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一清:龔鵬程|李商隱學仙

傅一清:龔鵬程|李商隱學仙


我國詩人有道教淵源者,李白、李商隱、蘇東坡最著名。但近年因道教衰落,讀者已少關注此事,所以反而留下不少謎團。


李商隱(字義山,號玉谿生)跟李白一樣是道士,但過去的註解很少在這裡深入探討,以至如今竟有人說:“一般箋註家如朱長孺、張採田、馮孟亭等並未載習業玉陽之事”(白冠雲《李商隱艷情詩之謎》)。


其實古人不會如今人這樣疏陋,各家註解當然都談過,例如馮浩便不僅說李商隱曾在王屋山學道,且明指有艷情。


只不過,關於李商隱學仙的時間,諸家所考,不甚相同。劉學鍇、餘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系在寶曆二年,義山十五歲左右。但「習業南山」的時間,則放在太和七年,義山二十二歲時。王汝弼、聶石樵《玉谿生詩醇》則把玉陽王屋之事系在二十二歲崔戎卒後。馮浩則謂義山去玉陽學仙在寶曆元年,時間更早了。然此年義山正應進士第,不可能入山。所以都還應再考。


諸家考證之所以分歧,主要原因是不太重視這事。因為傳統的解釋都偏向政治方面,其次是李商隱的愛情問題。而愛情也常與政治關連起來,涉及牛李黨爭等事。


近世重提此題,卻是從愛情方面勾連到道教。蘇雪林的《李義山戀愛事蹟考》(1927)於此貢獻良多。不但指出李商隱和皇帝的兩個宮嬪飛鸞、輕鳳偷情;在王屋山學道時也跟女道士有戀情。


但她的研究疏漏很多,例如認為李氏早年入山學道,並無道心,「無非為自己將來出路計,並非看破世情而作出塵之想」,「其在王屋修道不及一年即下山,當因品行不端,被道觀開革」。均為謬說。義山〈上河東公啟〉自雲:「早歲志在玄門」,豈如蘇先生所云。


所以這個題目還得繼續做、深入做。底下我稍微說說。


義山詩中多涉女冠事。早年的,如〈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雲:「罷執霓旌上醮壇,慢妝嬌樹水晶盤,更深欲訴蛾眉歛,衣薄臨醒玉豔寒。白足禪僧思敗道,青袍御史擬休官。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仔細看」。


說令狐楚在擔任天平軍節度使時,宴客座中有一女子,妝扮嬌艷、神態動人,禪僧御史這樣的修道人或端嚴之士見之,也要無法自持。自己才十八歲,地位又較低,故不敢如劉楨那樣直盯著甄后看。此文說這個女子曾執雲旆霓旌,登壇作醮,自為女道冠無疑。


女道士為何會在令狐楚座上出現、李商隱又為何不敢正視她,都是啟人疑竇的。


李詩中用劉楨來自喻、以甄后喻女道士,難道這位女道士竟是令狐楚的姬人嗎?馮浩注引徐逢源曰:「唐時,女冠出入豪門,與士大夫相接者甚多,或令狐家妓曾為之」,講的就是這種推測。


但若是令狐楚家妓中有曾為女冠者,則既為別人家之家妓,客人自不應對之起綺念、思敗道、擬休官。故此恐非家妓,應仍是道士身份。


蓋唐代女冠出入豪門,有不少類似交際花者。在令狐楚座上引得一干男人流口水的,應即為此等女冠。


義山對此類女冠,頗為其艷色所動。在令狐楚座上雖不敢公然仔細看,平居則於其修真生涯深致遐想,〈碧城三首〉所謂,殆即此也。詩云: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闢塵埃玉闢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


對影聞聲已可憐,玉池荷葉正田田。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鄂君悵望舟中夜,繡被焚香獨自眠。


七夕來時先有期,洞房簾箔至今垂。玉輪顧兔初生魄,鐵網珊瑚未有枝。檢與神方教駐景,收將鳳紙寫相思,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


題名碧城,馮浩無注。考《太平御覽》「紫雲之閣,碧霞為城」,碧城為上帝天尊所居之處也。詩名碧城,蓋取義於此。


碧城十二曲闌干,馮注引徐曰:「江淹詩:闌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其實非江淹詩,乃西洲曲。十二,猶如三、九,表多數,〈木蘭辭〉中言十二者凡三,義山〈九成宮〉亦云:「十二層樓閬苑西」。此則用以形容碧城曲、闌干復沓,為天尊所居,故俗塵不到。


然此絕俗離塵之處,卻充滿了情愛糾葛。其間,女子對影聞聲,楚楚可憐,又與男子通書幽會,棲鸞放嬌,充滿了性遐想與性暗示。


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疏注》認為這三首是譏諷唐武宗求仙。一指他在望仙台上求仙,二批評他既求仙又縱情聲色,三謂求仙與鍊藥均已落空。陸昆曾《李義山詩解》則謂:「此三詩為太真歿後,明皇命方士求致其神而作也」。馮浩又云:「三詩向莫定其解,《曝書亭集》曰:一詠楊貴妃入道,一言妃未歸壽邸,一言明皇與妃定情繫七月七之日。固未然也。錢木庵亦有楊妃之解。然首章總不可通,餘亦未融洽。要惟胡孝轅《戊籤》謂刺入道及宮主者近之」。


以詩考之,馮說為是。唐人詠明皇貴妃事,本無忌諱;義山詠貴妃事,亦不罕見,無需迷離恍怳,借仙家為說。故此應為詠女冠者,所述對象為女人,非唐武宗那樣的男性皇帝。


唯此類糾葛於情愛間的女冠,也未必一定要是宮人入道,任何女冠均有可能。反而是他在〈和韓錄事送宮人入道〉詩中說:「星使追還不自由,雙童捧上綠瓊輈,九枝燈下朝金殿,三素雲中侍玉樓。鳳女顛狂成久別,月娥霜獨好同遊。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認為宮人入道,就是遠離了人間情愛,不能再顛狂。這是期許宮人入道後能夠無情獨居的,與〈碧城〉所述恰好相反。未必要因他正好有送宮人入道之詩便以為〈碧城〉就是諷刺入道宮主的。


但箋註家總喜歡把義山這類詩解釋成是為入道宮人而作。不只這一首,〈燒香曲〉那一首,馮注也說是詠宮人入道的。詩云:


鈿雲蟠蟠牙比魚,孔雀翅尾蛟龍鬚。漳宮舊樣博山鑪,楚嬌捧笑開芙蕖。八蠶繭絲分小炷,獸燄微紅隔雲母。白天月澤寒未冰,金虎含秋向東吐。玉珮呵光銅照昏,簾波日暮衝斜門。西來欲上茂陵樹,柏梁已失栽桃魂。露庭月井大紅氣,輕衫薄袖當君意。蜀殿瓊人伴夜深,金鑾不問殘燈事。何當巧吹君懷度,襟灰為土填清露。


此詩屢用帝王典故,漳宮、茂陵、柏梁、蜀殿、金鑾等,都可顯示燒香的是宮中女子。但此女是否入道,詩裡實在看不太出來。因此程夢星注認為是嘆杜秋娘流落之事。馮浩以文宗開成年間曾放宮女至寺觀安置,而以此為詠宮人入道詩。其實均未必然。


換言之,李商隱對於女冠的描述,不應該只是針對特定的女道士,如宮女入道者,而是較有普遍性的。


對於女冠,他歌詠時常常語涉艷情。天平公座中,年輕的詩人,身居後進卑位,尚不敢公然平視時,所寫已甚香豔;〈碧城〉敘女冠生涯,更直指它顛鸞倒鳳,無樹不可雙棲。其餘相類似者尚多,如〈聖女祠〉:


杳靄逢仙蹟,蒼茫滯客途。何年歸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異紫姑。腸回楚國夢,心斷漢宮巫,從騎裁寒竹,行車蔭白榆。星娥一去後,月姐更來無。寡鵠迷蒼壑,羈鳳怨翠梧,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徐逢源箋說:「此益知為令狐楚作無疑。楚卒于山南鎮,義山往赴之。此北歸道中之作」,馮浩、張爾田、葉蔥奇大抵均採此說。屈復則謂:「一段,祠在皇都路旁。二段,聖女之神靈。三段,聖女之威儀;四段,聖女之孤獨,當念我之顛狂也」。


馮依《水經注》等書,指此詩所謂聖女祠即是鳳洲兩當縣附近,《水經注》所記的聖女祠。不知此祠在皇路旁,不在秦岡山。祠名「聖女」者,天底下也絕不止秦岡山上那一座,豈能鑿指為某處?何況,紀昀說得對:「此詩詠女道士者。傷於雅」。此詩形容聖女獨居,頗感羈寡。想象她或許在王母娘娘碧桃樹下,可以遇到東方朔一類的狂夫罷。語涉調戲,對神祗不甚恭敬。故紀昀認為它是詠女冠,而且就是詠女冠也都還傷雅。像這樣的詩怎麼可能是為令狐楚作?令狐楚是李商隱的恩人、長輩、老師、長官,做此輕薄語,可乎?再者,〈重過聖女祠〉說: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絲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作飄渺語,寄窈窕思,益可證〈過聖女祠〉與令狐楚無關。馮浩為了證成兩詩均為令狐楚作,竟說此詩全以聖女自況,第七句指希望入朝後仍能與令狐楚之子令狐綯修好,第八句則懷念當年令狐綯幫助李商隱登第。沒考慮到前六句若是以聖女自況,第七句玉郎登入仙籍之事就只能是指令狐綯登第而非李商隱自己登第。且若以聖女自比,自稱像萼綠華一樣來無定所,固無不可;怎麼知道自己離去以後還能像杜蘭香般香氣不移呢?這分明是自傷淪謫,亦感聖女之棲遲。故三四句形容聖女神靈彷彿在焉,五六說聖女來無定所、去有香在。七八言我亦淪謫之仙,時憶天階,希望於此得見仙女,再通仙籍。


這樣的詩,當然可以說它有寄託,但寄託的也就是一般的身世之感,未必能指實為向令狐綯請託或懷念令狐楚。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如何寫女真。


他寫女仙跟寫學仙的女冠一樣,都是美艷且不捨情愛的;人與神的關係,也跟男人面對女情人時沒什麼兩樣。馮浩等箋註家大概不太能接受他這種態度,所以努力地朝他跟令狐家的關係去詮釋。〈一片〉詩也可以看到這種情況:


一片飛煙隔九枝,蓬瀛仙仗儼雲旗。天泉水暖能吟細,露畹春多風舞遲。榆莢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後期。


從辭意上看,這是希望佳期不要延誤的詩。佳期的對象,顯然也是一位女道士。可是馮浩偏要說它:「非情詞也。愚謂總望令狐身居內職,日侍龍光,而肯垂念故知,急為援手」。本來,我國詩中,美人香草均可以寄託說之,如此解詩也不能算錯。但怎知一定不是情詩呢?如此解詩,「佳期」二字反無著落。蓋馮浩橫梗一李商隱與令狐楚家恩怨糾葛之見,故凡此類情語均強以令狐事說之,故終不免支絀難周也。


其實馮浩已注意到了李商隱述道姑事多涉艷情。解〈河陽〉詩時,馮浩曾說:「統觀前後諸詩,似其艷情有二,一為柳枝而發,一為學仙玉陽時所歡而發。〈燕臺〉〈河陽〉〈河內〉諸篇,多言湘江,又多引仙事,似昔學仙時所戀者,今在湘潭之地,而後又不知何往也」。直指李商隱在學仙時曾與道姑相戀。但此乃一時之情事,涉及的只有〈河陽〉等幾首詩。


另外在註解〈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時,馮浩則進一步說:「詩敘隱居學仙,而所引多女仙。凡集中敘學仙事,皆可參悟」,顯然已暗示讀者可循此通則去讀李商隱所有關於女道士的詩,可惜他自己卻未於此發揮,實在是失之眉睫。


李商隱〈送從翁送東川弘農尚書幕〉說自己:「早忝諸孫末,俱從小隱招」,曾跟楊汝士家族晚輩一起去山中隱居。其隱居生活則是:「心懸紫雲閣,夢斷赤城標,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簫,山連玄圃近,水棲絳河遙」。素女秦娥的典故,也指明瞭學仙時頗與女道士來往。


李商隱早年所來往者多習道,此詩所送之從翁(即其叔祖)即為其中之一。另一首〈鄭州獻從叔舍人褒〉亦云:「蓬島煙霞閬苑鍾,三官箋奏附金龍,茅君奕世仙曹貴,許掾全家道氣濃,絳簡尚參黃紙案,丹爐猶用紫泥封,不知他日華陽洞,許上經樓第幾重。」此君「全家道氣濃」,又是義山親族,可以猜想義山家族必也與道教甚有淵源。義山早年入玉陽王屋學道,殆亦與此淵源有關。


玉陽,在河南濟源縣西三十里,東玉陽山。義山曾在該地學仙,來往於玉陽、王屋、終南山之間。據〈安平公詩〉說:「丈人博陵王名家,憐我總角稱才華。……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似乎義山習業南山乃是崔戎送他去的。所謂習業,就是學仙,故〈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說:「憶昔謝四騎,學仙玉陽東。……口詠玄雲歌,手把金芙蓉」(玄雲歌,見《武皇內傳》,謂西王母命侍女安法嬰歌玄雲之曲)。


義山學仙,大概是頗為投入的;對道家登真之說,也不乏體會。他後來所做〈戊辰會靜中出貽同志二十韻〉說:


大道諒無外,會越自登真。丹元子何索,在己莫問鄰。蒨璨玉琳華,翱翔九真君。戲擲萬里火,聊召六甲旬。瑤簡被靈誥,持符開七門。金鈴攝群魔,絳節何兟兟。吟弄東海若,笑倚扶桑春。三山誠迥視,九州揚一塵。我本玄元胃,稟華由上津。中迷鬼道樂,沈為下土民。託質屬太陰,鍊形復為人。誓將覆宮澤,安此真與神。龜山有慰薦,南真為彌綸。玉管會玄圃,火棗承天姻。科車遏故氣,侍香傳靈氛。飄颻被青霓,婀娜佩紫紋。林洞何其微,下仙不與群。丹泥因未控,萬劫猶逡巡。莉蕪既已薙,舟壑永無堙。相期保妙命,騰景侍帝宸。


由詩中可以看出義山對道教登真之說極為了解,且以此與同志互勉互勗。這種口吻,還可見諸〈玄微先生〉〈寓懷〉等詩。


韓愈〈誰氏子〉詩曾批評當時學仙者:「非痴非狂誰氏子?去入王屋稱道士。或雲欲學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意謂學道的人其實都是為了交女朋友。這大概是一時風氣,但義山其實並不如此。他不是為追求靈妃而去學仙的。他給學仙同志及同道玄微先生等人的詩,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但其述學仙事,為何多用女仙典故呢?

我認為這有兩個原因。一是道派的緣故。因為義山所修習者,乃是上清道,奉《黃庭經》《登真隱訣》一類經典。而上清與女真的關係又最為密切。其創教祖師魏華存就是女師。其信仰的女仙真也很多,詳細情形,可見《真誥》之紀錄。義山詩中述及的女仙真,也都屬於這個系統。也就是說,其詩敘學仙時多涉女仙故事,有其道派因素。


第二個原因,是他實際學仙時多與女冠相習相處。上清既信奉女真,女性入道學仙當然也就獲得了鼓勵和正當性。義山在玉陽王屋學道時,同學中便頗多女性。馮浩箋〈戊辰會靜中貽同志二十韻〉說義山述學仙,「所用已皆女仙,蓋學仙時多與女冠相習,唐時風尚如此耳」,確實講對了。義山有〈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月夜重寄宋華陽姐妹〉等詩,其所指宋華陽姐妹,可能就是義山早年學仙時已認識的女冠。〈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雲:


淪謫千年別帝宸,至今猶識蕊珠人。但驚茅許多玄分,不記劉盧是世親。玉檢賜書迷鳳篆,金華歸駕冷龍麟,不因杖屨逢周史,徐甲何嘗有此身?


雖華陽在陝西,玉陽在懷州河內,但宋真人早年也可能曾在玉陽學仙。因為依馮浩考證,劉先生或為道士劉從政,題曰「清都」,必曾居王屋山。可見送詩給華陽宋真人,而兼寄劉道士,應該就是因彼此俱為舊交之故。宋真人,則朱鶴齡認為是女道士,程夢星認為是男道士。然華陽乃女道士觀、宋真人自是女冠無疑。第一、二句說自己久離修道生涯,但如今仍識得你們這些上清宮裡的人。三、四說我只驚羨你們多有道緣,卻往往忽略了你們還是親戚。五、六雲修道生活。七、八謂我若非逢著劉先生你們,早已成為枯骨了。〈月夜重寄宋華陽姐妹〉則說: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馮浩注云:「偷桃是男,竊藥是女,昔同賞月,今則相離」。認為義山與兩姐妹既是舊識,又可能有艷情。大概前詩兼寄劉先生,故出語較為端莊;此詩只送兩姐妹,說話就比較恣情了。


偷桃,猶如〈聖女祠〉所謂:「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神女生涯,小姑獨處。女道士既像嫦娥竊藥般,追求長生了,便不能同時也想圓滿愛情,與狂夫去偷情。故居住在十二城中的女真,也與鎖在月宮的彩蟾一樣。


像這樣的詩,不但可以證明他少年學道時即多與女冠相習處,更可以讓我們理解他詩中另一個多述女仙事的原因。


義山學過道,對道家修真之舉也頗有認同,在世途漂泊之際,更是經常希望回返那條超越俗塵之路。他屢稱自己淪謫,冀欲歸去,均表現此一心境。〈東還〉所稱:「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採華芝,秋風動地黃雲暮,歸去嵩陽尋舊師」,〈七月廿九日崇讓宅讌作〉所云:「悠揚好夢惟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豈到白頭長只爾,嵩陽松雪有心期」,講的都是這種心境。


義山之所以有此心境,也肇因於他除了奔走世途之外,另有一種超越性的追求。


他在〈安定城樓〉一詩中曾說道:「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此非一時憤激之詞,而是深有感慨之語,因為他雖如世路奔競之士一樣,企望創造功業,斡旋天地;但他內心卻是超越的,期許自己能如范蠡般泛五湖而去。永憶江湖,即如「豈到白頭長只爾,嵩陽松雪有心期」。表示他擁有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的另一種追求。


學仙、求道,就是這種追求的一種表現。他親族頗與道教有淵源,楊汝士又支持他去學道,當然更強化了他在這方面的追求。對道士們之生活,如《玄微先生》詩:「仙翁無定數,時入一壺藏。夜夜桂露溼,村村桃水香。醉中拋浩劫,宿處起神光。藥裹丹山鳳,棋函白石郎。弄河移砥柱,吞日倚扶桑。龍竹裁輕策,鮫綃熨下裳。樹栽嗤漢帝,橋板笑秦王。徑欲隨關令,龍沙萬里強。」。他也未嘗不深致嚮往。對於早年同學,如永道士,他更也頗覺羨慕,故〈寄永道士〉雲:「共上雲山獨下遲,陽臺白道細如絲。君今並倚三珠樹,不記人間落葉時」。


道士們是學仙的,神仙世界超越人世情愛糾葛,也不受時間的驅迫,因此相對於「人間桑海朝朝變」,神仙世界的清靜永恆,對他深具吸引力。〈寓懷〉就曾表述他這種期望過著神仙生活的懷抱:


綵鸞餐顥氣,威鳳入卿雲。長養三清境,追隨五帝君。煙波遺汲汲,矰繳任云云。下界圍黃道,前程合紫氛。金書惟是見,玉管不勝聞。草為回生種,香緣卻死燻。海明三島見,天迥九江分。騫樹無勞援,神禾豈用耘。鬥龍風結陣,惱鶴露成文。漢殿霜何早,秦宮日易曛。星機拋密緒,月杆散靈芬。陽烏西南下,相思不及群。


他希望能在這情境中,既「煙波遺汲汲,矰繳任云云」,擺脫人世之利害與經營;又「漢殿霜何早,秦宮日易曛」,超越人世時間的促迫,講得再明白不過了。


此種心情,歷來箋註者卻總不能體會,老是把義山想成是一個陷在利慾膠漆盆中的人,為了仕途得喪而干謁求乞。


如馮浩注〈寓懷〉這樣的詩就說:「此明為子直作也」。不知此乃自述心境,非求情於人。所謂:「陽烏西南下,相思不及群」,即指在夕陽西下時群鳥歸巢,自己的巢、自己的歸宿,卻是與其他鳥不同的,此是孤往獨尋之境,豈為思慕令狐綯之語?


要知道,李商隱正是有此孤往獨尋、超越世俗之心,所以才會屢屢表達對隱居求道者的羨慕。〈題道靖院,院在中條山,故王顏中丞所置,虢州刺史舍官居此,今寫真存焉〉說:「自憐築室無山下,徒忘朝嵐與夕曛」,〈題鄭大有隱居〉說:「結構何峰是,喧寂此地分」,〈訪隱者不遇〉說:「城廓休過識者稱,哀猿啼處有柴扉」,都是這種心情或態度。


因為有這種超越性追求的心態,義山會對道教修真學仙的生活深感嚮往,是十分自然的。然而,道教不死成仙的理想,對他來說,卻終究又不能無所疑惑。他有一首給同學道士彭參寥的詩說:


莫羨仙家有上真,仙家暫謫亦千春。月中桂樹高多少,試問西河斫樹人。


馮注云此詩「亦未第之感」,殊為不然。此詩寄同學道士,與科第何干?詩意是說道士是要學仙的,但縱使修到神仙,偶遭貶謫,仍不免於沉淪,像吳剛被罰去月中伐桂那樣。以此向老同學委婉表明我為何不能堅持繼續學道修真,如你一般成為道士;因為我對神仙世界仍有疑慮,故不敢以之為人生最後的歸宿。


這種態度,有點像李賀。李賀是夢到奉詔上天撰〈白玉樓記〉而卒的,但平生亦「自有仙才自不知」,對神仙仍不免於死亡,深表困惑與悼傷。如〈浩歌〉雲:「南風吹山做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苦晝行〉雲:「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乙何有?」後一首說神仙不能使人不死,前一首說神仙自己不能不死。


李商隱對修真登仙之說也有同樣的困惑。他曾因人生促迫、世俗糾繚,而對道教提供的超越世界深感嚮往,認為那裡才能安頓我的靈魂。可是,到底修道成仙真能超越命限嗎?說到底,義山就不免懷疑了。〈漢宮詩〉雲:


通靈夜醮遠清展,承露盤晞甲帳春,王母西歸方朔去,更須重見李夫人。


講的就是這種懷疑。漢武求仙,西王母會來降真,東方朔也乘龍飛去,看來神仙之事並非虛妄。但武帝畢竟死了,畢竟仍要去地下與李夫人相會。然則神仙可求說,其效安在?


〈華嶽下題西王母廟〉更說:「神仙有分豈關情?八馬虛追落日行,莫恨名姬中夜沒,君王猶自不長生」,亦呼應此詩,謂求仙甚為無謂。


其他如〈瑤池〉雲:「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裡,穆王何事不重來?」〈贈白道者〉雲:「十二樓前再拜辭,靈風正滿碧桃枝,壺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壺中傷別離」,〈槿花二首之一〉雲:「三清與仙島,何事亦離群?」,〈丹邱〉雲:「青女丁寧結夜霜,羲和辛苦換朝陽,丹邱萬里無消息,幾對梧桐憶鳳凰」,皆是如此。


丹邱乃不死之鄉,王母亦曾許周穆王以不死,而終究是穆王已逝,日月繼續升沈,人猶在死亡的陰影中。


死亡又是離別的一種方式。依李商隱對人生的理解,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離別,如〈杜工部蜀中離席〉所謂:「人生何處不離群」。離別包括生離與死別。生離者,人間情愛綢繆,俱不可恃;死別者,時光流轉乃益可傷。義山集中,傷春意象特多,即緣於此種憂生之嗟也。如「天荒地變人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曲江)「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流鸎)「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斷腸」(春風)「年華無一事,只是自傷春」(清河)「我為陽春心自醉」(寄惱韓同年)「君問傷春句,千辭不可刪」(朱槿花之二)「刻意傷春復傷別」(贈杜司勳)「地下傷春亦白頭」「對泣春天若楚囚」(曲水閒話戲作)「通合陽林不見人,我來遺恨古時春」(涉洛川)等皆是。


要令春不必傷、人不須別,唯有修道求仙。可是,修道求仙又真能不死不離嗎?義山這些詩,充分表達了他的疑惑。


既追求神仙超越世界,欲以此寄託生命,紓解憂生之苦,而又不能真正信仰修道成仙之境,不能真正去當一名道士、做隱遁者,如他同學彭參寥一般,正是李商隱性格上最大的困頓。他曾自稱「中路因循我所長」,其所以因循依違於兩者之間,實是因其內在尚有疑惑未解之故。


而此種態度,恰好又與他對愛情的態度相同。

李商隱無疑是熱烈嚮往愛情的。這一點無須論證,每位箋釋義山詩的人都能理會。但義山真相信愛情嗎?恐怕未必!〈青陵臺〉有云:「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閒飛上別枝花」。青陵臺,乃萬古愛情堅貞之象徵。韓憑夫婦死後化為蝴蝶,令後人諮嗟不已。但此一貞潔之蝴蝶,隨隨便便就會飛上別的花朵上,可見愛情終不可恃。


既嚮往愛情又不能真正相信愛情。跟他嚮往隱居學道,又不能真正相信學道成仙,在心裡層面上是同構的。這使得他述仙道事,往往以女冠女真為說。


因女真多涉愛情故事,亦比男道士更易引生遐想,如萼綠華、杜蘭香之類。何況,女性既為男人情愛的對象,又被認為其生命就是在追求愛情之圓成。是以修道而又未必真能成道之女冠,也往往是在愛情上既熱切投入,又不堅貞自持的。〈碧城三首〉所述,即是如此。〈聖女祠〉也是如此,詩云:


松篁臺殿蕙香幃,龍護瑤窗鳳掩扉。無質易迷三里霧,不寒長著五銖衣。人間定有崔羅什,天上應無劉武威。寄問釵頭雙白燕,每朝珠館幾時歸?


此詩批評女道士雖穿著上清五銖衣,其實全無實質,另在人間覓崔羅什般的情郎,且處處寄情,幾乎冶遊忘歸。這類女冠對愛情的處理方式,也是李商隱懷疑修真道生活的原因,益發令他對修真求道能否作為生命之歸宿,感到困惑了。


義山晚年,轉而奉佛,這也是個重要的觀察線索。四十年前,我曾作〈李商隱與佛教〉討論他學佛的原因。基本觀點與本文相同,只是在說明李商隱既是「豈到白頭長只爾,松陽嵩雪有心期」,晚年卻轉而奉佛時,說其實義山與佛教也是早有淵源且一直保持關係的。現在這篇文章,則是要更進一步解釋他晚年畢竟仍以佛教為歸宿的原因。同時,對義山詩中多涉女道士之現象,也提出一個新解釋。


詩心深杳,再加上佳人錦瑟、神仙飄渺,讀本文者,亦能有詩心道情乎?


傅一清:龔鵬程|李商隱學仙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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