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以前中國電影導演都是按代劃分的,後來跨界的多了,輩分也就亂了,如今早沒了這說法。在紙媒風起雲湧的那些年,跑電影的記者也是劃代的,而這個劃分的標準,就看你第一次追張藝謀是哪年。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以張藝謀為標準,第一是因為他勤奮,從2001年到2014年,14年拍了8部電影,隔幾年就要轟轟烈烈地搞一次“拉練”,正好鍛鍊娛記隊伍。而張藝謀拍大片的這些年,正好也與國內都市報紙媒的興衰暗合,到了他拍《長城》《影》《一分鐘》,你已經很難看到探班的新聞了——紙媒寒冬,記者操心著轉行

第二個原因是艱苦,記者和粉絲不同(當然也有粉絲變娛記的勵志故事),追新聞和追偶像是兩個概念,能夠在萬眾矚目的嚴防死守下追出猛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畢業。張藝謀劇組帶你走遍祖國大好河山,而發稿的壓力,“貓捉老鼠”的驚險,卻是“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2001年《英雄》探班

希望有一天,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

張藝謀的《英雄》是中國式大片的發軔之作。2001年《英雄》在新疆開機,第一代的電影“娛記”也上路了。

當金山,位於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位於甘肅,青海,新疆三省交界處。我當年的同事在片場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

雖是夏天,但當地氣溫僅有7、8攝氏度,而章子怡因為戲中角色的需要,穿著一件水紅色的薄裙就跑到了片場,張藝謀見狀,沒對她說一句話,卻拿著對講機說:服裝,怎麼沒讓演員穿大衣?章子怡聽見後,臉上的表情似曾相識,讓我想起一段往事。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我的父親母親》發佈會時採訪過章子怡,她當時正在拍攝李安的《臥虎藏龍》。我問她,與李導合作和張導有什麼不一樣時,她剛欲啟齒,張藝謀走了過來,她立刻噤聲了,臉上就是這種不可捉摸的表情。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我的同事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同行抱團取暖,攻守同盟———

他們穿起在敦煌地攤上買的20元一套的迷彩服,匍匐在一條溝溝裡。

此時,百米開外的地方正在拍張曼玉和秦軍的廝殺……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隱藏得這麼好,還是被劇組發現了。

劇組把他們押送離開後,又去了幾個記者。製片傲嬌地說:“你們不要來偷拍了,剛才連《xxx報》的記者都被我們趕走了!………”

嚓!就因為那一身迷彩服,“被大報”了。

回成都,我的同事就把這身迷彩服送給收破爛的了……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這句臺詞,就是後來的我們的感慨吧?

為了成功地混進拍片現場,男女記者現場速配,偽裝成情侶。這無奈之舉多少也是自欺欺人,在那些人跡罕見的地方,誰會去呢?不過這個俗套的套路,卻也屢試不爽,後來阿湯哥在西塘拍《碟中諜3》,古鎮鎮口就成了“

非誠勿擾大型速配現場”,來自全國各地的娛記趕到街口,不看顏值、不論身高,來不及醞釀感情,一對眼神是自己人,就牽手成功,直奔探班主題。

為了刺探軍情,娛記在清晨6點鐘就潛伏在劇組住的賓館外,尾隨他們去戈壁深處的下一個外景地……

我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娛記在一旁悄悄偷拍張藝謀時,劇組的工作人員也密切注意著娛記的動靜,就像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娛記的神出鬼沒不由讓劇組大為感嘆:為什麼昨天才發生的事,今天就上網了?

這是苦惱,也是幸福。按照今天的話來說,曝光度為影片帶來了巨大的流量。後來片方學聰明瞭,一方面“嚴防死守”,另一方面則放料給熟識的記者發新聞,這時候的“探班稿”就像是“偽紀錄片”。

許多年後,回首探班。感覺是自己在看一場“真人秀”節目——

你的腦袋裡時刻都繃緊:下一步該做什麼,或者怎樣做才更好,時時刻刻準備著與劇組鬥智鬥勇,面無表情,內心卻是萬馬奔騰。每天沿著趕路———採訪———發稿三點一線地運轉,常常吃上晚飯的時候已是深夜,第二天又得早起……沒有通宵潛伏過,不足以談人生。其中的苦與樂,非親身經歷,不足為外人道。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老謀子在片場

我的同事探班歸來,把十多天憋出的內傷化作了下面這段文字:

  我真希望某一天,在國內的一個大城市,比如說成都,張藝謀率領著李連杰、梁朝偉、張曼玉、章子怡等人浩浩蕩蕩地來舉行《英雄》首映式的新聞發佈會,他們盛裝華服,他們笑容可掬,無數的鎂光燈閃爍著,終於主持人大聲宣佈“採訪開始了”。這時,臺下的記者商量好似的,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

這荒誕的一幕,如今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現實:沒有報紙再出錢讓記者跋山涉水去探班了,娛樂新聞只剩下了一種——發通稿,宣傳公司、藝人經紀說是什麼就是什麼;沒有采訪了,發佈會前三排都是網紅直播,後三排都是狂熱粉絲尖叫,只有跑影城、跑商場、跑學校,只有路演沒有采訪對話,沒有了記者與導演的交鋒逼問,沒有了記者與明星的“調戲”與“反調戲”……

有時候,有想法的導演或演員想找幾家媒體聊聊天、做個專訪,都找不到人了,下崗或轉行了……報紙電視沒渠道傳達心聲,沒關係,明星名人本身成為了一個影響頗大的自媒體,卻是一個“單行道”。

2004年《千里走單騎》探班

看到別墅裡的鮮花馬桶,我突然想哭……

到達麗江後,我們包了一輛車,在古鎮周邊瞎轉悠。張藝謀華麗轉身,攜手高倉健,再拍文藝片,而我們到達第一天的任務就是一定要拍到高倉健。

根據當地線人提供的線索,我們撲空了幾個地方,最後決定在劇組下榻的酒店守株待兔。幾個同行窩在車裡,我下車在別墅區裡瞎轉悠……找了一圈,沒法鎖定目標,我無奈地向車走去,滿腹心事,根本沒有留意到身後還有人……

等我拉開車門上了車,才留意到車裡氣氛有點怪……同行抱怨說,拼命給你打手勢,張藝謀就走在你身後啊!

還好,因為我沒有暴露,我們根據張藝謀一行的蹤跡,鎖定了一棟別墅。後來潛伏進入,發現了“東寶株式會社”的箱子……於是,我們把車上停在別墅入口不遠處,等了一下午,等到高倉健入住。鏡頭裡的高倉健腰板挺直,遙望玉龍雪山……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第二天凌晨5點我們又在這裡潛伏,尾隨著劇組的車,奔向未知的開機地。劇組的車隊直接開上了玉龍雪山,車上有個同行沒帶記者證,打電話請示領導:景區門票可以報銷嗎?

不記得車在山上又開了多久。劇組安營紮寨了,我們遠遠停下,徒步翻越山坡,從另一面包抄。我們氣喘吁吁爬上山,遠遠看見山坡下劇組拉出“《千里走單騎》開機大吉”的橫幅,覺得——天亮了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我們高興地太早了,劇組搜山,把我們“驅除出境”。我們沒怎麼抵抗就乖乖地走了——不是所有人。

攝影大哥就趴在草叢中,一動不動。我們的抗議和撤離,也分散了劇組的注意力。總而言之,後來,攝影慢慢抬起頭,端起相機,遠遠瞄準目標——shoot,留下了這些照片——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張藝謀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高倉健

但他還是暴露了。晚上翻開照片的時候,他指著一張照片對我說——張藝謀的鏡頭感太好了!

長焦偷拍的照片上,老謀子對工作人員說著什麼,手指向攝影者的方向。

接下來的一幕,不是文藝片,而是動作片——

山下劇組人員向山上跑,攝影大哥抱著相機往回跑,我們從另一方向向他跑去接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照片千萬要保住啊……

大家跑得氣喘吁吁,接應到攝影大哥,立馬往回跑——跑得讓心臟都快蹦出來了。怎麼這麼難受啊?後來自己才意識到,這可是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啊!

後來幾天,我們繼續在高原上“打游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趟折返,某報的女記者高原反應,住進了醫院。

據說,她給領導打電話,鐵血主任撂下一句話:“你死也要死在高原,報社會厚葬你的!

一年之後,偉哥(張偉平)在麗江擺下長桌宴,包機把全國記者請到麗江,參加《千里走單騎》的首映發佈會。把整個古鎮當做了發佈會現場,這場脫口秀+實景演出的創意的確很搏眼球。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麗江四方街擺起了長桌宴

雖然每次探班、我都是邊罵偉哥邊寫稿,但就電影宣傳而言,不得不佩服這位“賣蘿蔔”的營銷天才(張藝謀是種蘿蔔的,這是他給兩人的定位分工)。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探班的時候我們什麼地方都住過(這應該是另一篇的故事了),那次偉哥大手筆安排記者都住在別墅區(就是一年前我們偷拍高倉健的地方)。晚上發完稿,走進廁所,打開馬桶蓋,馬桶裡居然灑有鮮花花瓣……

去年今日此門中……一年前的狼奔豕突狼狽不堪,一年前的喧囂和焦慮……記憶突然湧現,把這個寧靜安詳的夜塞得滿滿。那鮮紅的花瓣,讓我悲從中來……

2006年《滿城盡帶黃金甲》探班

“許三多”圍堵上廁所的張藝謀

提前一天住進劇組下榻的酒店。成渝兩地的攝影記者分了4個地方蹲點,文字記者聚在房間看世界盃……半夜,“馬其諾防線”被老謀子巧妙攻破,一幫兄弟只能從蹲守變衝鋒,衝在最前面的兩個攝影被劇組工作人員扣下,拍的照片被刪了……攝影大哥並不著急,回到房間就恢復了……感謝科技。

夏天到重慶武隆探班,我們當然是一身短打。但第二天一早,山上冷到我們把所有衣服都裹在身上,才敢出門。路上又買了一雙棉鞋、雨衣,最強裝備……沒想到又逛了幾家才發現還有“軍膠”。

劇組封閉了天坑的電梯,守在頂部,而我們只能繞行40分鐘山路,留守坑底。在漫長的等待中,我的攝影胖哥點燃了精心準備的酒精爐,在山谷裡生火煮火鍋,午餐肉、火腿腸、方便麵……爐子能燒4個小時,但剛開鍋就接到消息——張藝謀來了

大家撒腿就跑……一顆“炸彈”破壞一鍋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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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在天坑下面搭建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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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行冒雨吊威亞,為影片開場追殺戲,“殺手”從天而降做準備。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兩個第一次探班張藝謀的小姑娘,花5毛錢買了串土豆,然後就大搖大擺往劇組搭建的驛站走,劇組上下聞香讓道,還紛紛打探哪裡買的……小姐妹說是當地的學生,混進劇組後,裝成蘑菇躲在半山腰——她倆守在劇組搭建的臨時廁所旁邊,就不信張藝謀不拉屎!

天道酬勤,這樣的“許三多精神”讓她們真的等到了張藝謀。導演被突然衝上來的她們嚇了一跳,當她們剛說出了“鞏俐”兩個字就被周圍的人連根拔起,扔一邊去了,老謀子忍不住壞笑,而小姐妹被劇組軟禁到天黑。

其實,她們不用等到天黑就能“提前釋放”。故事是這樣的:

淳樸的當地人被騙了,每個人走過她們身邊都要狠狠地罵一句:“小騙子!”小姐妹乾脆破罐破摔,死皮賴臉+嗅皮刮臉+撒嬌耍賴,弄得劇組上下不得安寧,最後步話機裡開會,一致同意:送瘟神!

然而姑娘說,餓了一天走不動,堅持要享受劇組主創待遇,坐電梯,不然“死也要死在這裡”。現場幾個淳樸的劇組工作人員又開了一通會,最後決定:等收工後再放她們走。誰也不知道她們怎麼混進來的,因此誰也不敢承擔責任放人……於是,裝成蘑菇的小姑娘等到下山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乾巴巴的菌子。

小姐妹的忍辱負重,午夜大家發完稿,找到農家烤羊為她們壓驚慶功。走在午夜的山間,迷霧圍繞,時遠時近的鈴鐺聲,是馬兒在走,一切都像《寂靜嶺》。不知誰帶頭講起鬼故事,比故事嚇人一百倍的是小姐妹突然的尖叫,突然從身後一把抓住你。

穿著涼鞋的腳冷得快生凍瘡,把睡下的老闆叫起來。圍坐篝火,大碗吃肉,大口喝酒。時間太短,羊肉也不知道熟沒有,大家完全是一群餓鬼。回程的路,輕快。吃飽了肚子的人們才抬起了頭,從未有哪一晚的月光如此明亮,地面銀晃晃的,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令走起路來都有些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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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甲”轉場橫店,夜闖“皇宮”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橫店秦王宮廣場裡鋪滿了菊花


2009年《山楂樹之戀》探班

我為你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山楂樹之戀》開機前兩天,劇組一直在拍外景,優哉遊哉,進展不大,動靜不小。最累的當然是記者。青龍村地處山地,村子很小,但周圍都是大山,張藝謀選擇在山路上拍戲,方圓幾里,車子一停就把路截斷,然後所有制高點都派人值守。想要偷拍?請走“後門”。

所謂“後門”當然不是搞行賄什麼的。當地人對張藝謀奉若神明,絕對不願把大導演出賣給記者,劇組的人就更別提了,其忠心耿耿讓人嗟嘆。所以,要搞到東西,只能自己出賣自己,自己的體力。

那些年,追過張藝謀的我們

一年後,影片上映前的發佈會上,新任謀女郎周冬雨亮相

兩天時間當中,青龍村周圍的山基本上都被記者爬了個遍。山不算很險,但灌木叢生,當地人說這裡產蛇。山上基本沒路,有路也不敢走。只能是披荊斬棘,很多地方連當地人砍柴都不去,我們去了。

說實話青龍村真的很美,但我們翻山越嶺,無心看風景。走累的時候趴在地上休息(站起來容易暴露),四周安靜極了,鳥兒的叫聲婉轉醉人,都市裡的人們很少有機會能聽到如此天籟。但這一切都與我們無關,山腳下遠遠的那個人,穿紫紅衣服戴藍色帽子永遠被人簇擁的張藝謀,才是我們的重點。

因為要天不亮就起來潛伏,每天只能睡4、5個小時,天黑了才能吃上一碗熱的方便麵。兩天來記者們狀況不斷。有兩臺相機相繼摔壞,一人被惡狗咬傷,在深山裡,甚至有人被捕獸夾夾到,幸虧腳上穿的戶外運動鞋鞋底奇厚才沒受傷。

前一天,我們曝光了劇組嚴防死守的女一號靜秋——周冬雨,顯然導演大為光火,第二天,趴在山頭上的記者們被搜山的隊員一一抓到。接下來,就是近一個小時的糾纏,劇組要求每位記者交出相機和記憶卡,趴了7、8個小時拍到的照片被一張一張仔細刪除。此外,記者還被要求上報媒體名稱和領導名字,甚至被搜出名片。允許記者在村口的小賣部吃了一碗方便麵後,所有人等集體被專車“送”出村。

記得那個劇組主任姓梁。她一面刪照片一面驚歎:“你們簡直太辛苦了……”隨後她的這句話讓我當時覺得是笑話,後來回想起,卻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但是這麼辛苦又有什麼意義呢?

十年過去了,答案是什麼,已經沒人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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