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大千畫得極少的一種題材,寫真精品《陶廬老人造像》賞析

張大千,中國現代中國畫家。以山水畫聞名於世,亦能人物、花鳥,國畫領域題材涉足廣泛,工、寫、潑墨皆擅。他對傳統中國畫色彩有獨到的理解,對現代中國畫的形式創新做過不懈努力。

張大千留下的眾多作品中,寫真不多,且自畫像佔了多半。今天介紹他壯年時期的寫真精品——《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

這是張大千畫得極少的一種題材,寫真精品《陶廬老人造像》賞析

張大千《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全圖,翻拍自《徐悲鴻藏張大千畫選》

這幅寫真作品基本是整四尺幅面,高137公分、寬64公分,徐悲鴻舊藏。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湖北美術學院舉辦的《徐悲鴻藏齊白石、張大千作品展》中,隔著玻璃觀賞過此畫原作,印象頗深。看過展覽後,在門口買了本展覽圖冊,其中亦印有此畫,本文插圖翻拍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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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鴻藏張大千畫選》封面照片

畫面右上題“陶廬老人八十有五歲造像,乙亥八月蜀郡後學張爰謹寫於宣南”,鈐“張爰”朱文印,白文印“大千□□”,照片甚模糊,不能判讀。從題跋看,此畫作於1935年9月,張大千時年三十七歲,正值壯年。題跋中的“宣南”,當指北平宣武門以南的文人匯聚之地,具體場所不明,但可肯定不是作於頤和園聽鸝館的張大千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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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題跋,翻拍自《徐悲鴻藏張大千畫選》

我們欣賞寫真,就有必要把畫中主人公的身份弄清楚。畫中所題“陶廬老人”是王樹枏的號。王樹枏(Nán)(1851-1936)字晉卿,晚號陶廬老人,直隸新城縣人。“枏”字被誤作枬(zhān)、柟(Nán)、楠,從他手札的署名來看,可確定為“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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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樹枏手札,圖片源自網絡

王樹枏是光緒十二年進士,歷任四川青神縣等五縣知縣、甘肅中衛縣知縣,後遷任新疆布政使。他在推進新疆近代化進程和勘定中俄邊界中發揮過重大作用,是晚清著名的封疆大吏。民國之後,王樹枏入清史館,撰《清史稿》咸豐、同治朝大臣傳及《地理志》。他一生著書共53種,685卷,內容涉及訓詁、算數、地輿等方面。尤其精於史地之學,編纂有《新疆圖志•國界志》,在晚清學界獨樹一幟。張大千的寫真,成功地刻畫了王樹枏這位大學者衰年的真實形象。

本文不用“肖像畫”這一舶來詞彙,而用“寫真”一詞,是為了尊重傳統中國畫的獨立地位,並以傳統丹青用語來表述中國畫。《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一圖,是王樹枏逝世前一年,張大千為其當面寫貌、配景所作之“

行樂圖”。中國傳統寫真,按功用劃分,種類繁多。“行樂圖”是描繪遊玩消遣狀的人像畫,不同於紀念性“大衣冠”像的莊重、嚴肅。這種畫既要求真實再現人物的容貌和特有的舉止神態,又要充分表現詩情畫意;是寫真與人物畫的結合體,對畫家的寫生能力和創作能力有很高的要求

王樹枏是科舉出身的清朝高官,又是著作等身的文人學者。張大千作此畫時雖在上海等地小有名氣,但在北平畫壇卻尚未形成足夠的影響力。王樹枏是前朝遺老,在北平文化界威望很高。這幅寫真若畫得好,對張大千在北平影響力的提升自然很有幫助;若畫得不好或留下口實,則很可能適得其反。所以,這幅畫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張大千在這幅畫上費了不少心血,畫出的效果也非同尋常

張大千在畫中描繪了這樣一個情景:王樹枏晚年悠遊林泉,坐在山坡前一塊臥石上歇息。此處古松虯然、山泉汩汩,耄耋老人端坐其間,聽著松風泉流的輕唱,發自內心地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在這仙風道骨的映襯之下,山水草木彷佛都染上了靈氣。

張大千的畫筆如相機快門一般,捕捉住了這協和的瞬間

畫中王樹枏慈眉善目、面帶喜悅,是一位久經宦海磨礪後復歸平淡,文質彬彬的老人形象。老人臉部刻畫極其精細,張大千採用“波臣派”畫法,用極細的淡墨勾畫人臉,五官與皮膚皺褶均先以線條定型,再以墨色細細地渲染出“五嶽四瀆”。“波臣派”畫像注重墨骨,以表現今之所謂立體感,故烘染層次較多;往往多重顏色交相籠罩映透,以達人像血、氣、神的完美再現。張大千此畫在“波臣派”的基礎上,吸取了宋元人,特別是元代王繹的單線畫像的優點,更注重線條的應用,墨染之後未作過多的色染。畫中王樹枏的臉部沒有我們常見的清代寫真那種唐突的陰影,顯得細膩精確而又明朗潔淨。在鬚髮的畫法上,張大千沒有沿用古人排線的畫法,而是根據王樹枏鬚髮的實際特徵,一絲不苟地進行組織、勾描。特別是老人頭頂稀疏的短髮,似在山風的吹拂之下飄搖,非常自然、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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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局部

在神情刻畫上,王樹枏雙眉高高揚起,眼睛炯炯有神。法令紋下雖雙唇緊閉,但蓬鬆、顫動的鬍鬚和微微上翹的嘴角卻透露出一個善談的讀書人氣質。從相貌上看,老人正直、和善而不失睿智,內斂而剛毅。張大千繼承了傳統寫真的默記方法,他在與王樹枏的交往中,仔細觀察老人的容貌、舉止和具有個人標誌特徵的神態,默記於心,在對老人略作寫生之後落筆成圖。中國寫真注重傳神,而非畫素描石膏像般面面俱到。常人一動不動坐上幾小時,都難以忍受,更何況是八十多歲的老人。所以,默記功夫一定要紮實。張大千作畫行筆很快,這是他長期臨摹古畫養成的“一眼記住”的本領。這種快速記憶能力的訓練,使他腦子裡儲備既多、轉起來也快,下筆自然暢達無礙。

這是張大千畫得極少的一種題材,寫真精品《陶廬老人造像》賞析

王樹枏中老年時的幾張照片,經過編輯的網絡圖片

南朝宋時的姚最,在其《續畫品》中評謝赫寫真:“寫貌人物,不俟對看,所須一覽,便工操筆。點刷研精,意在切似,目想毫髮,皆無遺失。麗服靚妝,隨時變改,直眉曲鬢,與世事新。別體細微,多自赫始。”寫真重在“意在切似”,所幸王樹枏有幾幀照片存世,我們可以將照片和張大千的畫像作一比較,看看張大千是否畫得肖似王樹枏本人。通過對比,我們清楚地看到,

張大千的寫真水平確實達到了“如鏡取影”的程度。寫真與照片本人的差別之處僅在於眉骨稜角不夠有力,命宮(印堂)較之本人略顯狹窄單薄。

這是張大千畫得極少的一種題材,寫真精品《陶廬老人造像》賞析

王樹枏本人照片於畫像對比,圖片系本文作者編輯

從照片上看,王樹枏由於長期讀書寫作,晚年身軀明顯前屈佝僂,頭部卻向前挺直。《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是全身像,張大千在繪製王樹枏身軀時,將其安排坐在畫面中一塊向前傾斜的臥石上。根據我們的日常經驗,人坐在斜面上時,身體為保持平衡,會不自覺地向前傾斜。這樣處理後,既描繪出王樹枏的真實體貌,又掩飾了他的老態;不顯山、不露水,手法十分高明

清代文人畫“行樂圖”較之“衣冠像”有一個明顯的缺點,那就是人體比例不準,頭大、身小、手小、脖子細。這種情況到了任渭長、任伯年才有改進。張大千此畫,人體比例極準確,透過畫中人的長衫,可明顯感覺到老人瘦削的骨骼。可見其造型能力要高出當時一般的人物畫家

在衣紋畫法上,此畫用筆洗練,線條不多,卻十分準確地勾勒出人物的姿勢和體態特徵。張大千此畫的衣紋勾線筆路纖弱,卻也輕柔雅緻,細膩貼切,把一個文弱老人的儒雅風度表現得極其真切

。衣服設色淡雅,但張大千特意在老人右手袖口和右腿衣襬處露出一線寶藍色的襯裡,雙足鞋頭也有一方同樣的寶藍色,這樣一點綴,頓時打破了長衫色彩的平淡單調,也含蓄地透出了畫中人的不凡

這是張大千畫得極少的一種題材,寫真精品《陶廬老人造像》賞析

《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局部

這幅“行樂圖”在造景和設色方面也十分大氣、別緻。經過近二十年的刻苦錘鍊,山水畫已經是張大千的拿手好戲,即便隨意揮灑,亦能不失法度。圖中人像背後,張大千用石濤畫法畫一株盤曲如龍的古松。古松位於畫面左側,樹根如龍爪緊扣山石,樹幹一部分伸出畫外,又從畫外橫斜進畫面;在畫幅右端,松針掩映之下,樹幹向左上回旋,拉伸出畫面全局的氣勢。

在動感強烈、虛虛實實的古松之下,是一山坡,一股泉水順勢而下,在畫中人像面前蜿蜒出一條淺淺的小溪。這條溪流,隔開了觀眾與畫中人的距離,讓觀眾發出畫裡畫外兩重天的感嘆。這幅畫中的山石,張大千綜合了石濤和唐寅的畫法,但用筆較松。山坡設色,以赭墨打底,上面輕抹石綠;看起來有淺絳的素淡含蓄,又有小青綠的明潔輕快。整個配景與人物在色彩上形成互補,在形態上形成縱橫交錯;既突出了人物形象,又使觀眾感到一種神清氣朗的整體和諧

《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這幅畫不知是如何被徐悲鴻收入囊中的。徐氏收畫眼光很高,他與張大千關係不一般,所藏張大千作品均為精品。這幅畫從題的上款看,應是張大千應王樹枏之邀所作,或為張大千為結交王樹枏而作,原本肯定藏於王家。最終為徐氏所獲,必是徐氏看中了此畫的獨特和稀有之處,才想方設法弄到手。

張大千作《陶廬老人八十五歲造像》前的同年三月,在蘇州網師園以其“小星”池春紅為原型,畫過一幅《天女散花圖》;在兩年後的1937年,他在北平日軍監視之下,無法脫身,苦悶中畫過一幅古裝自畫像,並題上了“十載籠頭一破冠, 峨峨不畏笑酸寒, 畫圖留與後來看。久客漸知謀食苦, 還鄉真覺見人難, 為誰留滯在長安”這首《浣溪沙》。這三幅工謹的寫真作品之後,我們再也未見他有類似的寫真作品。非其不能也,顯然是不為也。是因為工筆寫真吃力不討好,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張大千又給我們留下了一個迷

這是張大千畫得極少的一種題材,寫真精品《陶廬老人造像》賞析

張大千《天女散花圖》和古裝自畫像局部,圖片編輯自畫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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