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只有乾淨的眼睛才能看見靈魂


餘華:只有乾淨的眼睛才能看見靈魂

生與死,這是很多偉大文學作品樂此不疲的主題,也是文學的想象力自由馳騁之處。

與前面討論的文學作品中的飛翔和變形有所不同,生與死之間存在著一條秘密通道,就是靈魂。

因此在文學作品中表達生與死、死而復生時,比表達飛翔和變形更加迅速。我的意思是說:有關死亡世界裡的萬事萬物,我們早已耳濡目染,所以我們的閱讀常常無需經過敘述鋪墊,就可直接抵達那裡。

一個人和其靈魂的關係,有時候就是生與死的關係。

這幾乎是所有不同文化的共識,有所不同的也只是表述的不同。而且萬事萬物皆有靈魂,藝術更是如此。當我們被某一段音樂、某一個舞蹈、某一幅畫作、某一段敘述深深感動之時,我們就會忍不住發出這樣的感嘆:這是有靈魂的作品。

中國有56個民族,有關靈魂的表述各不相同,有時候即便是同一個民族,因為歷史、地理和文化等諸多方面的差異,表述的差異也是顯而易見。

然而萬變不離其宗,當一個人的靈魂飛走了,那麼也就意味著這個人死去了。

在漢族看來,每個人都有一個靈魂。

如果這個人印堂變暗,臉色發黑,這是死亡的先兆;如果這個人遭遇嬰兒的害怕躲閃,也是死亡的先兆,因為嬰兒的眼睛乾淨,看得見這個人靈魂出竅。

諸如此類的表述在漢族這裡層出不窮,而且地域不同表述也是不同。很多地方的人死後入殮前,腳旁要點亮一盞油燈,這是長明燈,因為陰間的道路是黑暗的。如果是富裕人家,入殮時頭戴一頂鑲著珍珠的帽子,珍珠也是長明燈,為死者在陰間長途跋涉照明。

生活在雲南西北部的獨龍族認為每個人擁有兩個靈魂,第一個靈魂是與生俱有的,其身材相貌和性格,還有是否聰明和愚蠢都和人一樣。而且和人一樣穿衣打扮,人換衣時,靈魂也換衣。只有在人睡眠之時有所不同,因為靈魂是不睡覺的,這時候它離開了人的身體,外出找樂子去了。

獨龍人對夢的解釋很有意思,他們認為人在夢中所見所為,都是不睡覺的靈魂幹出來的事情。當人死後,第二個靈魂出現了,這是一個貪食酒肉的靈魂,所以滯留人間,不斷地要世人供吃供喝(祭品)。

在雲南的阿昌族那裡,每個人有三個靈魂。人死後三個靈魂分工不同,一個靈魂被送到墳上,於清明節祭掃;一個靈魂供在家裡;一個靈魂送到鬼王那裡。這第三個靈魂將沿著祖先遷來的道路送回去,到達鬼王那裡報到後,就會回到祖先的身旁。

靈魂演繹出來了無數的闡釋與敘述,也提供了不少就業機會,巫師巫婆們、作家詩人們等等,皆因此來養家餬口。

如同中國古老的召魂術,在古代的波斯、希臘和羅馬曾經流行死靈術。巫師們身穿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沉思著死亡的意義,來和死亡世界溝通。與中國的巫婆跳大繩按勞所得一樣,這些死靈師召喚亡魂也是為了掙錢。死靈師受僱於那些尋找寶藏的人,他們相信死後的人可以無所不知無所不見。

召魂儀式通常是在人死後12個月進行,按照古代波斯人、希臘人和羅馬人的見解,人死後最初的12個月裡,其靈魂對人間戀戀不捨,在墓地附近徘徊不去,所以從這些剛死之人那裡打聽不出什麼名堂。當然,太老的屍體也同樣沒用。死靈師認為,過於腐爛的屍體是不能清楚回答問題的。

有關靈魂的描述多彩多姿,其實也是想象力的多彩多姿。

不管在何時何地,想象都有一個出發地點,然後是一個抵達之處。這就是我在前一篇《飛翔與變形》裡所強調的現實依據,同時也可以這麼認為:想象就是從現實裡爆發出來的渴望。

死靈師不願意從太爛的屍體那裡去召喚答案,這個想象顯然來自於人老之後記憶的逐漸喪失。中國人認為陰間是黑暗的,是因為黑夜的存在;獨龍人巧妙地從夢出發,解釋了那個與生俱有並且如影隨行的靈魂;阿昌族有關三個靈魂的理論,可以說是表達了所有人的願望。墳墓是必須要去的地方,家又不願捨棄,祖先的懷抱又是那麼的溫暖。怎麼辦?阿昌族慷慨地給予我們每人三個靈魂,讓我們不必為如何取捨而發愁。

古希臘人說阿波羅的靈魂進入了一隻天鵝,然後就有了後面這個傳說,詩人的靈魂進入了天鵝體內。

這真是一個迷人的景象,當帶著詩人靈魂的天鵝在水面上展翅而飛時,詩人也就被想象的靈感驅使著奮筆疾書,偉大的詩篇在白紙上如瀑布般傾瀉下來。如果詩人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一個字來,那麼保存他靈魂的天鵝很可能病倒了。

這個傳說確實說出了文學和藝術裡經常出現的奇蹟,創作者在想象力發動起來,並且高速前進後起飛時,其靈魂可能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有點像獨龍人睡著後,他們的靈魂外出找樂子那樣。

根據我自己的寫作經歷,我時常遇到這樣美妙的情景,當我的寫作進入某種瘋狂狀態時,我就會感到不是我在寫些什麼,而是我被指派在寫些什麼。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靈魂是不是進入了一隻天鵝的體內,我能夠確定的是,我的靈魂進入了想象的體內。

為什麼我們經常在一些作品中感受到了想象的力量,而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卻沒有這樣的感受。

我想,並不是後者沒有想象,是因為後者的想象裡沒有靈魂。有靈魂的想象會讓我們感受到獨特和驚奇的氣息,甚至是怪異和駭人聽聞的氣息,反過來沒有靈魂的想象總是平庸和索然無味。

如果我們長期沉迷在想象平庸的作品的閱讀之中,那麼當有靈魂的想象撲面而來時,我們可能會害怕會躲閃,甚至會憤怒。

我曾經說過,一個偉大的作者應該懷著空白之心去寫作,一個偉大的讀者應該懷著空白之心去閱讀。只有懷著一顆空白之心,才可能獲得想象的靈魂。

就像中國漢族的習俗裡所描述的那樣,嬰兒為什麼能夠看見靈魂從一個行將死去的人的體內飛走,因為嬰兒的眼睛最乾淨。只有乾淨的眼睛才能夠看見靈魂,無論是寫作還是閱讀,都是如此。被過多的平庸作品弄髒了的閱讀和寫作,確實會看不見偉大作品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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