四肢。

忽然遺我物,誰復分是非?

是時連夕雨,酩酊無所知。

人心苦顛倒,反為憂者嗤。

關於“忽然遺我物,誰復分是非”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下句言在是非顛倒的時代裡,誰能有真是真非。案,此為作者憤慨語。”

按:白居易的這兩句詩,蓋承上文“一酌發好容,再酌開愁眉。連延四五酌,酣暢入四肢”云云而來,是說自己喝酒喝醉了,一時間“物”“我”兩忘,哪裡還分什麼是非。其意在於述說自己酣醉的狀態,主旨並非憤世。

唐陸淳《刪東皋子集序》曰:“淳聞於師曰:秉仁義,立好惡,方之內者也;等是非,遺物我,方之外者也。……何乃莊叟(按:莊子)之後,緜歷千祀,幾於是道者,餘得之王君(按:唐王績)焉。”白詩之“遺我物”,即陸《序》稱引其師之所謂“遺物我”;白詩之“誰復分是非”,略同於陸《序》稱引其師之所謂“等是非”。而所謂“遺物我”,即混同物我;所謂“等是非”,即泯滅是非。這都不是陸淳之師的發明,而是對莊子哲學思想的歸納、總結。因此,白詩云雲,歸根結底還是莊子哲學思想的體現。用莊子之清醒的哲學思辨,來表現自己的酣醉狀態,寓莊於諧,正是白詩妙趣之所在。

關於“人心顛倒,反為憂者嗤”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人心二句]言世人貪財逐祿,有酒不飲;反為貧困(憂者)的飲者所譏笑。”

按:這裡的“憂者”,無論從語言抑或語境的角度來分析,都不能解作“貧困的飲者”,而是指上文的“東家採桑婦”與“西家荷鋤叟”,他們分別因連日陰雨,妨害蠶的吐絲、豆的結實而憂心忡忡。

白居易這兩句詩的意思其實是說:不同處境的人,心理狀態也截然相反。我因連日陰雨,家釀新熟,暢飲酣醉而“樂”;定然會被因連日陰雨而遭受經濟損失的“憂者”嗤責。

在中國文學史上,白居易是一位關心民生疾苦的政治詩人。但正如杜甫不可能絕對做到“每飯不忘君”一樣,白居易也不可能“凡飲必憂民”。他畢竟還有封建官僚閒適優遊、享受生活的另一面。因此,我們在讀他的詩的時候,應當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切莫以“全”概“偏”。即如此篇,詩人在全組詩的序言中稱:“餘退居渭上,杜門不出,時屬多雨,無以自娛。會家醞新熟,雨中獨飲,往往酣醉,終日不醒。懶放之心,彌覺自得,故得於此而有以忘於彼者。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會,遂效其體,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輒自哂,然知我者亦無隱焉。”認真讀一讀詩人對這組詩寫作緣起及具體語境的自我陳述,我們不難領會此詩的旨意。求之過甚,求之過深,則南轅北轍,適得其反了。


鍾振振|唐詩的理解與誤解(27-28)


唐詩的理解與誤解(二八)


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

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

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

世間富貴應無分,身後文章合有名。

莫怪氣粗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

關於“一篇長恨有風情”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風情,風人(詩人)之情。《詩集傳》:‘風者,民俗歌謠之詩,……於以考其俗尚之美惡,而知其政治之得失焉。’白氏自認其詩有風人之旨。”

按:“風情”是古代詩歌中的常用詞,義項雖不止一端,卻偏偏沒有“風人之情”、“風人之旨”的意思。考察白居易同時代人的詩歌,權德輿《奉和許閣老酬淮南崔十七端公見寄》詩曰:“芳訊風情在,佳期歲序徂。”劉禹錫《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詩曰:“眼前名利同春夢,醉裡風情敵少年。”姚合《寄送盧拱秘書遊魏州》詩曰:“薊門春不豔,淇水暖還清。看野風情遠,尋花酒病成。”凡此“風情”,或曰“芳訊”、“佳期”,或曰“醉裡”、“少年”,或曰“看野”、“尋花”,皆謂風流或風雅情致。而白居易《白氏長慶集》中,“風情”一詞凡十五見。除本篇外,卷一七《薔薇正開春酒初熟因招劉十九張大崔二十四同飲》詩曰:“甕頭竹葉經春熟,階底薔薇入夏開。似火淺深紅壓架,如餳氣味綠粘臺。試將詩句相招去,倘有風情或可來。明日早花應更好,心期同醉卯時杯。”又《湖亭與行簡宿》詩曰:“潯陽少有風情客,招宿湖亭盡卻回。水檻虛涼風月好,夜深唯共阿連來。”又《三月三日懷微之》詩曰:“良時光景長虛擲,壯歲風情已闇銷。忽憶同為校書日,每年同醉是今朝。”又《題峽中石上》詩曰:“巫女廟花紅似粉,昭君村柳翠於眉。誠知老去風情少,見此爭無一句詩?”又卷二〇《湖上招客送春泛舟》詩曰:“欲送殘春招酒伴,客中誰最有風情?兩瓶箬下新求得,一曲《霓裳》初敎成。排比管絃行翠袖,指麾船舫點紅旌。慢牽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鏡上行。”又卷二四《奉和汴州令狐令公二十二韻》詩曰:“眷愛人人遍,風情事事兼。猶嫌客不醉,同賦夜厭厭。”(第2冊,第529頁)又《題籠鶴》詩曰:“經旬不飲酒,逾月未聞歌。豈是風情少?其如塵事多。”又《酬劉和州戲贈》詩曰:“錢唐山水接蘇臺,兩地褰帷愧不才。政事素無爭學得?風情舊有且將來。雙蛾解珮啼相送,五馬鳴珂笑卻回。不似劉郎無景行,長拋春恨在天台。”又卷二六《憶夢得》詩曰:“齒髮各蹉跎,疏慵與病和。愛花心在否,見酒興如何?年長風情少,官高俗慮多。幾時紅燭下,聞唱《竹枝歌》?”又卷二七《想東遊五十韻》詩曰:“驛舫妝青雀,官槽秣紫騮。鏡湖期遠泛,禹穴約冥搜。預掃題詩壁,先開望海樓。飲思親履舄,宿憶並衾裯。志氣吾衰也,風情子在不?”又卷二八《座中戲呈諸少年》詩曰:“衰容禁得無多酒,秋鬢新添幾許霜。縱有風情應淡薄,假如老健莫誇張。興來吟詠從成癖,飲後酣歌少放狂。不為倚官兼挾勢,因何入得少年場?”又卷三一《侍中晉公欲到東洛先蒙書問期宿龍門思往感今輒獻長句》詩曰:“功成名遂來雖久,雲臥山游去未遲。聞說風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時。”又卷三四《酬夢得以予五月長齋延僧徒絕賓友見戲十韻》詩曰:“禪後心彌寂,齋來體更輕。不唯忘肉味,兼擬減風情。”又卷三五《夢得前所酬篇有煉盡美少年之句因思往事兼詠今懷重以長句答之》詩曰:“昔饒春桂長先折,今伴寒松最後凋。生事縱貧猶可過,風情雖老未全銷。”又卷三七《寄黔州馬常侍》詩曰:“閒看雙節信為貴,樂飲一杯誰與同?可惜風情與心力,五年拋擲在黔中。”所謂“風情”,亦多以飲酒賞花、遊山宿水、聽歌觀舞、題壁賦詩等為言,仍指風流或風雅情致。據此類推,則 “一篇《長恨》有風情”云云,也應是詩人自負其名篇《長恨歌》甚有風流情致。


編輯 | 章雪芳 審核 | 老劉茶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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