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回不去的故鄉

清明祭:回不去的故鄉

《遠去的故鄉》洪曉輝

千島湖大移民迄今已歷60餘年了。60年前的今天,為支持國家建設水電站,三十餘萬千島湖人篳路藍縷遠遷浙、贛、皖……父親便是此大背景下千千萬萬移民中的一員。

淚別故鄉,開荒種地三易其地

遂安古稱獅城,其地理位置上通徽州,下達杭城。自唐朝武德四年(621年)起作為縣治,已綿延一千三百餘年。父親的家便住在離遂安縣城南城門約五華里地的富江鄉馮家墩村,隔三都畈與古城炊煙相望,武強溪千百年來自村前夜以繼日奔流不息,灌溉著河二岸萬頃良田。族人隨南宋政權移居至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生息已歷八百餘年。

因循父親的足跡,那段被塵封的記憶被再次拾起……

1959年遂安城外馮家墩村,正是人間芳菲四月天,村外,萬畝畈上,連片油菜花開十里,千樹桃李正肆意綻放。村內,拎著包裹挑著傢什的人群打破了往日的寧靜。父親正將昨晚整理好的幾個大木箱和一些傢什打點妥當,歸攏在門口的青石臺階下,返身最後一次關上了祖宅的大門。屋內太祖父置辦的清代雕花大床,正堂屋的紅木八仙桌,廚房後的一方石磨,廂房內一紮扎凌亂的線裝古籍,瞬間都被關在了門後重重的陰影裡。祖父說了一聲走吧!父親和族人們彎腰扛起箱子未及起身,祖母此時早已雙膝跪地,面對今生再也無緣相見的故鄉,面對長眠於此的列祖列宗,涕淚長流,久久不願起來……

遷徙之旅漫長而艱辛,其間三易其地,如是幾經輾轉,終於於1966年歲末祖母攜父親隨一眾族人,來到了現在籍以安身立命的江西省樂平縣陽臺山墾殖場。

陽臺山墾殖場地處鸕鷀鄉一隅,一座拔地而起的陽臺山橫亙在路之盡頭。一些長期被棄種的荒田野地,分散在高低錯落的坡坎與山坳之間。雖地力貧瘠,但所幸土質尚佳,假以時日,必能改造成沃土良田。

未及洗去風塵,大家便開始埋鍋起灶、圍屋造田,全力以赴投入到了百廢待舉的家園重建……半年後一個30餘戶的村落又見雞犬相聞、炊煙裊裊。新村既成且美其名曰中畈村。既來之則安之。自此大家心無旁騖,經過愚公移山式的積衰再造。生活也漸趨穩定並日益繁榮。

遺憾的是祖母卻沒能等到移民村欣欣向榮的這天,她一生含辛茹苦對兒孫輩付出了所有的愛,每次憶及故鄉,她都會摩挲那把雕花精美的米粿印版。因為那是她對故鄉唯一可觸碰的念想……

父親堅持見故鄉最後一面惟願落葉歸根,卻無處安放

1996年11月,我第一次隨母親踏上了千島湖的省親之旅,在馬金轉道汾口的中巴車上聽著擁擠的車廂中,大家說著熟悉的方言鄉音。一種強烈的歸屬感迅速瀰漫我全身,一時竟完全混淆了時空的距離。我不禁在想這種鄉情是否已融入了我的血液,無論彼此相隔多遙遠,就像一個自小與母親離散的嬰兒,若干年後當他們再次相遇時,他們的身心必然是緊緊相系沒有距離的。

父親年事漸高後,其對故鄉的思念卻愈加濃郁,尤其是2001年父親在上海查出罹患食道癌並做完切除手術後,其情尤甚,或許料想自己時日無多,擔心自己走後尚未成家的老么生活無著, 2004年父親傾其餘力翻蓋了一棟三底四層的樓房,房子竣工之日,外牆尚未及粉刷,父親突然停工,執意隻身前往千島湖,此次千島湖之行,他幾乎拜會了所有能聯繫的親朋老友。行程的最後一天他獨自來到離故鄉最近的山頭,遙望祖輩長眠之地將一壺老酒灑向了腳下的這片土地。在計劃回程的當天,父親致電我詢問近況,得知我也在杭州,急忙從千島湖趕來,我在車站接到他後,原本兩鬢染霜的父親已是滿頭白髮,大家在武林門附近吃完晚飯,回到下榻的酒店。也許是人老了,絮叨了一些家常後。突然一向要強的父親用幾近請求的口吻問道:我已是風燭殘年,有二件是我未了之願,一是認祖歸宗。此次移民宗祠不再,族人離散,你們一代已是族譜上無名了,聽說族譜及宗祠遷至江西南豐。一旦條件成熟,務必前往捐資續譜。見父親言之殷殷,我忙點頭稱是。

其二落葉歸根:如果我走了,能否將他和祖父祖母的遺骨安放在故鄉的土地上。父親問得突然,我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我想父親應該很清楚淳安除了為數不多的親眷,家中已無一人生活在那裡了。我便問他:如果我也百年之後,你認為我們的子孫會如我們一樣對淳安有如此之深的情感維繫?他們是否也會有如我們一樣,有前來緬懷憑弔他們的祖輩的意願呢?父親一時沉默良久,用幾乎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既不能相伴列祖列宗,那就將他埋骨在離子孫最近的地方吧。”我別過臉去,父親也再沒有言語……

知道父親最想去北京看看,正巧我下一個行程便是。翌日,我便極力要求他與我同行,但無論如何規勸,父親堅持當日趕回家中,見其說得決然,我也只能作罷。

人生萬千、世事變幻總也是須臾之間。出差途中,突然接到母親電話說父親快不行了……而這一趟千島湖之行也成了他人生最後一次面對故鄉的山山水水,想來他是特意來向生他養育他的故鄉,以及那些生活在故土上的親友最後訣別的……從此天海茫茫,不會相見!

父親及其族人的移民史,就是千島湖移民族群的一個縮影,她見證了移民們在面對苦難與不幸時的團結、隱忍和堅韌的品格。這是一場斷乳式的遷徙,她將人們與家園的聯繫突然連根拔起。60多年過去了,曾經的少年如今都已年逾古稀。時光並未能沖淡他們對故土家園的眷念。

2012年全球千島湖人的目光跟隨央視的鏡頭,首次聚焦這座水下古城,歷經半個多世紀,古城依舊那時容顏,所有人無不為他的美輪美奐而驚歎,巧奪天工的石雕、厚重恢弘的城牆。古城無言,如慈母般祥和,靜靜矗立……時間將她永遠定格在1959年9月21日,這是大壩落閘蓄水的日子。也是千千萬萬散落在全球各地千島湖人無法忘卻的記憶,因為這一刻承載著那一段滄海桑田,承載著他們的精神家園,是他們回不去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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