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命運選擇了相聲,相聲改變了命運。


在外人看來,這是一次電光火石般的走紅。張雲雷卻覺得,這更像一場無端漫長的療傷。


2016年8月,他登上了全國收視率前三的節目。不久後,他意外從南京火車站墜落,左臂、左胯骨、左右腿、右腳全部粉碎性骨折,肋骨骨折,肺部、胃部、後腦出血,心臟一度停跳。


2017年1月,他帶著108塊鋼板復出,師父郭德綱說他會火得“不要不要”的。一個月後,張雲雷用吉他伴奏唱了一曲《探清水河》,果真一炮而紅。


2018年,張雲雷所到之處都被粉絲擠滿,他的專場茫茫一片熒光棒,他上的節目收視率第一,捧他和批他的媒體成了兩大陣營……


於是有人說,張雲雷的橫空出世,既重新定義了相聲演員,又重新定義了流量明星。身兼這看似矛盾的雙重身份,面對突如其來的擁躉與爭議,27歲的張雲雷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我沒紅,我還是我。”


《環球人物》獨家對話張雲雷↓↓


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誰說傳統的東西沒有人聽啊”


1月8日,《國風美少年》總決賽的化妝間裡,張雲雷有些疲憊——前一天的彩排一直到深夜,他凌晨4點才得以入睡。從電梯到化妝間,大概30米的距離,張雲雷腳步有些蹣跚,走了將近一分半。百塊鋼板禁錮了身體,他幾次想坐上高腳椅都以失敗告終。他開玩笑說,這身體坐飛機很麻煩,一過安檢就響。幾回下來,機場的工作人員都跟他熟了,就直接喊他:“二爺,過去吧。” 張雲雷在德雲社家譜上排行第二,人稱“二爺”。


我們用鏡頭記錄下張雲雷從電梯走到化妝間的過程,他身邊的工作人員悄悄跟攝像師說,希望這些畫面不要播出。記者問張雲雷:“是不是不太願意讓大家看到你走路的樣子?”


他回答:“對,所以你看我一般都是咬著牙走,其實走的時候腳會特別痛。”


“如果這些畫面被看到,大家可能會更憐惜你。”


“我不希望看到別人憐惜我,因為我是演員,不想讓別人覺得我難受,覺得我是帶病演出。每天都這麼著,那你回家休息不好嗎?你還演什麼出啊!”


這樣的身體錄節目,一錄就是一整天,對張雲雷而言絕不輕鬆。所幸,這個節目講的是傳統文化,他常常能在錄製中收穫驚喜。每次聽到選手優質的曲藝表演,張雲雷都會收起抖包袱的笑臉,變得嚴肅。《國風美少年》裡他最喜歡的選手叫劉豐,三絃彈得極好。張雲雷第一次聽劉豐的演奏時,嘴角含笑,眼角泛淚。出於兒時訓練的記憶,張雲雷深知三絃有多難:“三絃沒有品,全憑感覺走,你手到哪兒,哪兒就是‘do re mi fa so’,全靠紮實的基本功。我的三絃師父,彈了得有50多年,要是放下三天,手馬上就生。”


節目上,張雲雷有時興致一來唱上一段,臺下的“90後”“00後”全能接上,跟著唱評戲、唱京劇、唱太平歌詞。在現場,記者見到一些張雲雷的年輕粉絲,都是“白天來看張雲雷錄節目,晚上去梨園劇場聽京劇”,隨口就能唱一段《鎖麟囊》。


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2018年11月,張雲雷在愛奇藝《國風美少年》擔任召集人。


說起這些,張雲雷的表情是驕傲的。他覺得,如果說他的走紅有什麼最重要的價值,那就是讓越來越多年輕人唱起了傳統曲藝。2018年10月,張雲雷在北京展覽館演出,2700多人跟著他合唱評戲。“一曲《乾坤帶》唱罷,我就說了一句話,誰說傳統的東西沒有人聽啊,誰說的?”


“對我來說,(流行)歌你聽個十遍八遍一百遍,聽完可能就完了,但咱們傳統的東西,你要是真聽進去了,一百遍都不膩。新書熟戲,聽不膩的曲藝,這戲必須聽老的,聽熟的,戲越熟越有滋味。可能歌它像白酒,過癮,傳統的曲像紅酒,評書、曲藝、京劇、評戲、河北梆子,你都得慢慢品。”


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2018年11月,張雲雷(右)及搭檔楊九郎在瀋陽德雲社巡演,全場粉絲舉起熒光棒。


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我不能總活在別人的議論下”


安迪·沃霍爾說,每個人都可能在15分鐘內出名,而張雲雷的15分鐘,叫《探清水河》。這原是一首民間敘事歌,講的是清末民初發生在北京火器營的一個愛情悲劇。到了現代,隨著小曲演唱、太平歌詞等形式在相聲表演中漸消,這首曲也變得鮮為人知——正如張雲雷對記者說的,反而是二人轉裡還依然保留著。


2017年2月,德雲社在北京三慶園幾次演出,張雲雷返場演唱《探清水河》,玉子(御子)改為吉他伴奏,小曲變成民謠風格,他由此在大眾傳媒一戰成名。很快,這偶然改編成的《探清水河》在微博和抖音上病毒式傳播,“桃葉尖上尖,柳葉兒就遮滿了天”成了洗腦名句。張雲雷成了粉絲心中高顏值的“辮兒哥哥”,聲音酥的“張二爺”。他的演出,一票難求;他的每一次返場,是大合唱加熒光棒。郭德綱笑說:“從藝多年,從沒見過這樣的。”


爭議也由此而來。人們開始質疑,相聲演員怎麼能按照流量明星來操作呢?前有南開教授批判《探清水河》是“窯調”,是舊時代糟粕;後有知名媒體痛批觀眾追相聲演員如追星是不倫不類;更有甚者,直接把《探清水河》的走紅定性為“數典忘祖”。


張雲雷不是沒有困惑過,自己刷微博看人家彈吉他得來靈感,想著給《探清水河》創新一下,怎麼就“數典忘祖”了呢?他問郭德綱,師父只問了他兩個問題:“觀眾喜歡嗎?”


“喜歡。”


“罵街了嗎?”


“沒有。”


“那你就是對的。觀眾永遠是最好的證明。”


這場爭議也讓張雲雷思考起創新與傳統的平衡,他給自己定下標準:改編可以,但不能丟了根本。“《探清水河》我是按民謠的方式唱的,但是詞我可沒改,調我可沒改。我們在傳統上創新,就是要知道傳統的框架是什麼。《拴娃娃》 《賣布頭》這些經典相聲都有自己的框架,你得保留它們。形式和細節可以創新,但框架不能亂扔。”


另一場爭議,來自張雲雷“紅出圈”的現象,“流量張”的行動、表演、話語都被無限放大。2018年末,張雲雷因為在某節目上的一段言論受到全網關注。當個人觀點遇上偶像身份,便會以指數級流量傳播,威力巨大。本以為這將成為張雲雷不小的敏感點,可當記者問起時,他並不閃爍其辭。


“當你看到網上評論的時候,作何感想?”


“我該幹嘛幹嘛。他們說你心怎麼這麼大啊?我說那怎麼辦?哭嗎?與其琢磨一天,難受一天,彆扭一天,還不如拿這一天來創作相聲,我有我自己的正事要幹。”


“經歷這些事情後,會讓你時不時自我提醒,不要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嗎?”


“那我會很累,那我會很累很累。我也不能讓所有人喜歡我呀?”張雲雷說,“我會注意一點,但不會把自己拘束了,那就不是我了。我累,你們看著也累,我走了之後你們還得說裝什麼裝啊。所以我不如就做自己,讓自己舒服。我不能總活在別人的議論下。”


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2018年3月25日,張雲雷參加 《歡樂喜劇人》第四季總決賽。


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上舞臺,真是比我的命還重要”


關於安迪·沃霍爾那句話,其實還有下半句:每個人都可能只出名15分鐘。說起這個話題,張雲雷並不覺得算個事兒——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怎麼紅的,也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5歲,他日日看姐姐唱京韻大鼓,看著看著就學了起來;8歲,他跟著郭德綱來到北京,兩年後第一次登臺說相聲;11歲,他成了德雲社“雲字輩”弟子。回憶兒時“痛苦”的學藝經歷,張雲雷說:“那會兒除了睡覺、吃飯,大多數時間都是聽復讀機。”郭德綱去小商品百貨店給他買能錄、能洗的磁帶,讓他早晨起來把50段太平歌詞從頭到尾唱一遍,每段最短8分鐘,最長20分鐘,邊唱邊錄,錄完了交給師父檢查。吃完飯後,從頭到尾再唱一遍。後來,德雲社大部分弟子都是聽張雲雷那些年錄的磁帶學的太平歌詞,真正由郭德綱一字一句教的,也只有張雲雷。


“一般人可能接受不了傳統的太平歌詞,但是我能聽。我就是覺得好聽,我就愛這個,就覺得心動。”這份心動讓張雲雷把太平歌詞堅持到了13歲,卻被“倒倉”磨滅了。變聲期讓他的聲音開始渾濁,無法接受的他“離家出走”了。


“我心想,看上天安排,倒倉期過去後,變好了就好了,變不好那是命。”張雲雷說,“但我一個大小夥子,不能總待著呀,我得找點事兒幹呀。” 6年裡,他到處打工,肯德基、吉野家、檯球館、小廚房,最後一個工作是在網通大廈打電話,還打成了業績第一。


2011年,德雲社成立15週年,結束倒倉的張雲雷再登舞臺,以一曲《白蛇傳》正式迴歸。迴歸後,他經歷找不到搭檔的急迫,有過臺下只有8個人的窘境,最後慢慢變成10個人、三四十人、上百人……


2016年8月22日凌晨4點,剛剛登上全國衛視受到關注的張雲雷意外跌落南京火車站,心臟停跳,醫生差點宣佈死亡。10個小時的手術,死裡逃生,醒來後醫生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以後考慮做幕後吧。”


“我心都死了。上舞臺,真是比我的命還重要。我10歲起就幹這個,我離不開的。”


張雲雷問師父:“我站不起來是不是就得告別舞臺了?”


郭德綱說:“放心吧,我教你說書,坐著也讓你一直待在舞臺上。”


躺在病床上,所有筋骨都不對位,手呈現扭曲狀態,醫生說可能會“殘廢”。張雲雷不信,差不多後就開始瘋狂打玉子,使勁攥,使勁打,一邊打一邊掉。“我就這樣抻折了的筋,拼命地打玉子,慢慢地手就變得靈活了。所以說,相聲也救了我,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我能不愛它嗎?”


張雲雷:我與相聲是“生死之交”

△2016年,張雲雷跌落受傷,一度住進重症監護室。圖為師父郭德綱探望病房裡的張雲雷。


就像郭德綱說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場劫難過後再復出,不到兩個月,張雲雷已經是相聲界第一流量了。


“你問我覺得自己是爆紅嗎?我覺得不是。岳雲鵬是爆紅嗎?那是沒人看過他在劇場裡掃地,在後臺任人罵的時刻。《探清水河》是爆紅嗎?那是沒人看到我師父怎麼把曲子從歷史遺骸裡挖出來,再整理,我們又怎麼做改編的。”在張雲雷看來,所謂爆紅,是一種誤解,背後的原因其實很長很長。


張雲雷說自己私下是個沉悶的人,不存表情包,不發朋友圈,能一個星期在家裡待著,他覺得“一定要在臺底下讓人看不出來你是說相聲的,這才是能說好相聲的”。即便如今紅了,他也如此,在家裡不超過10句話,泡個茶、燻個香,聽著曲藝過一天。


“我以前可能挺瘋的,說急就急,生氣起來別人會說別理張雲雷。現在我就沒脾氣了,就算特別著急也是憋在心裡,很少會發洩出來,我媽都說,兒子你怎麼不一樣了呢?”他頓了一下,想一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可能因為我死過一次了,就像我師父說的,經歷過生死的人,就看開了。”


他覺得,相聲與命運,對他而言從來都是同一個東西——命運選擇了相聲,相聲改變了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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