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曲阜岱宗行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曲阜岱宗行




十五、六歲時為我的古文字學打基礎的是中學校長黃支田先生。他年輕時是濟南齊魯大學的高材生,曾從國學大師章太炎學過“小學”。他要求學生自幼年就得打好文字學基礎,因此他教學極其認真。同學們年紀小,對寫字還有些興趣,但對聲韻、訓詁、通假都感到枯燥。考慮到我們好動的特點,在上課中間他又穿插教我們一段健身操——“八段錦”。學校的校訓和學生守則,也是由他親筆書寫,他為我們編的課外講義《字說》,可看出他的古文字學淵源有自,可惜當時我理解、接受得太少。

我是拓碑的熱心家,曾幫他拓下滕縣不少新出土的漢畫像石。老校長託滕縣膏藥店的主人,帶到天津請著名古文字學家王襄先生鑑定,受到他的重視。為此王襄先生寫成一篇《滕縣漢畫像石記》,發表在燕京大學的學報上。這位第一代甲骨文專家當時並不知道這批拓片的捶拓者,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1954年我在天津認識了他的兒子王巨儒,繼而拜識了王襄老前輩,談起這件事,不勝今昔之感。滕縣的漢畫像石之古拙趣味,對我以後的書法和繪畫,有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曲阜岱宗行


滕縣傳世的石碑很多。滕文公祠、龍泉塔且不說,東門荊河岸上的“皇恩浩蕩”四字大石碑,縣衙譙樓上嵌的四塊刻石,分別刻著“氣吞山河”四個大字,這都是極耐人品位的好字。還有一通傳為李白手跡的石碑,因不見於文獻著錄,遠不如河北薊縣“觀音之閣”、山東濟寧的“北觀”刻石著名,可能是偽託之作,但讀其筆意,仍能引逗我的遐思。我家村口新建了一座高氏節孝碑,我幼時曾親眼看石工鐫刻字跡,碑陰是黎元洪寫的“節勁松筠”四個大字,頗有氣勢。我的歷史課本上印有岳飛的草字“還我河山”,當時感到比《蘭亭序》上的字更美。

滕縣富商秦旭齋那年新建了一所園林,我的隸書老師邊秋水先生既為他府上的幕賓,自然少不得要題寫楹聯榜額,並徵集名人字畫。初生牛犢小輩的我,也送上一副對聯,內含戲謔:

不愛錢原非易事,太要好亦是私心。

兩句話正反進退都可解,心胸偏狹的人很可能認為是對他的大不敬。想不到秦旭齋老先生——他是我三伯父的朋友,自是我的父執一輩——很開明,居然允許邊秋水把它裝裱後掛了出來。三伯父看到這副字聯,認為我太調皮、孟浪,把我狠狠訓斥了一通。

清代“揚川八怪”之一的李復堂,曾在滕縣作過縣令,因此自號“滕薛大夫”。他同黃校長的先祖是莫逆之交,黃家藏有他的書畫精品極多,因為黃校長對我特別垂愛,所以有幸能看到李復堂的許多精品。三伯父的客廳裡,掛有李復堂的《九老圖》——一株老樹上畫有八隻老烏鴉。題有長詩,風神雋逸。李復堂的字顏筋柳骨,不拘繩墨,我多次摹仿,但父親說,這是畫家隨意戲墨,練這種字不是書家的正途。清末最後一任滕縣縣令名叫姚詩志,我的外祖父為他做過幕賓,姚善行書,也有些李復堂體的意味,其字在滕縣流傳很多。我對這一路書體很喜歡,所以當時自己題畫做跋,常帶出些李復堂的影響。姚詩志的名字與作品都未見於著錄,這是令人遺憾的。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曲阜岱宗行


十四歲那年,父親開始正式讓我練習草書。他教我的方法是先識記草字,臨《右軍將軍王羲之草訣百韻歌》。臨過之後,還得讓我把草字的筆意默寫出來。這一課題完成後,才是臨孫過庭《書譜》。他認為《書譜》沒有狂怪習氣,並且文長字多,字字有法度可守,是草書的好範本。歷史上也有人反對孫過庭,說他的草字“千人一面,萬字雷同”。我臨了幾遍,受益匪淺。此後,換寫《十七帖》,草書的步序才逐漸分明起來。明清以降,畫家與書家的字有了一些區別,吳昌碩的海派,也影響到我們這個小小的縣城。我和摯友陳禮堂又學習他的題畫用筆,但我們沒有吳昌碩石鼓文的篆字功夫,只學些皮毛,自己也很不滿意。

我三伯父廳堂中懸有“名能壽世,道不阿時”大對聯,卻是魯南一帶的摩崖經體,初初看起來既醜且怪,看得久了,總覺得裡面有些難以言傳的古拙趣味,很值得學習。父親知道我的感受後,說黃小松、鄧石如這些大書家都有訪碑、考碑、學碑的功夫,有些法書,不能光看字帖,而是要看實物,要到碑碣摩崖現場去體味。我家收藏有黃小松的著作,其中一本就是《岱巖訪碑記》,我讀了以後,聯想起師長們所津津樂道的《曲阜碣考》、《濟寧金石志》、《濟南金石志》等等,覺得黃小松能千里訪碑、萬里尋章,我家鄉附近有那麼多碑崖名刻,豈能置之不理!同我做著尋碑、訪碑夢的,還有我的同學陳禮堂。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曲阜岱宗行


1940年初秋,我和陳禮堂備好了鋪蓋、乾糧,精神抖擻地踏上了征程。田野上豆花夾道,高粱搖紅,踏著蟈蟈的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一跑北行。第二天,我們尋到鄒縣城東的小鐵山,找到了安道一所寫的摩崖《匡哲刻經頌》,我們坐在草地上,站在山石上仔細領略刻石的氣韻,從行囊裡取出紙張與捶拓工具,便操作起來。事後,到鄒縣縣城乘火車到兗州以北的一個小站上車,步行二十里才到達曲阜。

孔廟,如此雄偉、開闊的古建築群,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我們沿中軸線進入欞星門、聖時門,再跨過泮池石橋進入同文門,就可以看到木欄杆所環護的眾多石碑了,我們所熟悉的漢碑十三種,就豎立在裡面。我們想拓一些漢碑拓片,但被管理人員所阻,只好在院子裡找些明清時代碑刻拓了一些。孔廟裡的漢碑拓片,在孔廟外的地攤上都有,但拓工不精,只好有選擇地買了幾種。孔林是孔子以來七、八十代孔氏的墓葬地,在新造的墓地石坊上,鐫有孔子七十七世孫孔德成的楹聯,憑弔了孔子墓後,我們特意尋找到孔尚任的墓。孔尚任是大文學家,我們朝著他的墓碑行了參拜之禮。在曲阜,我們興奮地觀覽了好幾天,晚上就借宿在師範學校的教室中。當時秋氛蒸人,我們只怕逢上秋雨,旅資又有限,便倉促地帶著下次再來的餘興返回滕縣。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曲阜岱宗行


1941年春,學校有春假,允許學生遠足。我和陳禮堂再次相約,到泰山和濟寧訪碑。我的姐夫彭德言資助我一些旅費,因此這次出發可以免除攜帶鋪蓋之勞,而拓碑用的工具、材料倒是帶了不少。日本侵略者對泰安火車站的彈壓很嚴厲,當我們跳下火車之後,在鐵路警察盤查我們的行李時,認為可疑,便把我們拘留起來。

他們對我們十六歲的人,帶了奇奇怪怪的工具、材料遠行幾百裡來“拓碑”很不理解,好不容易才得放行。為免除一些人的猜疑,我們買了一些香燭紙鉑,隨著朝山進香的老太太,走進了設有關卡的岱宗坊。登山的蹬道兩邊的石壁上刻滿了名人的摩崖題刻,與景物配合起來看,非常動人。走到鬥姆宮,我們踅過溪流,攀了一里路程,終於找到經石峪的《金剛經》巨型摩崖刻石。

其實這片摩崖是一有斜坡的大石坪,字逾斗大,我們在石坪上跑著、跳著、歡叫著,興奮欲狂,對書法藝術的偉大傑作,遠觀、近覷,賞玩半日,可惜因為字型過大,我們根本無法捶拓。唐玄宗的《記泰山銘》刻在山頂碧霞宮後的山壁上。它可稱是中國最大的石碑,也無法捶拓,我們只得仰著脖子久久地觀賞。

我們知道泰山西麓,泰山的後山也有許多名刻,但考慮到日偽的便衣很可能像在泰安火車站那樣把我們抓起來,便只好選擇泰山主要幹道附近的、未被黃小松注意到的小石刻拓印了一些。在山上山下的小店裡、地攤上,也出售碑帖,多是岳飛的行書、乾隆的御筆、成親王的大字等等,刻印都有些粗糙,不堪入目。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曲阜岱宗行


來泰山一趟,如不見李斯的秦代泰山刻石,豈不是一件憾事?幾經詢問,經過一位道士的指引,我們在山下的岱廟中終於看到了它。經過兩千多年的風風雨雨,當時可辨清的字跡已寥寥無幾。我們本來還想到泰山東北的徂徠山訪碑,怕家裡擔心我們的安全才作罷論。

我的中學時代,是處在戰亂時期,學校經常關閉,我忽而當學生,忽又回鄉做農民,有時又去機關做謄錄生,以換取購買紙墨的費用。在偃蹇的生活中,父親和我哥哥同我三人,苦中作樂,仿效宋代王氏先人“三槐堂”的故實,在家庭院內各植槐樹一株。我的小書齋取名“苦歌齋”,窗欞上就印著槐樹樹葉的影子。“苦歌齋”的木匾,由我自書自刻。斗室之內掛滿了自拓的以及他拓的名碑拓片,另外又拉著幾根繩子,掛上許多書畫觀賞——有自己畫的,也有高手畫的,古人畫的。我吟哦於此,傲嘯於此,揮染於此,不以清貧的物質生活為苦,而以飽覽欣賞名跡為樂。

王學仲:《墨海生涯記》——曲阜岱宗行


張洪明、黃明遠在我的墨海生涯中是不能遺忘的人物,雖然他們都不是書畫家。張洪明在滕縣開了一家“洪明碑帖社”,與我姐夫開設的全盛百貨店正是對門。他經常往返於西安、河南、北京等地,購進或交換碑帖,因此他店裡碑帖的品種最多最全。我經常到他店裡翻看碑帖,自然就成了朋友。由他的介紹,我認識了善國門外的黃明遠,縣商會會長,是碑帖收藏極富的人。

他是“在理”的人。所謂“在理”就是在一位同是“在理”的“師父”的嚴格監督之下,禁絕菸酒、賭博等惡習。這一風俗也是魯南一奇。我那時下過決心,嚴戒惡習的沾染,便拜黃明遠為師父,並由此到他家裡翻看市面上見不到的古碑古帖。這位黃明遠也是洪明碑帖社的常客。我常把自己所愛而買不起的碑帖提出,讓黃明遠師父購買,然後借回家中,雙鉤一遍。他送我的碑帖很多,我最喜歡的是去北平考大學贈別給我的一本明拓《雲麾將軍碑》。

我當時臨摹古碑帖幾達痴迷程度,像《張遷碑》、《禮器碑》,不知已臨了多少遍。自己未有好的碑帖,便借回家中,用小紅毛筆鋪上薄綿紙勾勒,用完之後再物歸原主。這樣的紅線雙鉤,在我的苦歌齋中積累了很多。

我的魯南故鄉,可稱得漢碑之鄉。除了曲阜孔廟碑林之外,濟寧也有著名的小碑林。《張遷碑》的出土處即在魯南的東平縣,四大摩崖奇書的徂徠山、經石峪、小鐵山、尖山摩崖,都分佈在魯南的山巒之上。學書法的人,固然應該感謝口傳身授的老師們,但我又怎會忘記我撫摸過、臨摹過的碑碣和拓片,它們是不開口的良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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