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生有兩個身份,一個風情才子,一個世外高僧。
前半生,他是“二十文章驚海內”的藝術巨匠,無論音樂、戲劇、書法、繪畫、詩詞皆是一流,堪稱全才大師,中國現代藝術的鼻祖。然而在盛名抵達巔峰之際,他卻選擇拋妻棄子,遁入空門,留給世人難以揣測的玄迷。
他是弘一大師,也是李叔同。——度公子
在中國百年的文化史中,
李叔同是公認的通才和奇才。
他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先驅,
最早將油畫、鋼琴、話劇引入中國,
擅長書法、詩詞、丹青、音律、金石,
是整個學術界神一般的存在。
直到多年後,朴樹在翻唱《送別》時說:
“如果這是我寫出來的歌詞,
讓我當場死在這兒都可以…”
他出身富貴人家,
風情、才華與萬丈紅塵齊高,
他有報國之心,亦在藝術道路上,
走出了千萬人難以走出的幽境。
然而,就在38歲那年,
他毅然斬斷紅塵,行舟渡河,
來到了孤獨深寂的佛門之中,
從此再也不過問凡塵。
此後,人們只能通過他的絕筆,
“悲欣交集”四個字不斷揣測他的內心。
然而如此深邃的靈魂,
真的能夠被人們看清嗎?
01
1880年10月23日,
李叔同生於天津故居李宅。
祖父李銳,經營鹽業與銀線業,
父親李世珍,官至吏部主事,
後辭官繼承家業成為津門鉅富。
雖然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
李叔同卻是父親68歲時與小妾所生,
因為庶出,5歲喪父後,
在家中的地位就不同於昨日。
大約從這時起,內心敏銳的李叔同,
就深深感到一種人生的孤零。
加之家族教育極其嚴苛,令其更加敏感。
那時,家中有好些個佛教徒,
他小小年紀跟著唸誦《大悲咒》,
在心中埋下了佛根。
李家家學甚厚,
他8歲讀四書五經,學書法、金石,
13歲習訓詁、攻歷朝書法,便有名氣。
15歲那年,便一口吟誦出,
“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
可見在少年李叔同的心中,
已有了對人世繁華蒼涼的思考,
其早熟之心遠遠超過了同齡人。
從那時起,他對“正學”已不大熱心,
對唱戲產生了濃烈的興趣,常去戲園,
不但聽,還親自登臺演唱。
彼時,他頗為欣賞伶人楊翠喜,
天天給她捧場,夜間送其回家。
這段少年之戀,或許是他的情竇初開。
然而楊翠喜後來被賣入官家,
幾經周折,又嫁做商人婦。
李叔同的痴情,化作一片惆悵。
那份人世的悽零感,又平添幾許。
18歲時,母親為他做主,
聘娶經營茶葉生意的俞家之女。
但對於這個女子,他毫無感情。
哥哥從家產中撥出30萬元供其置家,
那是多麼巨大的一筆財富啊。
拿到這筆錢,李叔同多半用於藝術,
首先就給自己買了一架昂貴的鋼琴。
那時的他,早已飽讀詩書,
在情感得不到慰藉時,便心向文藝,
大量接觸了當時的西方藝術。
又正是國家內憂外患之際,
他一腔熱血,力圖思變,奮起中華。
維新變法時,他整個人無比興奮,
到處與人鼓吹新說,政治熱情極高,
並刻下印章“南海康梁是吾師”。
回看他20歲的詩文,寫道:
“間嘗審時度世,
竊嘆我中國以仁厚之朝,
而出洋之臣,何竟獨無一人,
能體君心而善達君意者乎…”
然而變法失敗,
他一度被懷疑為同黨。
隨後帶著母親妻子避禍上海,
以少東家身份支取極高的生活費用。
國事的衰敗,又讓他的理想蒙上陰影,
無處發洩的李叔同整日苦悶,
就更加沉迷於聲色犬馬,柳巷花間。
當時他才華橫溢,很快就與名士往來,
在詩酒唱和間與滬上名妓多有接觸。
作為富家子弟,他出手無比闊綽,
開始跟一眾文人雅士,
過起五光十色的生活。
02
20歲時,他遷居好友,
許幻園家“城南草堂”,
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
張小樓結金蘭之誼,
號稱“天涯五友”,極具紈絝之風。
整日的縱情聲色,可以說讓他,
感受到了一般人難以感受的人世繁華,
凡塵俗世裡的那些荒唐、絢爛、黯敗,
一併揉在一起,被他吞下。
尤其是與歌郎、名妓的交往,
讓他對歡場男女充滿悲憫,
對人世跌宕起伏有了極深的領悟。
這是他在紅塵中翻江倒海的年華,
也是他一生最迷惘的時期。
這時,他鋒芒畢露的才華,
已經引來了社會上的眾多目光。
他本是南洋公學經濟科的學生,
為了支持學潮運動,主動退學,
創立新學組織“滬學會”,
開設演講講習班,組織學生新劇。
還將《詩經》等古文填詞在西洋音樂裡,
成為流傳廣泛的歌曲。
他精通書法篆刻,和上海書畫界名家,
成立書畫公會,合辦《書畫報》;
喜歡聽戲,親自粉墨登臺唱《黃天霸》,
從老生唱到武生,
詩酒癲狂,非常孤傲。
就在這年少意氣,
滾滾紅塵路上倍感踟躕時,
25歲的李叔同又遭遇變故:
年僅46歲的生母辭世。
母親臨終時,他上街置辦棺木,
未能親自送終,成為一生的遺憾。
等送靈柩回津,兄長堅持“外喪不進門”,
原本對舊制度極為牴觸的他,
登時決定用新儀為母親舉辦喪禮。
葬禮當天400人穿著黑衣,
李叔同自己在靈堂用鋼琴伴奏,
並請兒童合唱他創作的哀歌。
安葬完母親,他極為失落。
在維新之時,他原本有激進思想,
期望革掉大清朝的命。
而在頹喪之際,他看遍中國亂象,
深覺啟蒙才是真正的救國之路,
唯有藝術才能開啟民智。
在人生的反思中,他選擇了留學,
去日本專攻美術,輔修音樂。
在日本時留影
在日本讀書時,
李叔同十分勤勉,惜時如金。
除了約定時間,絕不會客。
有一次約歐陽予倩八點見面,
對方只遲到了五分鐘,他打開窗戶說:
“今天你已經來遲了,
現在我沒有時間,改天再約吧。”
正是在這種嚴格自律的修為中,
他在音樂、美術上精研日深。
他精通西洋樂器,畫一手漂亮油畫,
連當地媒體聽說他,也要登門採訪。
在名為《清國人有志洋畫》的報道中,
日本人形容他“身材魁梧”“語調平和”,
看了他的作品,贊其“筆致瀟灑”。
除了繪畫和音樂,
他對戲劇也產生了激情。
在日本“新派劇”的影響下,
他和曾孝谷成立了戲劇社團“春柳社”,
第一次公演《茶花女》,轟動一時。
日本戲劇權威松居松翁,
在現場看了這次表演,
她驚歎李叔同扮演的女主角“優美婉麗”,
遠超本國的俳優,不覺興奮地跑到後臺,
找李叔同握手致敬。
在日期間,他還專門僱日本女子做模特,
隨後與她產生感情,結為夫婦。
他留存後世的唯一人體作品《出浴》,
畫的就是這位妙齡女子。
此外,他還自編音樂雜誌,
傳播西方樂理,推廣作曲方法。
03
1911年4月,
李叔同學成回國,
到高等工業學院任圖畫教員。
次年,中華民國成立,
他到上海任《太平洋報》文藝版主編,
並在城東女學教授文學和音樂。
這時他深刻認識到美育的重要性,
覺得只有用藝術之美,
才能改造國民,革除舊封建的糟粕。
對於那個風雲激盪的社會而言,
這已是走在時代前列的思想。
他要的不是將藝術作為政治工具,
而是讓藝術本身的光芒,
來喚醒人們心中的人性乃至神性。
他講課十分用心,
每次上課前,會提前板書,
且對所有學生都富有耐心。
有時遇到學生上課看雜書,
他並不當場點名,而是等下課後,
輕聲而嚴肅地讓他留下:
“你若是想上課,就不要看閒書,
如果想看閒書,下次就出去看吧。”
說完,微微鞠上一躬,
臊得學生不敢再犯。
當時他的好友夏丏尊曾說,
“叔同教學生,沒有學生不尊敬,
他有人格做背景,猶如佛菩薩有光,
學生看了,打心底裡敬畏,
就是不提醒,學生也自會用功。”
在浙江一師6年,
李叔同先後開設素描、油畫、
水彩、西洋美術史、作曲、寫生,
第一個讓學生們畫裸體模特,
帶學生在藝術中遨遊徜徉。
在他的悉心培養下,
中國有了一批音樂美術領域的人才,
最廣為人知的,就是漫畫家豐子愷。
因為發現豐子愷天賦過人,
他對這個學生極盡愛護。
有一次,豐子愷與訓育主任發生衝突,
主任吃了虧,心裡不服氣,
提出上報教育廳,要開除豐子愷。
其他老師都默不吭聲,李叔同當即站出來:
“豐子愷是個人才,平時也無大過,
如果因為一次犯錯葬送前途,
將是我們國家的損失,若能寬恕,
全其人格,將來必大有作為。”
事情平息後,
李叔同把豐子愷叫來,
捧出《人譜》一書,教育道:
“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豐子愷默然不語,李叔同說:
“想做一個好的文藝家,
先要學會如何做一個好人。
一個文藝家沒有器量和見識,
無論技藝如何精湛,皆不足道。”
豐子愷謹記李叔同的教誨,
奉行終生,終成一代大家。
對於恩師,他一生充滿敬重之情,
答應與他合著《護生畫集》。
此後三十年間,不管世情如何變遷,
哪怕山河破碎,浩劫當頭,他都謹守承諾。
內亂時,豐子愷身心俱損,仍秘密繪製。
1978年,這份遺稿幾經磨難,
終於重見天日,實現兩人遺願,
成為文化史上悽苦的佳話。
另一位學生劉志平,
留學日本時經濟十分困難。
當時李叔同已有遁世之意,
為了資助這位學生,
薪金微薄的他每月堅持寄錢,
不求其償還,並叮囑不可告訴他人,
直至劉志平學成才停止資助。
為此,他甚至推遲出家時間半年之久。
這樣的恩情,劉志平畢生難忘,
在李叔同出家時,便全力供養恩師。
李叔同知道他沒有積蓄,常寄字畫。
劉志平知道這些字畫的珍貴,
哪裡敢拿出來變賣換錢?
抗戰時期,
劉志平冒著生命危險,
衝破日本人重重封鎖,
將它們安全運出上海,
即便是擺攤餬口,也絕不出售。
孔祥熙得知此事,曾花重金收買,
被他斷然拒絕。十年內亂時期,
他差點被打死,也要保住恩師的墨寶。
直到2000年,其子劉雪陽,
將他用性命保存的159件作品捐給政府,
這才留住了中華文化的瑰寶。
無論是豐子愷還是劉志平,
皆可看出李叔同的師表之風。
他堅信,美育不但可以通達藝術,
最主要的,是能夠浸潤靈魂,
讓一個人擁有更高尚的人格。
行文至此,度公子不得不喟嘆,
如今之教育,美育何在?
在冷冰冰的應試分數間,
還是棄學生自尊於不顧的排名裡?
提及中學教育,音樂、美術位置在哪兒?
當初蔡元培說:“要以美育代宗教”。
可現在我們教育之中哪還有審美可言?
對於那些精耕專業的學子來說,
未從音樂、繪畫、文學中陶冶情操,
理解那個更為清朗明澈的世界,
如何能做出更加通達圓潤的學問?
以煉其意志,養其心性?
無意志而持恆,無心性越高山,
一地雞毛,情味全無,
不是生活沒給你詩和遠方,
而是給了你也看不出來!
唉,罷了罷了…
04
教書那幾年,
是李叔同一生之中,
最為充實的一段時光。
不過也正是從那時候起,
他的性情就變得越發孤僻,
越來越喜歡離群索居的生活,
常常一個人掩門伏案,自顧寫詩作畫。
這和當初那個“紈絝子弟”相比,
已經是判若兩人。此外,
或許是身世沉浮之感,
對於人生無常、生命倏忽、紅塵飄蕩,
他越發有了深刻體驗,每每下筆,
都是素淡悵憐,正在這期間,
他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送別》,
從這其中,便不難窺見他當時的心境,
一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讓飄零、無常躍然紙上。
1915年的秋天,
他和夏丏尊閒聊時,
突然聽聞了斷食一事,
夏丏尊沒放在心上,他卻聽了進去,
第二年就去虎跑寺斷食20天。
在這裡,他看到了僧侶的生活,
竟然十分嚮往,深有脫胎換骨之感。
回校之後,他已經變了個人,
開始吃素、讀經、供佛。
對於很多人而言,
他的決定實在太突然了。
1918年6月30日晚,
在處理完一些瑣事之後,
李叔同便把豐子愷等學生叫來,
告訴他們說:“
我要入山出家。”他讓學生拿走自己的書籍和傢什,
自己只留了最簡陋的生活用品。
學生問他:“老師出家何為?”
李叔同淡淡地說:“無所為。”
學生再問:“忍拋骨肉乎?”
他說:“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
欲不拋又安可得?”
聽聞他要出家的消息,日本妻子趕來,
“你出家我怎麼辦?為什麼要我回日本?”
李叔同只把手錶留給她作紀念:
“你有醫術,想必回國生存不難。”
說罷,在茫茫白霧間乘舟而去,
妻子在身後失聲痛哭,他卻頭也不回。
此後24年間,再未與妻兒相見。
消息一經放出,
整個文化界為之震動。
各種猜疑不絕耳語,流言四起。
人們紛紛揣測他為何做此決定。
有人說他是追求靈魂的更高歸宿,
有人說他是無力承受俗世給他的負擔。
但無論如何,盛名之下,
李叔同遁入空門,令當世者唏噓不已。
其實,在他早期的文章中,
就透露出了這種向佛的根由。
父親的死,生母的地位,早熟的思悟,
年少時看過的紅塵浮象,人生悲苦,
在他穿破了藝術一層又一層的至高境界後,
仍舊無法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安穩的落處。
在歷經斷食,目睹僧侶生活後,
他便將身心寄託在佛法上,
想以此來超越無常的苦痛。
05
從此,世間再無李叔同,
剩下的只有弘一法師。
剃度之後,他苦心研習佛法,
鑽研《四分律》和南山律,
花4年著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
自始至終,弘一法師以戒為師,
每日只吃兩餐,過午不食。
他衣不過三,寒冬也只一件百衲衣,
一雙僧鞋,穿了幾十年。
凡四體瑣事,洗衣縫補,全部親自動手。
外出雲遊時,只帶破舊的席子和單被。
曾有一次,豐子愷寄宣紙請他寫佛號,
寫罷,他回信問多出的宣紙如何處理。
直到臨終前,他召弟子入室,
囑咐弟子在火化遺體後,
記得在骨灰罈下放一缽清水,
以免過路的蟲蟻燙死。
為弘揚佛法,
他可以置生死於不顧。
1937年底,廈門轟炸不斷,
眾人勸他避難,他卻集眾演講,
盡一己之力,渡劫眾生。
每次開講時,後面的牆壁上,
都掛著他親手書寫的中堂:
“唸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唸佛。”
在弘一法師看來,以佛之覺悟普度眾生,
激勵僧俗兩界一同奮起救國,
即便犧牲一切,捨命不辭。
難怪在當時,只要提到弘一法師的大名,
再是狂狷疏傲之人,也只能靜目仰視。
魯迅得到他的書法,自稱“幸甚!”
林語堂說:“他是最有才華的天才,
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獨立的人。”
張愛玲說:“我從來不是高傲的人,
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外面,
我是如此謙卑。”
1941年8月28日,
弘一法師口授遺囑,
從容安排後事的每一個細節。
九月初三日晚八時整,
法師在經文佛號中圓寂,
過七之後,靈龕在承天寺化盡,
留下了一千八百多枚舍利。
圓寂之前,弘一法師留下絕筆,
那是至今令世人悵然的四個字:
悲欣交集。
他這一生,橫跨兩個世界,
紅塵之中,他是令人仰止的天才,
看盡人間繁華,韻極風流;
遁入空門,他又一心向佛,
以清朗的佛光寬慰眾生之苦。
他嚐盡人世的悲歡,
只想做一個時時像人的人。
俞平伯曾如是說道:
“李先生的確做一樣像一樣:
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
中年時做名士,像個風流名士;
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
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
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
然而何止是像?
他一生追求,乃是一個“真”字。
因真而公子翩翩,因真而高僧莊重。
在這蒼茫的人世間,
再也不會有第二個李叔同了。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這一生的哀愁,
或將繼續流傳下去。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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