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上譯廠

「上海往事」上譯廠


那廠太著名了,很長時間永嘉路上的那個小院落,一直是文藝青年心中的聖殿。無數曼妙的聲音,熨帖而又超乎銀幕畫面的魅力,很久地停駐在我們心中。我沒有做過調查,但能感覺到,那個廠的那些人站在的是世界配音王國的巔峰。


今天單獨說說那廠那人的那些事,那些迥異於藝術世界的、煙火氣十足和尋常市井無甚兩樣的故事。它們是人性,是美妙聲音背後的暗影,也是我們這個不堪世界在永嘉路那個小院落的真實復刻。


那個廠成立於1957年,之後的35年裡,話事人一直是陳敘一(陳的孫女就是SMG的主持人貝貝)。陳也是唯一無論是業務還是為人都能夠鎮得住的一把手。我們迄今見過的那個廠幾乎所有經典的譯作,均出自陳敘一領導的任內。陳去世後,廠領導換了多任,廠內人事糾紛漸起,加之1990年代中期開始,譯製片開始走下坡路,市場大不如以前。廠子在上級領導眼中變成了一隻燙手山芋。


文人藝術家扎堆的地方,總是更加容易暗影迭出。陳敘一再世,靠威嚴及無可替代的人格魅力尚可“彈壓”得住。他一走,各種魑魅魍魎顯現。陳敘一去世後的第三年,1995年,廠裡發生了一件大事:蓋文源被勸退。


蓋文源,哈爾濱市人,曾在哈爾濱師範大學藝術系學習聲樂,後考入南京軍區空軍文工團,扮演過話劇舞臺上的陳毅。1981年,蓋文源考入上譯廠。80年代中後期,蓋文源陸續配了《斯巴達克思》、《湯姆叔叔的小屋》、《王中王》等一批有影響的影片;其中,《斯巴達克思》還獲得了當年“政府獎”(“文華獎”的前身)的“優秀譯製片獎”。蓋文源的聲音條件非常好,陳敘一生前曾說過,蓋文源(在聲音上)可以接喬榛的班(領導在表揚業務尖子時務必低調啊)。


蓋為人落拓不羈,愛喝酒,作風的確比較散漫。1995年廠內部的會議上,蓋用造假病假條的事情被捅出來。當時的廠長陳國璋提出雖事實如此,但考慮到最近幾年大量業務人才流失,應該給蓋一個改過的機會。當時的氣氛已趨OK。但此時,一名“德高望重”的人士提出了激烈反對,聲稱“有他沒我”,眾人愕然。當天的會議未作出決議,之後蓋文源本人寫了認錯書,找了多名同事聯署簽名,蓋的岳母也去廠裡求情,當時蓋和妻子的婚姻已經到了崩潰邊緣,失去工作無疑將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無濟於事,不久之後,蓋被勸退。最後蓋聽從“勸告”自己提出辭職,為的只是“檔案裡可以不留被開除的痕跡”。蓋離開後,在社會飄零,做過一陣婚禮主持人,但極不穩定收入有限。1995年底,蓋和妻子離婚後,狀況急轉直下,幾年內罹患中風和失語症,去家鄉哈爾濱修養過一陣後又被送回上海,直至2000年,被送至松江一家福利院時,尚不到50歲,每月到手的救濟金不到人民幣300元。


蓋文源的遭遇我一直很好奇,一個看上去器宇軒昂的男人,正值壯年,何以會混到這種地步,說藝術家不拘小節、情商不高,但也不至於如此吧。2001年,丁建華在接受《每日新報》採訪時,毫不避諱地形容蓋文源“五毒俱全”、“害群之馬”。而且蓋出事之後,妻女均與其斷絕關係,他的弟弟,也在北京做配音演員的蓋文革,也與哥哥幾乎不相往來,何故?此處按下不表,容後文表述。


2003年夏天,發生了一件事,令上譯廠的“暗影故事”第一次通過互聯網讓更多關心譯製片的網友知曉。當年童自榮應央視《藝術人生》欄目組邀請做了一檔節目,在節目裡童自榮對自己的現狀以及廠裡的一些情況做了表述,引發時任上譯廠廠長喬榛的不滿。當年10月26日,丁建華與喬榛聯名在國內某門戶網站上發表公開信,稱對自己受到的“誣衊與攻擊”將“作出正當的法律回應”。隨後喬榛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未阻攔童自榮參加節目錄制”,他本人“對《藝術人生》欄目本身沒有意見,這個節目是對藝術家一生的道路和追求的再現,也是很受觀眾歡迎的一個欄目。我只是覺得,它應該是一檔由真正的藝術家參與的節目,所以表達了一些自己的建議。”


與此同時,童自榮則對媒體披露,“從2000年開始至今將近四年了,廠裡每年大概有20部引進的大片需要配音,而(近四年來)總共八九十部影片中,我沒有配過一個重要角色,很多觀眾還以為我是出國了、退休了甚至以為我死了!這就是非常嚴重的事情了,對一個演員而言,他的藝術生命有多長呢?我算是比較能剋制忍耐的了,現在有的演員要是一年沒有主要角色不就鬧翻天了?我整整忍了四年了!”


其實針對童自榮的鬱悶,喬榛本人在2001年5月7日接受《每日新報》採訪時即有表述:“個別老演員在創作觀念上有侷限,總是不能完全融入到角色之中,中影公司和觀眾多次來信反映今後不能讓他再搞配音,不希望再聽到他的聲音,但我們總是從事業出發,考慮到他是一個老同志,又熱愛這門藝術,所以還是儘量給他安排角色,但他就是不能理解我們。我和丁建華配的很多影片如《廊橋遺夢》,都是中影公司和國外製片方點名讓我們配,我們的成就、水平、人品還是得到公認的。”


就在那次採訪中,喬還表示,現在我們廠內部有一些問題,有幾個搗亂分子,他們因為對工作有意見而鬧情緒、發牢騷,常常說一些不顧全大局、不利於團結的話。而丁建華則說:那些無組織、無紀律、個人意識膨脹的人總是到處胡說八道,大潑髒水,而一心為廠裡工作利益著想的人卻總得不到保護,這太不公平了。


在喬榛、丁建華的公開信發表之前的2個月,雙方的紛爭已見諸互聯網。當時我採訪了童自榮,文章發表於《外灘畫報》,題目叫《孤獨中的痴迷》,現在網上還能搜到這篇。童家不大,30平米左右,地段很好,在淮海中路延慶路附近,一間老式洋房的二樓,系童的父親傳給他的私宅。童家陳設簡單,未有奢華之物,除了按捺不住的憤懣,童先生夫婦還算怡然。

採訪童之後,我去了申江服務導報。此時網絡上關於上譯廠的事情繼續發酵,幾年前被勸退去向不明的蓋文源也被網友扒出“正在松江一間福利院等死”。


我找到了蓋文源,這年他52歲,因為中風後遺症,走路蹣跚、失語,當年靠聲音謀生的人已經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而且因為糖尿病後遺症,部分腳趾已經潰爛。蓋是福利院的名人,每日向人借錢喝的大醉,沒錢就在菸紙店賒賬。


文章發表後,反響強烈,我第二次去見他,帶去了報社贈送給他的DVD機器以及他配過音的部分碟片,希望能對他的語言恢復有所幫助。我去菸紙店幫他銷了帳,陪他聊天,他泣不成聲。就在這次採訪中,一直很照顧他的福利院臨床的一名先生,對我透露了蓋家人之所以如此絕情的原因:蓋生活小節不夠注意,傷了家人的心。



當年,蓋已在松江福利院欠下幾萬元的費用,眼看待不下去,且因無房子,戶口無處著落。1994年初,我接到一個電話,來自民政部門,內容和我探討“蓋文源的去向”。“我覺得他完全符合民政救助資格,這件事你們得管到底。”我說。幾個月後,我接到蓋文源在松江福利院臨床那位先生的電話,得知蓋已被安置在徐彙區偏遠處的一間福利院。


幾天後,我找到那家福利院,將幾個月裡報社陸續收到的讀者捐款(大約5000元左右)交到他手裡,請他簽字,叮囑他少喝酒。當時蓋的語言功能稍許恢復了一點,鼻涕眼淚流得一塌糊塗。


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只通過一些圈內朋友知道,上譯廠的一些舊同事,過年過節還會去福利院探望他。


至少截止到2012年底,他還活著。


最後再說說上譯廠最近十多年來在社會公開活動中曝光率最高的那對黃金組合。


我沒有采訪過這兩位,沒有面對面的觀感和解讀。但公開信息顯示,這兩位無疑成為最近10多年來,大型活動及晚會中,“弘揚正能量”的朗誦界代表人物——按照1980年代的說法,這叫“走穴”。


從業務氣場上的契合度,這兩位我覺得屬於“珠聯璧合”好搭檔。對民間流傳的這兩位為人詬病之處,我保留自己的觀點,不宜在此處公開披露。互聯網上的信息已經足夠多,各位可以自主分析,得出自己的結論。


2009年5月,喬榛因為患腦阻造成半邊臉部面癱,一度不能說話,經上海第六人民醫院救治後病情已有好轉。


我最後一次從公眾媒體上看到喬榛是一年多前——2012年1月29日,喬榛出席可凡傾聽節目接受主持人曹可凡的採訪,再次與丁建華共同朗誦詩歌,身體恢復似不錯。


2013年5月上旬,童自榮因為“不堪惡鄰”騷擾,再次求助媒體。和上譯廠有關的種種往事,再度鉤沉。


在翻看喬榛作品年表時,我看到:《角鬥士》——馬克西莫斯。羅塞·克羅銀幕主演,喬榛代言。我在想如今真正躺在福利院裡某張床鋪等死的那個魁梧的東北男人。如果,如果一切都沒發生,如果話事的還是對他欣賞有加的陳敘一,角鬥士會屬於他嗎?


【後記】

本文的所有材料,均來自互聯網上有真實出處的報道,以及本人十年間對相關當事人的採訪。對互聯網上其他論壇相關帖子的其他內容,未作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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