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詞中大量使用典故,究竟算不算“掉書袋”?

在詞中使用典故,在北宋以及之前的詞作中就已經出現,至蘇東坡明確表明詞創作可以大量用典,後來在詞中使用典故算是比較常見的現象了。而提起詞中用典現象比較引人注目的,當屬辛棄疾。應該來說,辛棄疾使用典故在兩宋詞人中是比較多的。

就拿大家比較熟悉的稼軒詞來看,《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使用了孫權、劉裕、宋文帝、佛狸、廉頗等五個典故;《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連用“張翰聞西風而起蓴鱸之思、許汜求田問舍為劉備不齒、桓溫流年易逝之嘆”三個典故;《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有“八百里駁”“的盧”兩個典故;《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中援引司馬相如寫《長門賦》的典故……

辛棄疾詞使用典故也是招致爭議聲最多的。典故的使用,固然增加了故事容量、委婉曲折地表達自己的深意,但同時又有故意逞才之嫌,辛棄疾的詞就被抨擊為“掉書袋”。

究竟如何正確看待辛棄疾大量使用典故這一現象呢?這樣的創作手法究竟是不是“掉書袋”行為呢?

首先,我們需要明白辛棄疾的這種創作方式是有客觀原因的。


辛棄疾詞中大量使用典故,究竟算不算“掉書袋”?

一方面,大量使用典故與其身世和遭遇有關。

辛棄疾出身於金朝統治地區的濟南,宋金對峙局面早已形成,時間久了之後,“淪陷區”的人民與南宋的關係似乎已經沒有那麼緊密了。正如當時河北地區的老者對子孫這樣說:“是皆生長於兵間,已二十年矣,不知有宋,我輩老且死,恐無以系思趙心。”

而辛棄疾的祖父辛贊卻不這樣認為,他始終對於當年沒能隨著朝廷南遷耿耿於懷,這位老先生念茲在茲的依舊是一種歸屬感。並且,這種情懷深深影響了其孫辛棄疾。辛棄疾早年組織義軍並且投奔了南宋朝廷,而南宋對辛棄疾如何呢?

南宋朝廷卻對(像辛棄疾這樣的)“歸正人”的態度是十分複雜的,所謂“歸正人”,就是淪於外邦而返回本朝者。當宋金關係緩和時,南宋就拒絕接納歸正人;而當宋金關係緊張時,南宋又想依靠歸正人聯合抗金。當然,不管怎樣,南宋朝廷對於歸正人都是排擠又猜忌的,所以,辛棄疾歸南宋四十多年,有二十幾年是閒居在家的。即便讓辛棄疾之流領兵打仗,終究是在有限的範圍內。

——本段出自我之前的文章

當一腔熱血的辛棄疾回到南宋時,迎接他的卻是不信任;當他想收復失地實現理想時,遭受到的卻是排擠。因此,辛棄疾很少直接表達不滿情緒。

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提到一個“唐詩無避諱”的觀點:“唐人詩歌,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即使那些‘非外間所應知’的宮闈秘聞,詩人‘反覆極言’,‘上之人亦不以為罪’,‘今之詩人’則絕不敢如此。”就比如中唐詩人白居易吧,他寫《新樂府》《秦中吟》系統批評當朝社會弊端,寫《長恨歌》挖玄宗與貴妃的八卦,但是白居易本人並沒有因為這些詩歌而獲罪。(詳情見: )

洪邁的這一總結可以集中體現出宋代文人對於唐代文人的羨慕,因為在宋代,文人創作的環境已經沒有那麼寬鬆了,比如蘇東坡就因為所寫文字被過度解讀獲罪,史稱“烏臺詩案”【“烏臺詩案”被很多人認為是我國曆史上第一樁文字獄,不過也多有辯駁者,這裡咱們不糾結,總之,大抵在蘇軾之前因為寫詩作文而

被過度解讀招致禍端是幾乎沒有的】。順便再提一下,在白居易身後,後來的皇帝唐宣宗李忱還寫過一首《吊白居易》紀念他,詩云:

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

浮雲不繫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你看,宣宗不僅把白居易封為“詩仙”,而且高度肯定其《長恨歌》《琵琶吟》兩篇詩歌的藝術價值。試問,哪個宋朝文人不羨慕嫉妒恨?

言歸正傳,面對嚴酷的話語環境,屢遭打擊,處於孤危的地位就使得辛棄疾不得不借用歷史典故隱約表達,託古喻今。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辛棄疾詞中出現的典故關涉的人物也多半是比較有智慧、比較有才幹的一些賢臣、明君、能將之類,以此和現實做對照。


辛棄疾詞中大量使用典故,究竟算不算“掉書袋”?

另一方面,宋代濃郁的文化氛圍的影響

有宋一代,文化氛圍相當濃厚,其原因可以追溯到趙匡胤。趙匡胤是被“黃袍加身”的,為了防止第二個“趙匡胤”步他的後塵,他就尋思著收掉重臣權將的兵權,於是就有了“杯酒釋兵權”,並且鼓勵他們“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這種“崇文抑武”的政策直接導致了娛樂文學的的發達。

與“崇文抑武”的國策相適應,宋王朝開放了科舉考試的名額。根據王水照《宋代文學通論》:“北宋一代開科 69 次,共取正奏名進士 19281 人,諸科16331 人,合計35612 人,如果包括特奏名及史料缺載者,取士總數約為 61000 人,平均每年約為 360 人”。單看這組數據也許你不會覺得很多,對比一下唐代科舉數據就一目瞭然了:唐代290年左右的時間,錄取的進士4000左右。也就是平均每年十來個人、二十幾個人。

科舉考試門路寬了之後,文人士子的學習熱情也就提高了。

而進士科考試內容包括詩賦、策論及儒家經義,重點則在詩賦、經義和策論方面。從這裡又可以看出,宋代文人學習涉獵的範圍又比較廣泛,且不說本文主角辛棄疾學識深厚,前輩蘇東坡也是全能型人才,還有諸如黃庭堅詩、詞、書法皆有造詣。

理學同樣興於北宋中期,理學家注重研究、註釋儒家經典,一時間文人士大夫圈裡學問氛圍也是相當濃厚。

這些反映到文學中:對的影響就是不斷雅化,使用典故也隨之增多。只是,辛棄疾大概是使用典故最多的那一個。當然不止是詞,在詩歌領域,影響有宋一代的“江西詩派”作詩“以學問為詩”就是一個很鮮明的特點,“江西詩派”創始人黃庭堅曾經主張創作應該“無一字無來處”——說通俗點就是作詩要在前人的文字堆兒裡能找到依據,宋詩中的用典現象亦是常見。


辛棄疾詞中大量使用典故,究竟算不算“掉書袋”?

辛棄疾詞中使用典故,多半符合個人訴求需要,他所引用的典故是符合自己當時的心境的。雖然用典繁多,但從整體上看,典故使用是比較圓熟自然的。畢竟,辛棄疾才氣大、感情真,足以駕馭。

正如胡云翼在《宋詞研究》中所說:“辛棄疾的才氣極大,在他的長詞裡面,往往能夠表現出一種偉大的英雄氣魄,雖有時不免掉書袋,不免用事過多,卻用得自然活潑,並不覺得累贅束縛,依然有種方恣自由、淋漓痛快的精神。”

正如我在開篇提到的那幾首詞,雖然使用了不少典故但是不影響這些詞的傳播程度。

講道理,不論是詩歌領域還是詞壇,使用典故的絕不僅僅是辛棄疾一人。為什麼偏偏稼軒詞中的用典引起了一些爭議呢?

我認為有兩方面的直接原因:其一,辛棄疾詞中用典確實比較頻繁;其二,辛棄疾作詞比較有名。這可不是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試想:尤其是在宋代這樣有學問的人比較多的時代,寫詩作詞是容易受到批評的。就說詞壇吧,柳永、歐陽修因為通俗被批判,蘇軾因為作詞不夠婉約招致各家聲討,評論家批評李清照時甚至連她的性別一起批評了(沒錯,說的就是王灼了。)

當然還有一個不能忽視的原因或者說潮流影響:南宋詞壇與辛派詞人對舉的是姜夔張炎等人為代表的騷雅詞派,這一詞派的崛起既有時代因素,也是詞自身發展的結果。從詞史的角度看,“去俗復雅”可以說是宋詞創作的發展方向,也是宋人努力的著力點(關於宋詞“去俗復雅”這條思路,改天寫專篇討論,保持對我的關注呀)。他們對辛棄疾一派的詞展開了批評,把這類詞中的豪壯語看成是“粗豪”,不夠婉轉嫵媚和典雅純正。更要命的是辛棄疾的後學者沒有相當的才力和氣魄,學稼軒作詞方式豪壯不足反而變成粗糲叫囂,引起了姜張一派的批判,而批判的矛頭,集中指向了辛棄疾。正如

陳廷悼所言:“不善學之,流入叫囂一派,論者遂集矢於稼軒。”

瞭解了這些之後,我認為辛棄疾作詞大量使用典故雖然不能算做優勢,但也不能簡單粗暴地歸於“掉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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