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鬆——鄭鈞:我們曾擁有閃亮的日子

那樣一個年輕的時候充滿了荷爾蒙跟能量的搖滾青年,最後變成了一個年邁的父親,在電視節目裡一臉的“生無可戀”。

高曉松——鄭鈞:我們曾擁有閃亮的日子

聊一位我身邊的大文青、大帥哥。我身邊其實帥哥挺多的,我還挺喜歡跟一幫長得帥的人在一起,朴樹啊,黃磊啊,當然,還有這篇文章要聊的鄭鈞。

我經常跟鄭鈞說:“你這個西安人,肯定有胡人的血統。”因為他長得很不像漢人,特白,鼻子直挺,眼睛深陷,頭髮還有點兒自來卷兒。我開玩笑說:“你肯定是長安跟匈奴混過才混成這樣。”西安是中國的文藝重鎮,可是西安來的人,長得像他這麼帥的很少。張藝謀長成“老井”那樣,顧長衛長成沒那麼“老井”的“老井”,還有我的哥們兒許巍,長得確實跟鄭鈞也不能比,還有張楚老師⋯⋯

西安盛產各種各樣的人才。美女挺多,很多女演員、女歌手都長得挺好看的。男的裡面鄭鈞長得算最帥的了,以至於年輕的時候我跟他在一起出去混,我都只能做陪襯,屬於那種我倆一起和姑娘們說半天話,然後說完了姑娘都跟他走了!

高曉松——鄭鈞:我們曾擁有閃亮的日子

年少的時候,音樂上我是一直在跟老狼合作,但是我倆生活裡在一起的時間其實沒有那麼多,主要是老狼的性格比較溫和,沒那麼憤世嫉俗。他不是那麼醉生夢死,也不是那麼能折騰,經常大家說:“折騰吧!躁起來吧!”他總是回應道:“哎呀,算啦,挺晚的啦。”或者說:“喲,算了,哥們兒沒勁兒了,哥們兒在家看書呢。”不過現在他還那樣,老狼就是一個沒變過的人。所以現在大家都溫和了吧,反而顯得他有點憤世嫉俗了,他就一直都保持恆定,是我們大家的一個基礎座標。

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倒是跟鄭鈞一天到晚在一起,也不嫌膩。

我倆是在上海的一個頒獎禮上認識的。那時候,還沒有一個真正的中國音樂圈,而是分成很多零散的晚會圈,也被大家看不起,說:“你看,晚會圈,寫晚會歌的。”搖滾圈是個地下小圈子,論資排輩兒也不太容易混進去。搖滾圈以老崔—崔健為首,然後一幫大樂手,鼓三兒(張永光)、劉君利、劉效松等等,一幫老炮兒。我們年輕人不太容易往裡混,所以大家就比較分散,誰也不認識誰。

直到1994年,大家都火了,那是中國流行音樂的一次集中爆發。總之,從各個地方的大學裡、山溝裡以及各種各樣的場所,突然就冒出了好多好多人,都火了。那次我們去上海好像是參加《東方風雲榜》的頒獎禮。之前我只在唱片的封面上看見過鄭鈞。他那張照片照得很猙獰,可能是因為自己長得太帥了,太帥了不搖滾,就給自己搞一大長辮子,用一個廣角鏡頭拍出一張倍兒猙獰的封面照。等到頒獎的時候,大家得上臺唱歌,我就坐在大概旁邊演員的那一排座位上,前面正好有一個監視器,我就看著監視器,因為監視器上有特寫嘛,我就看,說:“這哥們兒長太帥了,而且唱歌是鐵嗓兒。”

高曉松——鄭鈞:我們曾擁有閃亮的日子

鄭鈞是非常典型的美式重金屬唱法。雖然他寫的歌不一定那麼重金屬,但是他的唱法純是翻版槍花(Guns N' Roses,美國搖滾樂隊)。擁有那種鐵嗓的人,全世界也沒幾個。唱歌不帶吐氣兒的,因為一吐氣兒,嗓子就沒有那麼尖了,屬於憋著氣唱,好傢伙!

後來他在北京女人街開了個酒吧,有一次我去那兒,遠遠地就聽見裡邊在放槍花的經典歌曲。結果進去一看,我的天!簡直嚇我一跳,是老鄭正在臺上唱呢,在門外聽就跟放原版唱片一模一樣!他也唱自己的《回到拉薩》,唱到最後就一直“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那是整個搖滾圈沒人能比的高音!唱完還得把帽子給扔出去。我喜不自勝看得正美,他下來一屁股坐我旁邊,帶著一身年輕的汗味,跟我說:“高曉松。”我說:“鄭鈞。”於是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革命同志會師了。然後我們就開始了漫長的、天天混在一起的日子。

他的嗓門特別高,還有一首歌體現得最明顯,鄧麗君去世的時候,北京的搖滾圈做了一張唱片《告別的搖滾》,大家分別唱了鄧麗君的歌。其中有首《夜色》是合唱,非常精彩,有鄭鈞,有唐朝,有黑豹,有輪迴,有高崎,包括老臧臧天朔,大家表現得淋漓盡致,到最後那句“陣陣風聲好像對我在叮嚀,真情怎能忘記”,所有人合唱時候,鄭鈞拔了一個高八度的高音,好傢伙!把大家給嚇得,簡直太厲害了!

現在的鄭鈞,每天禪修,打坐好幾個小時,還有瑜伽。總之,老是自個兒在那出神入定。我也很少能看到他。有一次參加一個活動,遇到一大堆明星,但是一個也不認得,我跟李連杰幾人站在旁邊看著說:“喲,看來咱們真是混錯地兒了,人家這麼多大明星,咱們一個也叫不出名兒來。”於是想起鄭鈞,想起我們天天混在一起那會兒的好多好玩兒的事兒。

有一回,我倆在一酒吧裡坐著,百無聊賴。突然進來一大幫男男女女,前呼後擁著坐下。一幫男的就開始互相介紹給那幫女孩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哥們兒中國第一作曲,那哥們兒中國第一作詞,那哥們兒音樂圈大嗨腕兒⋯⋯”我倆坐旁邊看了半天,說:“看來咱倆是混錯了,走錯了門,走錯了片場,混的不是音樂圈,你看人家這個第一作曲、第一作詞、第一製作人,咱全都不認得。”

高曉松——鄭鈞:我們曾擁有閃亮的日子

還有一件趣事兒發生在另一個酒吧,叫“五月花酒吧”,就是羽泉當年駐唱的那個酒吧。我倆那會兒到處去混。陳坤還沒火的那會兒,在大富豪歌廳裡唱歌,我倆還跑那兒去看他唱歌。那次五月花酒吧裡突然來了一“大哥”,披著大衣,大衣袖子不穿上,而是披在肩上,後邊還跟著另一個老炮兒,光著頭。倆人看見我和鄭鈞,說:“哎,你倆是彈琴的吧?”我倆以為人家認出自己來了,說:“是呀。”結果人家說:“是不是就給你們一百五啊?一晚上。”我倆都蒙了,說:“什麼意思呀?”“大哥”猛地把大衣一抖,由後邊那光頭接著了,隨後坐下,說:“你看,這是我保鏢。我猜呀,肯定就給你們一百五,今天來這兒試活來了吧?”接著又說:“我告訴你,整個西城,就提我,提我二百五。不提我,一晚上就掙一百五。”我倆聽完當時就傻了,看著“大哥”威風凜凜的樣子,趕緊說:“是,是,大哥,我們一定提您,要不然我們活不下去。”現在回想,那時候總能碰見各種各樣神奇的趣事兒。

還有一回,太合傳媒的老總錢實穆過生日,我們關係特好的幾個就去喝酒。喝完後天降大雨,就有人興奮地說:“哎呀,下大雨了,下大雨爽,咱們去十三陵。”天哪,一大幫人開了七八輛車,就跑十三陵去了。暴雨中根本分不清水和路,結果鄭鈞的車就掉到路邊的水溝裡。我自告奮勇地說:“我去幫你們把那個繩索鉤上,咱們再把這輛車拉出來。”我拿著鉤子跑到水裡去,往車底下摸了半天,摸到一根管子我就只管上鉤,還真就給鉤上了。結果前邊車一開,砰的一聲,轉向助力的液壓油管被拔掉了—我把繩子鉤在油管上了。那天晚上,鄭鈞的車可倒黴了,方向盤打到底只能轉十度,轉一個九十度得打七八圈。好歹總算到了十三陵,深更半夜啥也看不清。我說:“我先跳下去。”也沒帶游泳褲,大家就都穿自己內褲,我於是“哐”地就跳下去,結果跳到沒了淺淺一層水的水壩上,腿也磕破了。那天晚上折騰得一塌糊塗,我跳完以後負了傷,就誰也沒再跳,不過也算盡了興,大家隨後就從十三陵開車返回了。

我倆天天混在一起的日子,還有無數美好的記憶。我們曾經跑到北大去,在女生宿舍樓門口互相高呼對方的名字,結果沒有任何反應。還有一次我們開車去十渡,他就像六指琴魔似的,走到哪兒都帶把琴。我倆在去十渡的路上聽Beatles(披頭士樂隊),聽得興致盎然。這時看見一個小女孩揹著一個筐,帶著弟弟在路上撿糞。我倆就決定以所見為題,一人寫一首歌。那天跑到十渡,夜裡正要睡覺,突然看見窗外有人,正趴在窗戶縫兒處往裡看呢。因為那邊都是男生女生一塊去,從沒見倆男的來,還開了一間房住。所以就好奇,都趴在窗戶那看。那次車又出了問題,我們只能推著車走。他一邊使勁地推著車,一邊說:“哎喲,你就是一災星。只要你在,這車要不方向盤壞了,要不就熄火再也打不著了。”

高曉松——鄭鈞:我們曾擁有閃亮的日子

我倆在一起度過了好幾年渾渾噩噩的時光,那會兒好像也不談戀愛,也不幹嗎,天天就這麼在一起混著。他也沒有別的技能,我有時候還跟人打打牌、下下棋,他都不會。長得太帥的人,可能沒空坐著打牌、下棋吧,因為女生太多。我倆試過好多次,見著女生上去搭訕,不管聊什麼,怎麼聊,看誰能把人叫過來一塊坐坐,結果都是他得勝。我們還曾跑到廣院(中國傳媒大學)女生宿舍樓下,跟人打聽最好看的女生的名字,然後約女孩下樓來,結果人家真下來了!當然,下來後也就沒我啥事兒了。總之,說起來都是淚呀!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還挺幸福的。反而覺得年輕的時候要沒這麼混過,老了一定會後悔。因為人老了都會變老實,他整天禪修打坐,我天天忙阿里的各種大事。要是年輕的時候這麼老實,到老了也老實,那這一生多沒意思呀?所以年輕的時候一起瘋狂地混過,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我有幸在開作品音樂會的時候請他來唱我的歌,唱得非常好聽。我們還合作過電影《我心飛翔》的插曲,他唱得非常好玩。“風那麼大,撲面的烏鴉,門口有馬,空氣可怕⋯⋯”全是這種神奇的搖滾。每次給他錄音,我都是無比幸福,因為他是鐵嗓兒,從第一遍唱到第十遍,一模一樣,屬於那種少見的國寶級歌手。

我後來勸過他好多次,我說:“你其實是國寶級的嗓子,你自己的作品當然有的時候特別好,《赤裸裸》呀,《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等,有的時候就一般。”鄭鈞寫歌反正跟我們都不一樣,他是在枕頭邊上放一個錄音機,睡得渾渾噩噩,也不知是夢見什麼,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的時候,起來拿起錄音機就開唱。他屬於這種野路子,不像我們。我們都是特正經,坐那兒彈琴,然後想旋律等等。總之他的歌風格都特有意思,又是槍花的嗓子,又是西北的唱腔,所以他的作品也很獨特。但是他如果能多唱點其他的好作品該多好,他那國寶級的嗓子多好聽啊!

可惜他現在也無所謂了—“俱往矣”。我後來有一天在電視上看見他和他兒子參加一個節目,從他臉上看出了一種“生無可戀”的樣子。我看他,和別人看他不一樣,因為我太瞭解他了。我就一邊看一邊樂,那樣一個年輕的時候充滿了荷爾蒙跟能量的搖滾青年,最後變成了一個年邁的父親,在電視節目裡一臉的“生無可戀”。

不過沒關係,大家都會變老,大家會變成老朋友。老朋友還是人這一輩子彌足珍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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