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公元910年八月,炎熱的夏天。
成都花林坊,有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去世了,享年七十五歲。
他,就是韋莊。
他可以說是唐代的最後一位詩人,也是五代十國的第一位詩人。
韋莊命運坎坷,半世蹉跎,到了人生暮年,卻峰迴路轉,如開掛一般飛黃騰達,一路走向巔峰。
韋莊的詩詞中,寫盡了亂世烽煙、懷古傷時、男歡女愛、離愁別恨……皆催人淚下,直抵內心。
韋莊與溫庭筠同為“花間派”詞人的兩位大師,卻也是風格迥異。
溫庭筠的詞偏重於濃豔,而韋莊的詞則以清麗著稱。
例如,溫庭筠詞中的女子是“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而韋莊詞中的女子卻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
讀了韋莊的詩詞,你就會發現,刻骨銘心的句子一抓一大把:
“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
“無人為我磨心劍,割斷愁腸一寸苗。”
……
能寫下如此清新而傷感的句子,他又經歷了怎樣的人生呢?
一、詩聖杜甫的同鄉,亂世文壇中的一股清流
唐代末年,藩鎮割據,天下大亂。唐代末年的詩壇,亦是同樣的格局。
無論哪個朝代,文壇的風向,都是和政治氣候一致的。
隨著杜牧、李商隱、許渾、溫庭筠等幾位大佬的相繼去世,詩壇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
那個時代並不是沒有詩人,不但有,而且數量眾多,還非常活躍。但是,像李白、杜甫那樣可以稱得上詩壇領袖的人物,卻是沒有的。
韋莊,算得上其中一位傑出的代表了,堪稱亂世文壇中的一股清流。
清代翁方綱稱他“勝於鹹通十哲(指方幹、羅隱、杜荀鶴等人)多矣”。
清代鄭方坤把他與韓偓、羅隱並稱為“華嶽三峰”。
現代戲曲理論家和教育家吳梅評論他說:“五季時詞以西蜀、南唐為最盛。而詞之工拙,以韋莊為第一。”
思想家胡適這樣評價韋莊的詞:“長於寫情,技術樸素,多用白話,一掃溫庭筠一派的縝麗浮文的習氣。在詞史上,他要算一個開山大師。”
由此可見,韋莊在唐末詩人中是出類拔萃的。
唐代是詩的盛世。唐代的詩人,燦若繁星。其中最出名的,當然是詩仙李白和詩聖杜甫了,他們兩人,代表了唐詩中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兩大重要的流派。
有人說,晚唐詩人溫庭筠繼承了李白的放浪形骸與狂傲不羈。
在唐末的詩壇星空下,又是誰繼承了杜甫的現實主義風格呢?——非韋莊莫屬。
韋莊於唐文宗開成元年(公元836年),出生於京兆杜陵(今天的陝西西安市東南)。
杜陵,是杜甫的祖籍,杜甫自稱“杜陵野老”,並在那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留下了大量詩作。
這種“同鄉情結”使韋莊非常崇拜杜甫。在他的晚年,還修葺了杜甫草堂,並居住在其中。
杜甫和韋莊的祖上都出過大詩人,做過大官。
杜甫的爺爺杜審言,唐高宗咸亨進士,擅長五律,對近體詩的形成與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被稱為中國五言律詩的奠基人。杜甫有詩云:“吾祖詩冠古。”
韋莊的家族亦是豪門望族,他是宰相韋待價的七世孫、蘇州刺史韋應物的四世孫。
韋應物也是一位著名詩人,留下了“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等名句。
韋莊的家族,到了他那一代,已是家道中落了,他父母早亡,生活艱辛。
據《唐才子傳》記載:“少孤貧力學,才敏過人。”
杜甫生活的年代,是唐代由盛及衰的年代,他目睹了太多的悲劇,寫出了《三吏》《三別》等現實主義傑作。
而韋莊的早年生涯,與杜甫也有幾分類似——科舉落第,求仕無門,幾經戰亂。他的早期作品《秦婦吟》是唐詩中最長的一首,忠實地記錄了黃巢起義帶來的深重災難。
韋莊的人生經歷和詩歌創作,多與杜甫有著奇妙的聯繫。
二、顛沛流離人生路,矢志不渝為理想
韋莊的少年時光,雖然清貧,但與他後來經歷的兵荒馬亂、生死離別比起來,也還是快樂的。他對這段時光也很是懷念。
他在詩中寫道:
“曉傍柳蔭騎竹馬,夜偎燈影弄先生。”
“曾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學暫登樓。”
由此看來,他也曾經是天真爛漫的莽撞少年。
隨著年齡漸長,學識漸深。儒家思想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在他的心中牢牢紮根。即使日後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他仍然矢志不渝。
關於理想,他在詩中寫道:
“平生志業匡堯舜”
“有心重築太平基”
在封建社會,文人要想實現其理想抱負,似乎只有做官這一條路。唐代詩人當中,追求此道者不在少數,例如李白、杜甫、溫庭筠,他們都是仕途的失敗者,只有元稹、白居易、高適等少數幾位詩人真正地做了大官。
唐代要想做官主要有兩條路:蔭封和中舉。
唐代後期,以蔭封為官者,明顯地多於科舉,蔭封已成為富家子弟升官的“綠色通道”。韋莊早已家境破敗,科舉這條最難走的路,就成了他做官的唯一的路。
韋莊早年的科舉生涯並不順利,他在鹹通三年(862年)和乾符三年(876年)兩次落榜。
晚唐的科舉是十分黑暗的。權貴、宦官和藩鎮,這三股勢力當道,干涉了正常的考試。也有個別的主考官堅持正義,為國家選拔棟樑之才,最後卻落得被貶的下場。
在冷酷的現實中,韋莊倍受打擊,理想抱負無法施展。他迷茫過,頹廢過,也發出過憤怒的吶喊:
“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
“題柱未期歸蜀國,曳裾何處謁吳王。”
為了生計,他於乾符四年(877年)遷居虢州。
在虢州村居期間,他結識了日本來的僧人敬龍。唐末時局動盪,日本方面陸續安排來唐人員撤離。臨別之際,韋莊寫下了著名的送別詩《送日本國僧敬龍歸》:
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東更東。
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
前不久,日本支援我國的一批防疫物資上,也印下了這首詩中的句子。
唐僖宗乾符六年(879年),人到中年的韋莊再登科舉考場,卻再度名落孫山。
這次失利,給他的打擊是巨大的,然而,更深刻的災難還在後面。第二年,黃巢起義軍來了!
“莊應舉,正黃巢犯闕,兵火交作。”(《唐才子傳》)
不巧的是,韋莊此時身患重病,又與弟弟妹妹在戰火中失散了。後來歷盡艱險,他終於逃了出來,與親人重逢。
這一慘痛經歷,使他對人生和時局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從此開始,他的詩中也更加關注現實與民生問題。
韋莊目睹了黃巢起義軍的暴行,寫下了《秦婦吟》這一長篇敘事詩,成為他早年詩歌創作中的重要作品,他也因此被稱為“秦婦吟秀才”。
經過動亂之後,韋莊又來到了江南,在那裡度過了十年光陰(883—892年)。
當時,黃巢起義軍已退出了長安,韋莊一度對形勢估計得比較樂觀,甚至認為中興盛世即將來臨。他在《江南送李明府入關》中寫到:
我為孟館三千客,君繼寧王五代孫。
正是中興磐石重,莫將憔悴入都門。
黃巢起義軍雖然失敗了,但是藩鎮勢力依然強悍,戰亂仍未停息。
做為一個封建文人,韋莊是擁護中央政權的。在這一點上,他與偶像杜甫也是一致的。
為了生存,韋莊投靠到鎮海軍節度使周寶的府中當了幕僚,後來去陳倉迎駕,歸來之時,周寶已被叛軍擊潰,韋莊的生活又陷入困境。
在此期間,他寫下了《臺城》這一詠史名詩: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此後,他又來到婺州避亂。
報國無門,科舉無路,他的思想也一度沉淪,借酒消愁。
酒,是唐代詩人的標配。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詩人們,皆好飲酒。
然而,與溫庭筠的放浪形骸、縱情聲色不同,韋莊的飲酒風格,就好像歌裡唱的“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那個樣子。
他在關於飲酒的詩中寫道:
“風雨應相笑,年年醉病身。”
“睡覺寒爐酒半消,客情鄉夢兩遙遙。”
“且對一尊開口笑,未衰應見泰階平。”
由此看來,他即使是喝醉了,也忘不了思鄉與憂國,只是藉著醉意強顏歡笑罷了。
在此期間,他與當時的一些文人墨客也多有唱和。詩僧貫休是他的朋友,後來韋莊入蜀,也帶動了一批文人前去投奔,其中也包括貫休。
韋莊輾轉多地,度過了顛沛流離的江南十年,他沒有放棄理想,準備著下一次科舉考試。
三、“沖天之鶴”的壯麗悲鳴,人生完美落幕
景福二年(893年)的科舉,韋莊又失敗了。
乾寧元年(894年)的科舉,他終於成功了!
“乾寧元年,蘇儉榜進士,釋褐校書郎。”(《唐才子傳》)
此時,他已是五十九歲的老人了!
而且,他這次中進士,除了憑著他本人出眾的才學之外,也得益於他在社交方面的努力,他在考場內外都下足了功夫。
與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溫庭筠不同,韋莊的作風更加沉穩而內斂。
他認清了時局,在這次考試之前,他四處活動,拜訪了一些實力派人物,為科舉之路掃清了障礙,那張試卷對他來說,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韋莊填了兩首《喜遷鶯》詞,表達了金榜題名之時的狂喜之情:
一
街鼓動,禁城開,天上探人回。
鳳銜金榜出雲來,平地一聲雷。
鶯已遷,龍已化,一夜滿城車馬。
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沖天。
二
人洶洶,鼓鼕鼕,襟袖五更風。
大羅天上月朦朧,騎馬上虛空。
香滿衣,雲滿路,鸞鳳繞身飛舞。
霓旌絳節一群群,引見玉華君。
《喜遷鶯》這一詞牌,以韋莊的這一版本為正體,也被稱為《鶴沖天》。
他此時的心情,無異於困頓已久的仙鶴,終於一飛沖天,發出了壯麗的啼鳴!
此時,韋莊的人生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唐代人的平均壽命都比較短,他的偶像杜甫,與他齊名的“花間派”鼻祖溫庭筠等詩人,都沒有活到他那個年齡。
中了進士還不算數,匡扶社稷的遠大理想還沒實現呢!
再往上走,道路更是艱難,大唐的時局已是危在旦夕了。
乾寧三年(896年)春,唐昭宗封韋莊為判官,出使西蜀,調節西川節度使王建與東川節度使顧彥暉之間的戰爭。
這次出使對大唐來說,是失敗的——王建並沒有理會朝廷的命令,一舉打敗了顧彥暉,佔領了兩川之地。
這次出使對韋莊個人來說,還是有收穫的——他和王建相識了,並且彼此都有好感。
王建本是盜賊,後來成了一個軍閥。只不過,他對文人要友善一些,他向韋莊拋出了橄欖枝。
當時大唐還未滅亡,韋莊對大唐又是有感情的,而且還剛剛中了進士做了官,他當然要為大唐盡忠,所以他沒有答應王建的邀請。
光化二年(899年),韋莊任左補闕,他又做了兩件事。
一是編纂了詩歌選集《又玄集》,收錄了“才子一百五十人,名詩三百首。”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還有婦女詩十九家,為詩集中收錄女子詩作開創了先河,他對女性詩人的作品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有著空前的進步意義。
二是向昭宗上書《乞追賜李賀皇甫松等進士及第奏》,申請給十五位詩人賜予進士稱號。
其中不乏李賀、賈島、溫庭筠等響噹噹的大牌詩人。當時除了羅隱(也很老了,比韋莊還年長)之外,都已經去世了。
特別是溫庭筠,與韋莊同為“花間派”宗師,他們也曾經生活在同一時代,被並稱為“溫韋”。實際上,他們倆的年齡相差懸殊,溫庭筠名滿天下之時,韋莊才初出茅廬,韋莊功成名就之時,溫庭筠卻早已去世多年。
溫庭筠—韋莊這對大師組合,並未有過真正的交集,不像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那樣,多有唱和之作,這實為詩壇的一件憾事。
韋莊此舉,即體現了他對溫庭筠等前輩詩人的尊重,又代表朝廷釋放了
“求賢若渴”的信號。然而,這些對時局都無濟於事。
大唐的國勢越發傾頹,考慮到生存與發展等諸多問題,天覆元年(901年)韋莊終於去找王建了。
韋莊入蜀之後,得到了王建的重用,似乎離那個“重築太平基”的理想無限地接近了。其實,他心裡非常清楚,在當時根本做不出經天緯地的事業來,只能做一個小國之臣。
天佑四年(907年),朱全忠逼迫唐哀帝讓位,建國號梁,改元開平,輝煌一時的大唐王朝滅亡了。
韋莊悲痛萬分,他審時度勢,與眾文武官員一起勸王建稱帝:
大王雖忠於唐,唐已亡矣,此所謂天與不取也。
對於他的這一做法,也存在著一些非議,認為他是對大唐的不忠。但是,當時大唐已經亡國了,在群雄割據之際,只有建立相對穩定的政權,才能讓一方黎民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實際上,前蜀政權也實行了減稅安民的政策,社會穩定,經濟發展,韋莊功不可沒。
據《十國春秋·蜀國》記載:
凡開國制度,號令,刑政,禮樂,皆由莊所定。
韋莊勵精圖治,施展著治國才能,一路飛黃騰達,官至宰相,在亂世之中,爭取了一段難得的和平歲月,得以安度晚年。
如果拿前蜀的韋莊與三國蜀漢的諸葛亮相比,除了軍事才能欠缺之外,韋莊在政治上的能力實屬一流。
更加富於戲劇性的是,蜀漢和前蜀,都只經歷過兩代皇帝,都是葬送在二世祖手裡的短命王朝。
從韋莊的處事哲學來看,即有著封建文人忠君報國的儒家思想,又有著實用主義的成分。所以他才能在最後的十幾年裡,於亂世之中完成逆襲,達到人生的巔峰,這在唐代詩人中,甚至中國歷史上,都是不多見的。
韋莊在晚年,竟然把自己的早期大作《秦婦吟》給封禁了,在他的各個集子中,均不收錄,導致長期失傳。直到近代考古大發掘時,才在敦煌莫高窟的藏經洞中找到了《秦婦吟》,這一史詩才得以重見天日。
他封禁《秦婦吟》的原因,主要有三點:
一是他的晚年生活太平、富足,對早年所經歷的戰亂,在心理上無法承受,不堪回首。
二是他的社會地位變了,從當年的憤青窮書生變成了達官顯貴,變成了他當年所抨擊的對象。
三是他所為之效力的老闆王建,在黃巢之亂中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做為一個資深的封建文人,韋莊當然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所以他為了明哲保身,封禁了早年的成名作,也不難理解了。
還有一件逸事:韋莊曾經有一個愛妾,被王建給奪走了。
他早年貧困,和溫庭筠不同,並沒有留下多少風流之事。後來到了晚年,他生活好了,也開始納妾了。然而,像他那樣高素質的人,不可能單純地沉溺於男歡女愛之中,他的愛妾也是懂得詩詞的,他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所以他才愛得那麼深沉。
韋莊的《荷葉杯》詞,就是說的這件事: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
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
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韋莊入蜀之後,創作方面以詞為主,類似這樣的傷感之作還有很多。實際上,他在詞中所寫的,並不完全是愛情悲劇,也是借男女之情,來寄託他對逝去的大唐王朝的追憶。
韋莊的詞,沿襲了屈原《楚辭》中“美人香草”的象徵意義,甚至影響了很多宋代詞人。
例如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等詞,表面上寫的是愛情,實際上寫的卻是憂國情懷。
結語
當年的學術界,對韋莊的評價不是很高。
其原因是:韋莊生活的年代,橫跨了唐朝與五代十國,而他又被唐代眾多大牌詩人的光芒所壓制。甚至在有的文學史上,直接把他算作五代十國的作家。而五代十國作為唐宋之間的過度朝代,其文學方面並無太多可圈可點之處,韋莊因此被長期忽視。
隨著近年來對古典詩詞研究的深入,我們又重新認識到韋莊詩詞的真正價值,關於他的學術專著和文章也層出不窮。
韋莊是技術非常全面的一位優質詩人。律詩、絕句都是他的拿手好戲。古風就憑著一首《秦婦吟》,足以流傳千古。他的詞也別具一格,在花間派獨樹一幟。
韋莊雖然生逢亂世,生活艱辛,他卻從未放棄過對理想的追求。經過不懈努力,銳意進取,他終於寫下了輝煌的篇章,登上了人生的巔峰,他的事蹟為後世所稱道。
韋莊的詩詞有著永恆的魅力,值得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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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 ,中年文藝青年一枚。
愛好詩詞、純文學、推理小說和重金屬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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