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侠小说式微谈起,浅析历代“侠”之精神的变迁和展现

按语:这几天适逢金庸先生逝世周年,武侠小说和侠义精神又成为了热词。在武侠小说式微的今天,看到还有那么多的朋友对武侠心心念念,心里挺感慨的。遂从历代之“侠”文化谈起,草成此文,与各位同好分享。

01 当代武侠小说式微的历程和原因浅析

这些年,老武侠迷们都有这样一种慨叹,那就是武侠式微,侠情不再。

其实武侠的式微并非一日之寒,它在多年前就已经初见端倪。

我们不妨先来看一个时间轴。

1972年9月23日,《鹿鼎记》在《明报》连载完结,金庸先生随之宣布封笔,告别武侠江湖。

1985年9月21日,一代武侠宗师古龙先生因病逝世,自此,“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

1995年之后,随着诸葛青云、司马翎的相继辞世,港台武侠的宏大楼阁开始坍塌凋敝,纵有一些三流作家苦苦支撑,也仅仅是靠描写杀戮和情色,混口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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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时,在海峡的这边,我们的大陆网络文学开始发端,网络小说开始进入大众眼帘。

2000年,“网络第一神书”《悟空传》一鸣惊人,席卷天下。接下来的十年,玄幻、科幻、修真、盗墓、宫斗、网游、都市、黑道、官场、穿越、架空历史……各种类型百花齐放;《飘邈之旅》、《小兵传奇》、《搜神记》、《魔法学徒》、《步步惊心》、《橙红年代》、《亵渎》、《佣兵天下》、《佛本是道》……每一本书都精彩纷呈。

乱花渐欲迷人眼,武侠这个“成年人的童话”的读者,开始迅速被吸引,迅速被分流。武侠的式微,终于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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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此期间,武侠也曾回光返照。

彼时,在湘楚大地、有份杂志办的热闹非凡——它叫《今古传奇》。它的武侠版高举着“大陆新武侠”的大旗,笑傲盛世江湖、抒写壮怀激烈。

小椴的《杯雪》、凤歌的《昆仑》、时未寒的《明将军》,沧月的《听雪楼》……群贤毕至,各有风流,一举使得《今古传奇武侠版》成为报亭书摊的紧俏刊物。

可即便繁华如斯,也是稍纵即逝。老武侠迷肯定都记得,当时流行这样一句话,叫做“金庸封笔古龙逝,江湖唯有英雄志”。(《英雄志》,台湾武侠作家孙晓作品,迄今尚未完结,一直被武侠迷们所诟病。)

这看似对《英雄志》的褒奖,其实更多的,是对武侠没落的唏嘘与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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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侠”之精神的嬗变史

面对这种境况,有文友说,武侠小说的没落是现代“侠文化”逐步消亡的最好佐证。

对此,我持不同看法——我一直这样觉得:武侠小说的没落并不代表“侠文化”和“侠精神”的没落,“侠”之内核在现代社会和众生之中肯定是并未泯灭的。

它可能只是换了一种面貌,或者只是暂时潜伏。在某个时间、或者某个事件之中,一旦有风云激荡,随时会喷薄而出。

其实在几千年的历史变迁和云飞雪落之中,“侠”的内容和形态也是一直在不断变幻和精进的。

① 先秦“游侠”

刚开始时,春秋战国时的“侠”并非如我们现在所理解的那么“高大上”,它只是一个中性的称谓而已。概括来说,当时的“侠”其实就是“任性”——直到现在我们不是还在用一个词语叫做“任侠”么?

其实翻翻历史,这种“使气任侠”、随时可以放飞自我的拗脾气俯拾皆是。它无关公平正义,只是一种自己认定并且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的自由精神。

这样的“侠”,豫让算一个。

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赵襄子打死了智伯瑶。作为智伯瑶的家臣,狠人豫让先是吞炭把自己弄成哑巴,然后改了姓名,漆身乔装去刺杀赵襄子。接连谋刺了两次,都没成功。最后耿直的豫让对赵襄子说:“算了,老子弄不死你,但没能给智伯报仇老子心里不甘,对不起以国士待我的老大,你能不能把衣服脱下来,让我剁几刀意思一下?”赵襄子觉得这人不错,很忠义,于是就同意了。豫让“斩衣三跃”,自杀而死。

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当时的“侠”,就是这么任性,就是这么挥洒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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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当然也算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刺秦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这里不做赘述。与豫让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因为个人私仇,而是秦燕国恨,但相同的是两人都不可避免地失败了。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也是当时“侠”之任性的另一个版本。

这个时候的大侠虽然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但武功明显不行,也没有什么势力,所以终究是翻不出多大的浪花来。

他们“一根筋”的拗脾气虽然感天动地,后世也多有描摹咏叹,但他们归根到底只是别人的工具而已。他们在当时的社会必然难以有所建树,也难以成为“侠”文化的主流核心——所以,在《史记》中,司马迁虽未断然否定他们,却还是把他们单独列在了《刺客列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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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汉之“仁义之侠”

真正让太史公赞赏的是《游侠列传》中的朱家、剧孟和郭解这一类“侠”。

虽然韩非子站在统治阶级的角度早有定论,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但司马迁还是以极大的勇气为"侠"立传,并且以他们的事迹为蓝本,给“侠”以概括定义。

至此,中国的“侠”之精神得以升华,并且覆上了一层理想主义的美好色彩。

司马迁认为,侠之精神首先必须要符合道义,要“救人于厄,振人不赡”,这其实是从根本上来讲就是儒家所提倡的“仁”;他同样也提到了“信”和“义”两个维度,要求“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总的来说,他认为的侠,就是要帮助他人,要人格真实,要宽容大度。后世对“侠”的内涵虽有拓展,却总不脱此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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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是这样的人。这个跟刘邦同时代的大侠喜欢施舍——虽然他也没有什么钱,但是谁缺钱他就送点钱给人家,谁有难处了,他也出手帮一帮。而且他有个好处,那就是从来不沽名钓誉,不炫耀自己做了什么。简单说,他就是那个时代的活雷锋,所以大家都喜欢跟他交朋友。

剧孟也是,他的行为跟朱家相差无几。所以他也有很多的好朋友。据说他母亲去世,送葬的车子来了一千多辆。更玄乎的是,当时吴王叛乱,周亚夫听说剧孟没有参与,心里高兴地要命,觉得吴王真是个棒槌,叛乱不知道带着剧孟一起,能成大事才怪。由此可见这哥们在当时的影响力之大。

郭解是太史公着墨最多的一个。据说郭解原本是个不良少年,杀人盗墓、作恶多端。后来年龄大了却学好了,变得又大度又检点,谦恭待人,追随他的人很多。有次他姐姐的小孩跟人拼酒怄气,估计是怀有“我舅是郭解”的心态吧,逞能非要灌人家酒,结果装逼不成,反而被人家给杀了,他姐姐就逼着郭解去报仇,郭解了解了情况之后发现罪不在人,就把人给放了。还有一次他在路上经常看到一个人很牛逼地看他,他的小弟很愤怒,也没问那人“你瞅啥”,就要弄死那人,郭解忙拦住古惑仔小弟说:“人家不尊重我那可能是因为我修养不够,他又没什么过错!”而且在帮派斗争中他经常做和事老,调节纠纷,所以威望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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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可以看得出来,这时的“侠”已经与春秋之时的豫让荆轲不同了——他们虽然不居庙堂之高,却已经开始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追随者很多,而且有一定的话语权,俨然成为民间社会的实际控制者。

有了势力就有底气,所以他们对既有的体制和法度是有些爱理不理的,这就让庙堂之上的大佬们很不高兴。汉武帝即位不久,就向他们展开了扫黑除恶的重拳出击——势大如郭解,也依旧是全家掉脑袋。

司马迁是同情他们的,替他们辩解说:”我听说他们虽然有时会触犯大汉的法律,可是他们的行为是符合道义的啊,而且人家还很廉洁、知进退,有很多值得点赞的地方,都是名副其实的“。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史记 游侠列传》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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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太耿直了,看历史的角度虽然在今天看来是进步的历史观,但在当时却是有些极端的,所以庙堂之上的大佬们是不理他的,甚至后来的班固也跟他唱反调,说这些“侠”是“罪已不容于诛”的奸恶之徒。

在体制之下,看似牛逼的大侠纷纷落马。侠客并不牛逼,牛逼的是国家机器。

司马迁理想化的“仁义之侠”在朝廷的限制和打击之下,开始避走江湖。自此以降,正统的史书之中,再无游侠的传记传世。

所幸的是,关于“侠”的理想化的精神火种,终究还是流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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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汉之后“侠”的艺术化之路

中国的封建王朝,总的来说,中央集权一代甚过一代。在中央政权逐步对社会基层完全掌控之后,“侠”的生存空间严重被挤压,变得越来越小。

但理想化的“侠”之精神还是很吸引人的,它被后人越来越多地赋予了更多的褒义情感,英雄色彩和高尚色彩越来越浓重。

陈平原先生说:“侠其实是一种潜在的欲望和情怀……是一种对于现实生活的超脱,或者说是对于平庸的世俗生活的批判”。

其实想想也是。“侠”这东西,根本就不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实体,它只是一种历史记载的想象,或者说它只是一种在社会现实中的内心理想的出口。虽然它不容于体制,却不妨碍它成为人们面对现实无力时的一种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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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汉之后各种关于“侠”的文艺作品开始层出不穷。它在唐诗中有“三杯吐然若,五岳倒为轻”;在唐传奇中有风尘三侠,红线盗盒;在宋评话、元杂剧、明章回和现代武侠小说中更是开枝散叶,繁花似锦。

在这个过程中,“侠”的内涵也在不断地得以拓展和延伸。甚至,到了清朝的公案小说,如《彭公案》,《七侠五义》等等,开始把“侠义”偷换成“忠义”,以江湖之远的草莽侠客,配以为庙堂之上的名臣清官,去扫荡绿林了。

可不管怎么样,自古流传下来的“侠”之精神,包括侠客们自由不羁的独立意志、除暴安良的济世情怀,历久弥新,从未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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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现当代武侠小说中“侠”之内涵的变迁

其实“侠”的内涵从古至今一直在嬗变和扩容。

现当代武侠小说一直被论家诟病,说它只是通俗文学、精神快餐,缺乏社会教育意义。对此我保留态度。我只能说,在近现代武侠小说的创作中,作家们其实一直在拓展“侠”的内涵,也在试图去借助武侠小说去描摹世态、体味人情,针砭时弊,贴近生命。

近代武侠作品,如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看似虚幻,汪洋恣肆,但内核却是对“魔”的鞭笞,对正义的歌颂,结合他的写作背景,不难看出这其实是在“民族战争背景下对侠义精神的新解”(孔庆东先生语)。再如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写霍元甲、写大刀王五,其实何尝不是直面现实社会的一大力作?

关于武侠小说中“侠客从来不问生计”的调侃颇多,其实很多武侠作家也都把眼光聚焦在了现实的武林人物身上,他们写拳师,写镖师,都是及其贴近现实生活的。比如郑证因的《鹰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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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龙》大家都熟悉,王度庐其实是把“侠”与“情”紧紧结合,写尽了人生命运的浮沉来去、悲欢无奈。

现代武侠以金庸古龙为代表。限于篇幅,我们以金庸先生为例。其实先生的武侠创作也是在不断反思精进的。从陈家洛、郭靖、袁承志、胡斐这些传统意义上的“儒侠”,写到令狐冲、杨过这样的非正统意义上的“侠”,再到甚至于“反侠”的韦小宝,其实不正是越来越摒弃脸谱,越来越贴近人性和生命本身的过程么?

侠文化不仅存在于武侠天地中,它更深深地渗透到人性中。从伟人到小人,从侠到反侠,正是人类社会由理想走到现实,从人物到人格再到人性的最终体现,“侠文化”也正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生动体现。

我觉得这话说的及其到位。关于“侠”精神的历代脉络,我们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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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当今社会,“侠”之精神安在?

上文我们说了,武侠小说的式微,并不代表“侠”之精神的泯灭。

“侠”是一种精神状态,概括起来其实就是每个时代都有它存在和表现的独特方式。就像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每个人心中其实都有一个“侠”存在的。

概括起来讲,所谓的“侠”,其实就是让自己做顺应天意的事,做正直优良的人。

“侠”不关乎武力强弱,也不关乎地位高低。它不分古今,也无关男女。

江湖听似虚无缥缈,好像离我们很远,让我们时常神往。其实江湖就在我们身边,而你,只要愿意,只要能够“路见不平一声吼”,你也可以是一名侠客。

“侠”不用去仰慕,也不用去追求。它一直都在我们的内心之中——只看你是否敢于让他喷薄而出!所以说武侠小说虽然式微,但江湖未远,侠道不孤!

从武侠小说式微谈起,浅析历代“侠”之精神的变迁和展现

《史记 游侠列传》司马迁

《超越雅俗》孔庆东

《千古文人侠客梦》陈平原

《民国通俗小说论稿》张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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