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在儒家文化體系當中,關羽被尊為武聖,與文聖孔子並稱為中華民族的“文武二聖”。但是,關二爺之所以能得到儒家的如此尊崇,可不是因為他的武力值啊,那是因為,關羽不像張飛那樣,是一個粗莽的武夫,用通俗的話來講,熟讀《春秋》的關羽,形象更貼近於“儒將”。
據《三國志·魯肅傳》記載:“羽長而好學,讀《左傳》略皆上口。”更重要的是,關羽不僅熟讀《春秋》,還能學以致用,一言一行都符合所謂的“春秋大義”,因此,在中國的傳統道德中,關羽一向是以“義薄雲天”這個形象出現的。
有一副對聯是這樣寫的:“山東一人作春秋,山西一人讀春秋。”可謂是十分貼切了。讀《春秋》的是山西大漢關羽關雲長,而那位作《春秋》的,自然就是山東大漢孔老夫子了。
據說,孔子寫完《春秋》之後,不無感慨地對弟子們說了這麼一句話:“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這話該怎麼理解呢?
首先,《春秋》本質上是一部史書,它記錄的是春秋時期的禮崩樂壞、諸侯征戰,以及隨之而來的時代動盪、歷史演變。那麼誰該對此負責呢?是那些割據一方的諸侯們、是那些崛起亂世的梟雄們。而孔子作《春秋》的目的,就是要揭露這些人應負的歷史責任。
所以孟子才說:“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從這個層面上講,那些真正懂得《春秋》意義所在的人,才會理解孔子的良苦用心——這就是“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但為什麼孔子又會說“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呢?
因為《春秋》不僅僅是一部史書,還是一本謀略之書,這也是為何歷朝歷代的兵法大家都對《春秋》推崇備至的原因。俗話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就是因為《三國》講謀略,怕老年人看了以後,變得心機太過深沉。然而,若是論及機謀權變之術,《三國》遠不及《春秋》矣!
有句段子叫做“科學家會武術,流氓也擋不住。”那麼,如果一些心術不正的流氓讀了《春秋》之後,學會了權謀之術,變得更加陰險狡詐,甚至成了一代梟雄,豈不更是禍亂世間嗎?就像《資治通鑑》所說的那樣:“有才無德,其才足以濟其奸。”這才是孔子真正擔憂的事情啊。
02 《春秋左氏傳》與《左轉擷華》
孔子所作的《春秋》,只是一本歷史綱要,其中缺少具體的內容。換句話說,《春秋》的原著僅僅是紀事,卻沒有紀言。別說我們今天距離孔子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兩千多年了,就算是孔子之後二百多年的漢代,絕大多數人都已經無法讀懂《春秋》原著了。
原著讀不懂,又想學《春秋》,這該如何是好呢?有辦法,那就是讀傳!
所謂“傳”,就是對孔子的《春秋》原著加以註解。到了漢代,市面上最廣為流傳的傳共有三部,分別是《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合稱“春秋三傳”。這三部“傳”也被後世的儒生們奉為“經中之史”。
但三傳之間亦有區別。《公羊傳》和《谷粱傳》的體裁是問答體,著重於對《春秋》經文中的“微言大義”進行註解,但缺少對史實的敘述。而《左傳》則不同,它是通過對歷史事實進行記述,從而註解《春秋》之內涵。這種敘述式的註解方式更易於理解。因此,到了西漢後期,《左傳》漸成主流。後來它還和《詩經》《尚書》《易經》等書一起,被列入儒家的“十三經”,成為儒生必讀的一部經典。
至於我們平時所說的《春秋》,以及關羽最愛讀的那部《春秋》,實際上都是這部《春秋左氏傳》。
《左傳》不僅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更是一部經典的文學作品。但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左傳》秉承了《春秋》原著那種“微言大義”的筆法,因此,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引路人,就算你把一部《左傳》翻出花來,也很難咂摸出其中那微妙的滋味。
而清末的國學大師林紓先生,就是引導我們入門《左傳》的最好引路人。
林紓字琴南,號畏廬,是近代著名的文學家、翻譯家。作為光緒八年的舉人,林紓起初在北京的一家學堂擔任國文教員,後來由於他所寫的古文受到桐城派大師吳汝綸的推崇,因此,他很快被延請到京師大學堂,也就是現在的北京大學擔任講師。
與一般文學評論者不同的是,林紓先生本身就是一位引領一時文壇的古文名家,而且他還曾翻譯過包括《魯濱遜漂流記》在內的二百餘部經典西方文學作品,可謂是學貫中西。因此,林紓先生鑑賞古文的角度有別於其他學者,往往能做到“發人所未發,道人所未道。”從他所著的《左傳擷華》這部書中,我們就能看到林紓先生評點古文的獨到眼光。
這套書的雛形,是林紓先生於1913年交付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左孟莊騷精華錄》,其中收錄了三十二篇選自《左傳》的文章。該書一經出版,便廣受好評,末代皇帝溥儀的帝師陳寶琛還專門將之進呈給溥儀,以作教導之用。
1921年,林紓在《左孟莊騷精華錄》的基礎上,從《左傳》中精心擷取了八十餘篇菁華文章,編撰成《左傳擷華》一書,並交由商務印書館印行。這本書集結了林紓先生對《左傳》研究之大成,林紓不僅逐一分析所選篇章的層次結構、用字煉句、賓主調度、照應收局等作文之法,而且對篇中的權謀詐計、詭辯辭令也頗有誅心之論。
這本書的初版早已絕跡,只能到舊書市場裡碰運氣淘寶,而且即使你遇到真跡,往往其價格也極其昂貴,甚至一度被炒到上千元的天價。所幸,聯合低音為了讓更多對古文、對《左傳》感興趣的讀者看到這部經典之作,於2019年將其再版,而且聯合低音在細節處非常用心,使用了特製的毛邊封面。拿在手中,一種厚重而古樸的感覺就撲面而來,簡直令人不忍釋卷。
03 體會文章之性情,細察行文之意境
作為“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林紓繼承了桐城前輩對文章“雅潔”的追求。所謂“雅潔”,就是為文當以儒家倫理之道為本,追求雅正,語言也應當簡潔明快,切不可東拉西扯。
桐城派古文家極為推崇《左傳》,就是因為《左傳》就是“雅潔而含蘊無窮”的文章典範,其敘事風格更為內斂,且帶有彬彬守禮的雍容之風,於樸素中求得豐富的回味。正因如此,“桐城三祖”之一的方苞才認為:“左氏精於義法,非漢唐作者所能望。”
作為桐城派的集大成者,林紓深為贊同方苞對《左傳》的評價。在《左傳擷華》的自序裡,他自己也對《左傳》給出了極高的評價:“天下文章,能變化陸離不可方物者,只有三家,一左、一馬、一韓而已。左氏之文,無所不能,時時變其行陣,使望陣者莫審其陣圖之所出。”
《左傳》的文章,既汪洋恣肆,又變幻莫測。如果沒有一個明白人給你指點其中玄妙,那你就像是一位初次到盧浮宮旅遊的遊客,雖然身邊都是藝術珍品,但你卻一臉茫然,全然不知這些鬼畫符一樣的東西,究竟好在哪裡。但要是現在有一位大師給你稍加點撥,你就會恍然大悟:原來在這篇看似平淡無奇的文章中,竟然蘊含著這麼多值得玩味的細節——難怪《左傳》被人們評價為“微言大義”呢!
在《左傳擷華》中,林紓先生所選的第一篇文章是《楚武王侵隨》。這篇文章講述的是一件發生在桓公六年,也就是公元前706年的事情。這一年,楚王打算髮兵侵略一個叫做隨國的小國,但楚國當時的兵力不足以徹底壓制隨國。於是,楚王採納了大臣鬥伯比“示敵以弱”的建議,故意在前來探聽虛實的隨國大臣少師面前,暴露出楚國羸弱不堪的軍隊。不出所料,好大喜功的少師果然上當了。他回去後,極力勸說隨國的國君反攻楚國。
但幸好隨國有一位名叫季梁的賢臣,他以祭祀之事為例,提出國家存亡之道在於“忠於民而信於神”,並進一步提出“務其三時、修其五教、親其九族,以致其禋祀”的治國標準,以此來規勸國君:不但不能主動出擊楚國,反而應當立即修整內政,以應對楚國的大舉進犯。楚國得知此事後,果然不敢來犯。
林紓在這篇文章後面作了這樣的評點:
此篇制局極緊。前半豎一“張”字,正面決策,對面料敵,均就“張”字著想,無句無意不是“張”字作用。下半豎一“懼”字,與“張”字反對,見得“張”則必敗,“懼”則獲全。……論文勢亦不過開闔,妙在中間論祭品一節,寬綽與題若不相屬,實則步步不肯拋離,所謂遊刃有餘也。
所謂“制局”,就是指《左傳》當中那些千變萬化的筆法。這些筆法的絕妙之處,我們通過林紓精微獨到的論述,便可領略其中意趣一二。
如縮筆與省筆之妙:“節卻無數閒語,人自不覺耳……淺人以為序事筆墨宜詳盡,若果能如是結構,則雖簡亦詳,雖略亦盡。”如用筆遒緊之妙:“宋公滿腔迂腐,子魚滿腹牢騷,君臣對答之言,針鋒極準。 ”如下筆綿細之妙:“寫戰事,必寫其極瑣屑者。千頭萬緒,一一皆出以綿細之筆,令讀者眉宇軒然。”其中種種精妙,不一而足。
這就難怪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劉寧教授會大力推薦這本寫自百年之前的《左傳擷華》了,正如他所說:“書中所選的八十三篇,每篇之詮評,皆有獨特的著眼點,千變萬化,實難有成法定規之歸納,而貫穿其間的,則是體會文章之性情,細察行文之意境。……這就為悟入古文妙境,尋繹文章無法之法,打開更豐富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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