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她不是寂靜女子------閆 紅

明末清初文人冒闢疆的一篇《影梅庵憶語》,使得他和董小宛的情事廣為流傳,然而在這故事裡,董小宛美麗、溫柔、忠誠、能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切美好秉性全與冒闢疆相關,她就像一顆小衛星,只圍繞著冒闢疆轉,與男人無關的地方,寂啞如同暗夜。

冒闢疆對此高度讚揚,那連篇累牘其實可以概括為聶魯達的一句詩:“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寂靜,在中國文人眼中,是女人應有的美德。寂靜者,是內斂的、自我壓縮的、低自尊的、揮之即去招之即來的,他們不喜歡一個女人太有自我。

在這種情況下,柳如是的出現尤顯突兀,她不寂靜。假如說,董小宛是用來看的——她第一次出現在冒闢疆眼前時,“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不用說話,就能讓冒闢疆“驚愛之”——那麼柳如是就是需要別人聽的,她從頭到尾,都是通過言說來顯示自己的存在。

柳如是揚州瘦馬出身,十來歲時,被賣到江南名妓徐佛家中,這經歷當然很不幸,然而柳如是卻活出了不同風貌。有次復社領袖張溥來探訪徐佛,徐佛不在家,柳如是接待了他,一番高談闊論,讓張溥刮目相看。

十四歲時,柳如是被賣到退休的老宰相周道登家中,聰明伶俐的她,受到老爺子的極度寵愛。可惜好景不長,有人說是柳如是與小廝私通,也有人說是周道登去世,總之,沒多久柳如是就被逐出周府,流落江湖。

這樣的際遇,放在弱者身上,會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放在強者身上,則成為華麗轉身的可能,柳如是正屬於後者。不是被攆出來了嗎?乾脆掛出“故相下堂妾”的招牌,說是噁心周家也行,說是給自己打廣告也好,反正,她不是個省油的燈。

這種個性,讓她別具魅力,同時卻也沒人敢把她接住。她最著名的情人,是大才子陳子龍,關於這段愛情,頗有些傳說,比較著名的一則是,柳如是在名刺上署名“女弟(女弟子——編者注)”,讓陳子龍大不以為然,以為其太過“放誕”。

陳寅恪將此事斥為胡說,他考據出柳如是和陳子龍實打實地談過戀愛,但是,這二者並不矛盾啊,陳子龍是可以愛柳如是的風流,但不接受她的放誕的。

柳如是曾為陳子龍寫過一篇《男洛神賦》:“格日景之軼繹,蕩迴風之濙遠。縡漴然而變匿,意紛訛而鱗衡。望?娟以熠耀,粲黝綺於疏陳。橫上下而仄隱,寔澹流之感純……”看不懂是不是?我也看不懂,單是標題裡那種明顯的玩賞意味,陳子龍恐怕就很難喜歡。請看看人家董小宛是怎麼表揚冒闢疆的:“我入君門整四歲,早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毫髮見微,不鄰薄惡,凡君受過之處,惟餘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實逾於愛君之身。”完全的五體投地。柳如是將自己放到與男方對等的位置上就是大錯。

於是所有男友都變成前男友,直到遇見錢謙益。

錢謙益認識董小宛,其實在柳如是之前。崇禎十三年夏天,冒闢疆尋訪董小宛,聽說她正陪著錢謙益在黃山白嶽一帶盤桓,而陳寅恪考證,崇禎十三年的冬天,柳如是才扁舟過訪錢謙益的半野塘。

柳如是比董小宛大六歲,可能也沒有董小宛貌美,方以智說董小宛“才色為一時之冠”。時人對於柳如是外表的形容卻是“為人短小,結束俏利”,容顏上似乎並無太多可圈可點之處,她的迷人之處是“性機警,饒膽略”。

過訪半野塘,柳如是“幅巾弓鞋,著男子服”“神情灑落,有林下風”,用現在的話說是“攻”氣十足。直男們不能消受的美,卻讓錢謙益視若珍寶,老房子著了火,他的愛情被最大程度地點燃。

他以正妻之禮迎娶柳如是,這件事向來眾說紛紜,但我更注意的是,他為柳如是築“我聞室”——“如是我聞”,他願意聽她發聲。如果盛世持續,他們也許就這麼幸福又無聊地過下去了,然而亂世來了,亂世才是真正的舞臺。

崇禎自殺,南明小朝廷建立,錢謙益做了南明重臣。臣子的位子還沒坐熱,清軍南下,錢謙益等三十一名官員跪在風雨中迎接了新主。

錢謙益解釋這是為了保全百姓,那麼保全之後你可以自殺啊。柳如是就是這麼勸錢謙益的,他們倆還真的就這麼做了。兩人準備投河自盡,錢謙益試了一下水,覺得太涼了,柳如是冷笑一聲,決定獨自赴死,被錢謙益阻攔。

後來錢謙益在新朝不得意,又一次提出自殺,柳如是冷笑一聲,說,已經太晚了。

所以我一直懷疑柳如是當初赴死,未必就是想要殉國,她只是想用人生作一篇轟轟烈烈的文章,而成為烈士,在主流敘事中是萬分璀璨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讓柳如是心灰意懶,在錢謙益赴京做官之後,傳出柳如是與人私通的消息。錢謙益的兒子鳴官咎懲,被錢謙益大罵一頓,說:“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他們的愛,是風塵知己的愛,超越了舉案齊眉的卿卿我我,更多一種歃血為盟的心心相印,以至於錢謙益對肉體的忠誠完全無視。在長久的傾聽中,他對柳如是有更多的懂得。

他並沒有看錯,後來錢謙益捲入一樁反清復明案中,在某個早晨被捕。“鋃鐺拖曳,命在漏刻”,當此際,柳如是“冒死從行,慷慨首塗,無剌剌可憐之語”。

柳如是的堅強在危難之際給錢謙益極大的鼓舞,也是靠了柳如是的四處奔走,這個案子不了了之,錢謙益為此作詩曰:“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這個“賢”,可不是尋常意義上的賢良淑德,而是一種精神意志。錢謙益雖然比柳如是大三十六歲,但是不可能有人比他更懂她。

“士為知己者死”這句話,被柳如是身體力行。錢謙益去世之後,族人就來算計他的家產,以討債為名擁上門來。錢孫愛“文弱不振”,不知所措,只好去和柳如是商量。柳如是站出來,說,你們明天晚上再來吧,你們要什麼都好商量。

當晚,柳如是夜書訟詞,遣人送到府縣告難,她自己則以一根白綾吊死在榮木樓上。“府縣聞柳夫人死,命捕諸惡少,則皆抱頭逃竄不復出。”

柳如是這是殉夫嗎?這其實也是一種表達啊,表達她不願意窩囊委屈地生,寧可利索而隆重地死,她要為自己書寫一個漂亮的結尾。

柳如是的一生,都在用各種方式言說。她從來不甘心被塑造,做男人們喜歡的那種寂靜女子,她的故事,也因此告別“男性凝視”的窠臼,活出了真我,活出了與董小宛這類舊時紅顏不同的風采。

摘自:《讀者》2020年第4期

柳如是,她不是寂靜女子------閆 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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