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世界裡的愁容騎士
“真正可笑的到底是騎士精神，還是墮落的世界呢？”
堂吉訶德可能是最家喻戶曉的幾個文學人物之一，塞萬提斯把自己對騎士精神的矛盾心態完全投射到了筆下的主人公身上。與一些讀者理解的不同，塞萬提斯並沒打算徹底否定騎士精神。
《堂吉訶德》的上下兩部之間相差了十年，寫第一部時，塞萬提斯開始只想寫一個輕浮的滑稽劇，但這時的西班牙舞臺被“天才中的鳳凰”洛佩·德·維加佔據了，所以塞萬提斯並不成功，於是轉而寫小說。對一部諷刺小說而言，讓堂吉訶德三心二意對待騎士精神也許是個更好的選擇，但作者卻把堂吉訶德描寫成一個發自內心信仰騎士精神的人。
文學史上命途多舛到“勒班陀的獨臂人”這個地步的人並不太多
《堂吉訶德》的第一部是本試水性質的作品。在這本小說裡，塞萬提斯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嘲笑此時在小說領域裡佔據了主流的“騎士文學”。騎士文學具體講些什麼？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兩本書。
一本是《宮廷文化》，這本書不是講騎士文學的，而是通過中世紀文學來看中世紀的社會。作者從武器到衣服，從吃到穿到宮殿房屋的陳設都一一分門別類地加以整理和研究，也就成了一本騎士文學的百科全書。如果覺得這個太枯燥，那麼可以看一本文藝復興時期的騎士史詩，也就是塔索的《耶路撒冷的解放》，這本書也有中文版，我上學的時候在文化宮書市上買的，看了之後第一次體驗到了騎士文學的美好。
《堂吉訶德》一二部的初版
如果覺得這倆一個太學究、一個太文藝復興、感情過於充沛，那還可以看另一本，這本是實打實的騎士文學，就是《騎士蒂朗》。這本書幾乎可以看做是《堂吉訶德》的一個鏡像，塞萬提斯想諷刺的就是這類小說，但不是這本書，因為塞萬提斯其實挺喜歡它的。實際上，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中借角色之口評價它道：“這本書簡直是享之不盡的歡愉、取之不竭的樂趣……就文筆而言，這本是世界上最棒的書。”
要是你都不愛看，那我就大概說說騎士小說到底講什麼的？大體上就是某某騎士天降英才雄姿英發，然後騎上馬闖蕩江湖、不對、是闖蕩歐洲。他一路上遇到各種各樣的遊俠騎士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跟各種各樣的人決鬥。在《耶路撒冷的解放》裡是為了拯救聖地，結果唐克雷德騎士在戰場上用長矛打掉了一個穆斯林騎士的頭盔，對方竟然是個美女，頭盔掉落時金髮披散下來。唐克雷德的隨從上去就砍了妹子一刀，砍傷了脖子血從脖子上的頭髮中間滲出來，就像黃金上的紅寶石。唐克雷德老爺看見就傻了。隨從居然砍妹子！於是他追砍自己的隨從。這是十字軍戰爭所以戰鬥的理由比較合理。
同樣由於這是十字軍戰爭，所以妹紙臨死前得皈依基督教
而《騎士蒂朗》就酷炫了，倆騎士見了面一語不合肯定要決鬥，聊高興了為了以武會友還要決鬥。
你的女主人雖然美但比不上我的女主人十分之一，
好不用說了決鬥吧。
你的女主人真美啊！
什麼？莫非你有歹意？
沒有！沒有！
為了證明你沒有歹意咱們決鬥吧！
而且不但要決鬥，還要用盡可能厲害的武器和儘可能薄的盾牌，《騎士蒂朗》裡還用過紙做的盾牌。反正就是右手一次比一次銳利，左手一次比一次薄。然後馬要越來越好，盔甲要越來越棒，受的打得一次比一次驚險，受的傷也一次一次重。期間穿插著戰爭和歷險。還會遇到海外的女王，或者島上的妖精。但是主角每次都化險為夷，還堅持住了自己的基督教信仰和對女主人的一片痴心。
在《堂吉訶德》裡被神父稱為“趣味無窮”的《著名的白騎士悌朗德傳》，作者是馬託雷爾（Joanot Martorell，1413-1468）與加爾巴（Mart Joan de Galba，? - 1490）。1991年，王央樂根據加泰羅尼亞語原著編訂本完成了一部全譯本，題為《騎士蒂朗》。此書堪稱騎士小說中的異類和翹楚：“書裡的騎士也吃飯，也在床上睡覺，並且死在床上，臨死還立遺囑，還幹些別的事，都是其他騎士小說裡所沒有的。 ”
這種故事有勁麼？要讓我說，只要寫得好騎士小說是很有勁的，比如說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裡邊有一篇太監了的《騎士的故事》，其實就是一篇沒有寫完的騎士小說，裡邊有一句我至今還記得：“長矛紛紛折斷，木屑紛飛如雨。”可惜喬叟沒寫完。塔索是寫完了的，他的詩那叫一個厚，而且前半截模仿《伊利亞特》中間又拐彎模仿《奧德賽》寫十字軍騎士怎麼在海上歷險。但公平的說還是很好看。
故事有意思、寫的好看，是一種文學體裁能夠活下去，而且在閱讀人群非常有限的時代能夠取得支配地位的根本。那麼它所表現的騎士精神有沒有價值，是否值得推崇呢？老實說騎士精神和騎士制度不一樣，騎士精神本質上就是基督教為了約束那些強橫的披盔戴甲的老爺而創造出來的。無論是保護弱小鏟強扶弱，還是為女士效勞，甚至於跟女主人之間那種“無望的愛情”，都體現了教會對貴族行為的一種軟性約束。
想想看在中世紀和近代最多的是遊俠騎士麼？不是啊！真正比比皆是的是強盜騎士。為女士效勞的騎士存在麼？肯定有，但更多的是把妹子搶回城堡的流氓老爺啊，這種流氓老爺在博馬舍筆下就是把養女關在家裡想自己老牛吃嫩草的醫生，在雨果筆下就是《歐那尼》裡那個最後讓男主角自殺的養父嘛。
至於無望的愛情這事裡體現了兩點，第一是騎士和他們的女主人之間往往都是有愛情的，第二教會希望這種愛情是無望的。教會的良苦用心你們感受到了伐？
著名例子還有《艾凡赫》中聖殿騎士擄走猶太姑娘蕊貝卡，然而卻由此發展出了一段無望的愛情
那為什麼塞萬提斯還要寫《堂吉訶德》還要諷刺挖苦騎士精神呢？塞萬提斯既然要諷刺騎士精神，他為什麼還要讓堂吉訶德執著於騎士精神呢？其實要自圓其說也不難，因為堂吉訶德本來就是個丑角，作者要諷刺騎士精神，於是就創造堂吉訶德這個執著於騎士精神的丑角，藉著戲弄和嘲笑堂吉訶德戲弄和嘲笑了騎士精神。可是堂吉訶德騎士真的是一個丑角麼？
屠格涅夫曾在著名演講《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裡比較了文藝復興時期這兩個經典文學人物，指出這兩個人剛好代表著人物角色的兩個極端，那就是純粹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和一個願意拋棄一切去追求理想的理想主義者。
哈姆雷特永遠都在問“為什麼？”“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永遠都在瞻前顧後，從來都沒有自己的方向。而堂吉訶德從一開始就目的明確，就是要成為一名騎士，他依靠萊昂國王的法令證明自己的騎士身份，又找到了一身破盔甲，然後就騎上瘦馬義無反顧地投身於他所認定的偉大事業。
哈姆雷特看起來很文藝也很聰明，但其實一事無成，害死了好幾個人卻沒有拯救過誰。哈姆雷特甚至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雖然霍拉旭最後跟著他自殺了，但去死的理由卻是為了模仿羅馬人。哈姆雷特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所以得不到真正無條件追隨的朋友。
反過來看堂吉訶德呢？堂吉訶德很傻也很可笑，大戰風車已經成了幾百年來一個不朽的笑料，但堂吉訶德是有朋友的，而且不止一個。就連狡猾的農民桑丘·龐薩，雖然每次嘴上都在喊“老爺你又瘋啦！”或者是“老爺你瘋得越來越厲害啦！”但屠格涅夫睿智地告訴我們，桑丘每次都會無條件的跟著堂吉訶德往外跑。這個瘋子一喊他，他就跟著老爺上路。
雖然沒少吃苦頭，牙齒被打掉了無數顆，但桑丘一直追隨到了最後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堂吉訶德並不是一個真正的丑角，如果是那麼桑丘就沒有理由跟著他跑，除非是為了看笑話，可是堂吉訶德的旅程那麼長，沒有誰會為了看傻子跟著傻子一起周遊世界。
而堂吉訶德干了這麼多傻事卻不但沒有變成丑角和傻瓜，相反卻變得越來越偉大，甚至在屠格涅夫看來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光輝，其原因就在於騎士精神本身。
騎士精神本來是為了匡正世界的黑暗和不道德，約束可以為所欲為的騎士而創造出來的。在現實中生活的人們卻從沒有讓它消失，相反人們一遍又一遍地用騎士紀功詩，用中世紀的抒情短詩和民謠，用騎士文學去頌揚它，就是為了讓這些無所顧忌的老爺能夠被打動，能夠起來效法。所以騎士精神之所以顯得可笑，正是因為世道黑暗，而如果一個人用騎士精神行俠仗義，結果卻成了丑角，那麼真正可笑的到底是騎士精神，還是墮落的世界呢？
“上帝為你引路，英勇的騎士！” “上帝與同在，無畏的侍從！” “你們已經飛起來了，以超過飛箭的速度刺破天空吧！” “地上所有注視著你們的人已經開始驚訝和羨慕了！”
如果你看到了堂吉訶德身上這種矛盾的地方，甚至塞萬提斯這部作品本身的矛盾之處，那麼就接觸到了《堂吉訶德》的內在實質了。特別是在小說第二部裡，堂吉訶德的瘋病變得時斷時續若有若無了，他也不再是單純的胡鬧闖禍了，而開始對旅途上的見聞和遇到的事情發議論。屠格涅夫說堂吉訶德好像在第二部裡一下子就深刻了。比如那句經典名言“所謂自由，桑丘，就是每天的一日三餐”。
這說明當塞萬提斯開始寫第二部的時候，他已經不再以寫一本諷刺小說的心態去寫了，他這時候已經認識到自己在寫的東西足以萬世不朽了，所以他開始去談論一些更加內在更加深刻的東西。
這時候騎士精神就不再是一個笑話了，相反塞萬提斯重新承認了騎士精神和騎士理想的可貴和正當，反過來讓堂吉訶德成了庸俗墮落的世界裡的一個騎士理想的殉道者。這就是為什麼在屠格涅夫眼中堂吉訶德身上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輝的原因。
把戲臺全部砸壞之後，堂吉訶德說道：
“我想讓所有那些不相信或者不願意相信的人都來看看，遊俠騎士對於世界是多麼有益。 假如沒有我在這裡，善良的唐蓋費羅斯和美麗的梅麗森德拉會怎麼樣呢？他們肯定會被那些壞蛋趕上，遭到不測。一句話，遊俠騎士道應當比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更永久地存在下去！”
如果《堂吉訶德》只有第一部，只是把騎士小說和騎士理想當做笑料，那它可能早就被遺忘了。但正因為塞萬提斯把堂吉訶德從一個鄉下瘋老頭變成了騎士理想的最後一抹光輝，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還有桑丘龐薩這三個形象才可以萬世不朽，永遠被人們銘記。因為騎士理想是人類歷史上一筆寶貴的財富，而且只要還有弱者需要保護，只要這個世界還希望有人能夠站出來鏟強扶弱，只要一個男人殷勤的為女性效勞能夠贏得人們的讚許，那麼騎士理想就沒有從我們的世界裡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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