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奮強《赴港散記》(終篇):卅年一場夢,誰解其中味?

歐陽奮強《赴港散記》(終篇):卅年一場夢,誰解其中味?

——上接前文


十、交了幾位好朋友


回到內地,有人問:“在香港交好朋友了嗎?”


我說:“交了。”腦子裡不由閃現出這麼幾個形象——


阿隆,個頭和我一般高。愛說愛笑,臉上常常流露出幾分掩飾不住的稚氣。剛剛接觸,他假裝深沉,在我面前擺出一副哥哥的架式。後來才知道,他比我小一歲。


尹致平小姐,端正的臉上,帶著一副眼鏡。說話柔聲柔氣,像唱歌似的;裝束樸素、大方;苗條的身材顯得瘦弱,風一吹就要倒似的。然而,幹起工作來,精力卻是異常的旺盛。乍一看,還以為她是正在攻關的大學生。


劉元,個頭矮矮的,頭髮已有了幾絲的花白;眼鏡片後面,有一對聰慧的眼睛。平時不怎麼說話,猛地說上兩句還帶上幾分幽默。阿隆的年齡比我小,就是他悄悄告訴我的。


到香港那天,在機場行李房,就是他們三位來迎接我們。幫著借行李車,幫著把無數沉重的行李搬上車,幫著往外推。默默地幫忙,額頭上掛滿了汗珠,臉上總是和悅的。記者蜂擁而上,你會發現他們三位分散在記者中間,緊緊地攔住往前湊的記者,像保護神。


第二天早上,我還賴在被窩裡不想起來,電話鈴聲就飄進了耳朵裡,裡邊傳來了一位廣東小姐說著濃重廣東腔的普通話:“歐陽先生,請下來吃早餐了。”雖是催促,但很有禮貌,聲音又很柔和。


何許人也?


乘電梯下樓,昨日在機場看見的這兩位先生、一位小姐已等在那裡了。


戴團長親切地問:“你們來得這麼早,沒休息好吧?”


三位嘻嘻一笑。那位叫阿隆的先生說:“我們早就習慣了。”


那位小姐說:“투餐準備好了,今早是西餐,請吧。”這三位一定是陪同或者嚮導。


吃完了早餐,麵包車早已在酒店門口等候了。上了車,大惠主任介紹說:“這三位是亞洲電視臺社會公共關係部的公關生,負責我們這次的吃、住、行。”


熱烈的掌聲響起來。


“我叫劉元,請多多關照。”


“我叫尹致平,請多多關照。”


“我叫阿隆,請多多關照。”


又是一陣掌聲,似熱浪充滿了車廂。


就這樣,他們三位每天早早地就趕到了亞洲酒店,為我們張羅早餐、車輛。為我們要去的地方,鋪好路程,把緊張的日程安排得井並有條。他們的態度很平和,臉上微微帶笑。有時,我們遇到不順心的事,難免不顧人家面子,忿忿地埋怨幾句。他們沒有絲毫的不悅,總是大度地笑笑,耐心地解釋。讓我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有時,我們累了,中途回酒店體息,請他們上房間坐坐,他們執意不去。我們小憩下樓,看見他們還站在樓下客廳等著,發現我們已下樓,忙關切地問:“休息好了嗎?”


有一次,我問尹小姐:“你們辛苦嗎?”


尹小姐謙和地笑道:“沒有你們辛苦。”


“你們忙得團團轉,還說不辛苦,心裡一定有怨言吧。”我不信地播搖頭。


阿隆湊過來,認認真真地說:“這是我們的工作,怎麼會有怨言?”


“那要工作不好呢?”我問。


“老闆就要請我們回家去囉。”劉元從阿隆身後伸出頭來,俏皮地聳聳肩。


好厲害!他們沒有怨言,而是滿心的責任感,擔子一定很沉重。


我不由想到內地的服務員、接待員。


在內地就聽說,香港這個商業性很強的竟爭社會,人際關係是十分淡漠的。人與人之間異常奸狡,只講金錢,不講別的。然而,這幾天和我們朝夕相處的三位公關生,卻是很單純、很樸實,待人的那番真誠、那番熱情是實實在在的,全然沒有浮虛之感。


為了感謝他們的辛勞,我送給他們每人一本《紅樓夢》畫冊。他們翻著畫冊,臉上綻開喜悅的笑,重重地握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謝謝!謝謝!”


我送給他們的只是一本薄薄的畫冊,卻受到了如此深重的謝意,窘得我不知所措起來。


有天晚上,到亞洲電視合“我愛香港”的綜合節目裡去直播。鄧婕、曉旭在化妝,我和阿隆坐在體息廳裡,他陪著我吃飯。


“歐陽先生,我能和你交個好朋友嗎?”


我抬頭一看,阿隆滿臉真切,那雙純摯的眼睛略顯不安。


“當然可以的。”在香港交上這樣憨厚的朋友,


我很高興。


就這樣,我們互相留下了地址。我告訴他,如果有機會到內地來,請一定來成都,我會熱情地歡迎。


“成都有你想不到的,在香港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名小吃,一定讓你填飽肚子。”


阿隆說:“你不要叫我什麼先生,叫我阿隆好啦。好朋友都這麼叫我,今後有事就來信,一定會盡力辦的。”


旅途中,是件很愉快的事。無拘無束地講著幽默的趣事,充滿了歡笑。我們還互相學習語言,他們教我們說廣東話。我笨,舌頭轉不過來,總是學不會,也沒有毅力。而阿隆學普遍話,是執著的。


孫桂貞老師(副導演)教他繞口令:“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剛開始,他把翹舌音念成了平舌音。把平舌音念成了翹舌音,大家都開心大笑。尹小姐和劉先生笑話他是個和我一樣的笨蛋。然而,他頭上冒著汗,卻堅定地說:“我一定要學會普通話。”又開始了“四是四、十是十.....“


離開香港那天,他們三位趕到九龍火車站來送行。重重地握手告別,心裡是沉甸甸的。給他們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更覺歉疚。


尹小姐抱著曉旭說:“好捨不得你們走啊。”臉上是微笑,淚水已經轉滿了眼眶。


阿隆和劉元把我拉到一旁,把一包東西放在我的手上。說:“這是我們和尹小姐送給你的禮物,請收下吧。”


望著這不知名的,外觀很精巧的禮物,我心裡很是不忍。這份兒真心我領了,禮物卻是不好意思收下。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們?”阿隆有點兒傷心了。


我慌忙接過禮物:“我很喜歡,謝謝你們。”


“別忘了,給我們來信。”阿隆說。


依依不捨,依依告別,希望不要說再見,希望早日重逢。


列車離開了九龍車站。我拆開禮品盒,裡面靜靜地躺著一件精緻美觀的工藝品一風鈴。


那我取出它來,舉在手上。窗外一陣清風吹來,風鈴迎風飄動,發出悅耳的“叮噹“聲。


“這是我們和尹小姐送給你的,請收下吧。”耳邊的聲音在迴響。


謝謝!謝謝朋友們。我會珍惜你們這份情意的。


回來後,忙於拍戲,給阿隆、劉元、尹小姐寫信,至今還沒動筆。但,我會寫的。一定會寫下這封充滿了友情的信。真的,讓掛在我寢室裡的風鈴作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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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態度好極了


香港留給我最深,最美的印象是處處有禮貌。獨自上了一趟街,到了鬧市區,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忽然迷失了方向。再一看錶,離規定的集體活動時間已經不遠了。站在路沿邊,在心裡喊天喊地,慌得要命。


“先生,你到哪裡去?”我回頭一望,是位微胖身體滿臉和善、五十開外的先生,微笑地看著我。


我要去的地方,跑馬地,亞洲酒店。


“哦!”他略一思索,說:“你跟我來吧。”


趕時間要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匆匆地跟在這位先生身旁,往前走。


“你是大陸來的?”陌生的先生問。


“是的。”我答。


“我中學以前都在大陸度過的。”


”在什麼地方?”


“揚州。”


“那裡還有什麼人嗎?”


“外婆,是她把我帶大的。”先生的眼睛彷彿越過了面前的人潮,臉上的神情十分遙遠。


走到一個站牌下,他說:“在這兒坐車到終點站,就是跑馬地了。”


我滿心感激地說:”歡迎你再回內地來。”


他微笑地點頭,重重地握住我的手說:“謝謝,謝謝……”轉身走了。


望著這位好心的先生的背影,我發現他的頭髮上已佈滿了縷縷銀絲,心裡頓時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在商店裡買東西,先得精細地挑來挑去,不合意的,拾腿就走,也不見老闆有怨言。看準的東西,買了,老闆會給包得好好的,臉上帶著謝意地說聲:“謝謝!”踏出門,身後還會傳來熱情的聲音:“歡迎你下次再來。”


你會覺得心裡舒坦坦的,手裡購的物,也覺得珍貴了。


回到酒店,服務檯的值班小姐,會給你一個燦爛的笑,問候說:“回來啦?”你點點頭,心裡會感到踏實了許多。


有天早晨,我醒得早,起床後,先到了客廳,還不到吃早餐時間,就想看看報紙。然而,報架上卻是空的。


我走到服務檯,還沒開口,值班小姐主動迎上來,問:“先生,有事嗎?”


“小姐,我想看看報紙。”


“好的,請等等。”值班小姐轉身進了裡屋。片刻工夫,她出來了,歉疚地說,“對不起,先生,今早的報紙沒有來。”


“沒關係。”我沒有絲毫介意。


“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們工作上的失誤,請一定原諒!"


那位小姐一個勁地對我賠禮,使我頓覺不知所措。其實,我只是看報消磨時間,然而,這位小姐卻是如此這般地認真和不安,我心裡感到歉意重重。“真的沒關係!沒關係!”


當然,不是人人對我們都是友善的。偶如給我們打掃房間的兩位年輕先生,滿臉陰沉,像是誰欠他債似的。早晨,希望瀰漫著沉悶空氣的房間早點兒被打掃,換換新貌。然而,這兩位先生卻遲遲不來。有時,臨到中午了,才緩緩地走進房間;我們換下來的髒衣服放到清潔袋裡,他們也佯裝不知。


仔細一想,也明白欠了別人一點兒什麼——小費。


內地不講這個。當然我們也沒有準備。曾問過阿隆先生,他說小費是寫在賬上一起給的,私人不必再付了。


我們的費用本就萬分緊張。這兩位先生沒有收到小費,就對我們另眼相看了。


真是可氣、可嘆,又無可奈何。


但當然,我們的同胞,有時也不太注意影響。餐廳裡,客人雖多,但卻寧靜。語調也是低低的。我們一去,嘰嘰喳喳地笑鬧不停,聲量驚人。彷彿炸彈投下來,把這裡炸開了鍋。寧靜的氣氛因為這幾位的入侵,完全破壞。


我發現一對外國老夫妻輕蔑地瞟了我們這面眼,無可奈何地離去。我頓覺難為情,把頭埋得低低的,心裡只有一個願望:同胞們,把那高音喇叭放低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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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傻里傻氣的我


我這個人很笨,生活瑣事,全然不會。下了幾次狠心學,長進卻不深。冒傻氣,十有八九。能吃,而不會做;能品嚐菜的鮮美,而不知裡面放的是什麼調料;會拿筷子,而學不會用刀叉。到了香港,遇到吃西餐,就傻了眼。


望著那香氣騰騰的烤牛排、香酥雞腿、三明治、火腿雞蛋,真想瀟瀟灑酒地吞進肚子裡。然而,刀子和叉子老打架,恨得我直想用手去抓。好心的人也教我:“刀子應拿在右手,叉子在左手。”


我笨拙地把刀叉抓在手上,猶如沉甸甸的武器。越足了勁兒,把一片火腿剛送到嘴邊,又稀裡糊塗地掉了下來。急得我哭笑不得,心裡叫苦叫冤,感嘆:“還是吃中餐踏實。”


早晨爬起來,激洗完畢,穿好襯衣,又遇到了麻煩事。


出來前,心腸好的孫夢泉大姐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襯衣有兩三件就可以了,領帶多帶點兒。”她愛人借了六根各種顏色的領帶給我。我卻不會打領帶。拜託大惠主任幫忙,他倒挺耐心,一邊用慢動作給我打領帶一邊還指導,讓我仔細看著。打好了領帶,鏡子裡映出的我,也還精神。難怪說領帶是“男人的世界”呢?此話還是有點兒道理的。


雖然有人耐心地教,我卻懶得學,如此這般地兩三次,主任驚詫地問:“怎麼?你還不會打呀?”我厚著臉皮嘻嘻地笑。


“會跳舞嗎?”


我搖頭。


“唉,當了這麼多年的演員,不會打領帶,不會跳舞,真笨!”


其實,不會的東西還很多,只是不好意思說。不會就不會唄,誰讓我笨呢?


“明天自己琢磨,老讓我幫忙,沒出息!”主任一副家長神態地衝我說。


我乖乖地點頭。心想:明天我你,你還會幫忙,誰讓你和我同室呢?


有天早晨,我還在夢中,朦朦朧朧地聽見誰在疾呼我。艱難地睜眼一看,導演站在我床邊,一臉急相,讓我快起來。我這才想起要去亞視在“香港你早”這個欄目裡現場直播。爬起來一看,窗外才矇矇亮,主任還在呼呼大睡。我的領帶卻沒人幫忙了,又不忍心叫醒他。


無可奈何,只有自已動手。手裡拿著領帶,腦子裡滿是少兒時代打紅領巾的情景。而套在脖子上的領帶歪歪扭扭,像根麻花。只得跑到樓下,請導演幫忙。


導演接過領帶,連著打了好幾次,都吊在了肚皮下,顯得特別的長,很難看,王導納悶地說:“這是怎麼回事,邪了門兒了。”


我再一細看,原來走得慌忙,錯拿了主任的領帶。主任的領帶是特大號的,配他那高大的身軀,倒也合體。配在我身上,不倫不類。


已經感覺到穿西服打領帶神氣的我,那天失去了領帶,只得埋怨自己。


確確實實的笨!確確實實的大意!確確實實的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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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冒險


“香港這地方,很厲害。”


還沒來之前,已有很多人驚惶地告訴了我。


厲害在何處呢?


”每天都有搶銀行的。街上隨時都有小偷。略微不注意,還會有攔略搶劫的。最好不要獨自一人走,更不要穿小巷。”那緊張的口氣,彷彿滿城都有一張恐怖的網。是


總之,上街要小心,那僅有的幾張外幣,如被搶了或者偷了去,也太可惜了。


到了香港,也是為了安全,把我們安排在新華社辦的亞洲酒店裡。出來繞幾個彎道,就是繁華處了。如果腳懶,也可以出了酒店,走上三五步,在街對面有一條窄窄的小衚衕,從那裡面出去,也可以很快地到達繁華街心。


總想冒險的我,聽見那個驚人的、充清了誘惑力的消息,早已存有一個念頭,想去碰上一次,看看是怎麼樣的攔劫。可是,錢包裡的鈔票也是經不住他們搶的。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一招:用厚厚的手紙把錢包撐得滿滿的,乍一看,還以為有上千上萬的港幣。


主意已定,駟馬難追。也不顧危險。在一個深沉的夜晚,我們搞完活動回來,我對主任說“我到樓下去一趟。”就從住所裡悄悄溜出來,直往那條僻靜的小衚衕而去。


衚衕內,一盞街燈,閃爍出暈黃的光環,陪伴著我。我只等魚兒上鉤。


這魚兒一定是身穿港衫,滿臉帶著兇樣;而且是兩條,一條個兒高,一條比我還矮半截頭。手裡肯定也是有匕首的。等他們要攔劫我時,我可裝出一臉恐懼樣,哭叫連天地求饒,把錢包扔給他們,拔腿就跑。只要跑出小巷,也就安全了幾分。


我這姜太公籌劃著,心裡不覺有幾絲的恐慌。


巷口,有兩位廣東姑娘,手拉手地彎了進來,剛走了兩步,又猛然停下,審視地望著被燈光照得渾身灰黃的我。兩人嘀咕了幾句,慌忙轉身走向上了正路。


她倆一定把我當成了不法分子,我心裡不覺好笑。


站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魚兒上鉤。夜色更加深沉了,那陣陣涼風撲面而來,身上已有了幾分寒意。怕再晚回去,同胞們會擔心,也就只有快怏而歸。


後來我想,也許那些個攔劫者早已竊視到我是張寡皮,沒油水可撈,是不屑於來瞎冒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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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購物記


香港有條街,名日:女人街。相當於內地的個體攤區,很是聞名。還沒去香港,心裡就盼著要到女人街走一遭。彷彿不去那裡,就等於沒去過香港一般。


到了香港,每日的活動,忙得喘不過氣兒來。我和張莉、鄧婕、曉旭更是馬不停蹄。上街閒逛的工夫,自然也就少得可憐了。到了好幾天了,香港是什麼模樣,也沒有盡情觀賞。滿腹的怏怏不快,吵著鬧著要上街玩玩。


去女人街!我心裡在盼著。


瓢潑大雨,嚴嚴地罩住天地。從中文大學座談回來的路上,透過車窗,往外望,細密的雨簾,襯托著一把把五顏六色的雨傘,從眼前掠過,花花點點,給人一種朦朧之感,很舒服。


阿隆湊近我耳邊說:“下午兩點到三聯書店、中華書局搞簽字售書活動,就你們四位主要演員去。”


“又有事。”我哭笑不得地點頭。


“中午有一段時間休息,你們吃完飯,悄悄地出來,我們帶你們四位去商場逛逛。”我一聽,樂了。忙把這個消息電波般地傳遞給了另外三位小姐。


下車的時候,阿隆悄悄地拽住我,認真吩咐:“可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了。”


望著他那滿臉的神秘,我覺得真有趣。慌慌忙忙地吃完飯,我們四個就想從飯廳摘走。


“怎麼你們今天吃飯像著了魔似地快?“王導迷惑地問。


“他們下午要去搞活動,可能想抓緊時間休息一下。”還好戴團長解了圍。


麵包車風馳電掣地衝進茫茫雨幕中。車輪激起層層的浪花,向繁華處奔去。


世界貿易中心二樓,是個寬敞的大廳,裡面又隔成了很多小商店。漂亮的時裝,多姿多樣;五花八門的精緻小玩意兒,層出不窮。想購買的東西,這裡是應有盡有,看得眼睛都不聽使喚了。


冒昧地問問:一套款式新穎的西服裙多少錢?


“360 港幣。”小姐滿臉微笑,輕聲細語地說。我一聽,驚得縮回了頭。


走到一個專賣男式服裝的櫃檯前,我指著一件男式襯衣問:“先生,請問多少錢?”


“70 港幣。”


貴得嚇人!


那位櫃檯先生髮現我是內地來的,平和地說:“先生你要買,可以便宜點兒。”


“多少?”


“50 港幣。”


50 港幣,摺合人民幣 21 元,買件村衣太不合算,我直搖頭。


“很便宜啦。”櫃檯先生把村衣襬在我面前晃見,雖是笑著說,語氣裡卻帶有幾分輕視。


“你知道在內地,這衣服才值多少錢嗎?”一種強烈的自尊按捺不住。


“多少?”


“嘿!”我冷冷一笑,“最多也就 10 個港幣。”


“啊!?”他驚待著雙眼,不相信地聳聳肩。


我轉身別過了那個櫃檯。再一看,那三位小姐也是兩手空空。一間,太貴,買不起。華麗高貴的衣飾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華依舊,只是再也不敢去問價。


我把阿隆叫到一邊,低聲說:“阿隆,咱倆是朋友,我不隱瞞你,我們這次出來,外幣很少,只想買點兒實惠的回去送人。這裡的東西太貴,我們是不敢問津的。”


“我知道,我知道。”阿隆點頭說。


“如果有時間,能不能帶我們去別的地方?”


他默默地點頭。


去女人街嘛!我心裡在呼呼。


女人街,顧名思義,就是以賣女人衣衫、首飾為主的商業街(當然,不單單隻有女人的用品)。麵包車穿過繁榮、熱鬧的街道,在一個路口停了下來。劉先生說:“這就是你們要來的女人街了。”


“怎麼?你們不去。”平時,他們總是早就跳下了車。而現在,卻像被釘在了座位上。


“我們就不去了。”阿隆支支吾吾地說。“你們、可以慢慢看,沒有關係的。”


真是奇怪。


我們滿心歡喜地奔向了女人街。


站在街口往裡望,直直的街道沒有邊際地往裡延伸。街兩旁,是滿眼的衣物,掛在伸向空中的竹架上,迎風飄拂。真是色彩斑爛的花花世界。川流不息的人群,顯得熱鬧非常。都說這裡的衣物便宜,可以為自己多買一些。然而,我又哪裡捨得在自己身上花工夫呢?再說,出來的時候已經買了很多,這就很知足了。


此時,想到的是給我生命的父母。為兒女操碎了心,為生活操勞到頭髮花白。而生活給他的是什麼呢?我們兒女給了他什麼呢?他沒有希求報答,沒有希求孝順,他只在心裡默默地希求兒女們能有一番作為。我當演員走遍了萬水千山,可從來沒有給父母帶點兒什麼回來,這次是一定要的。禮物不會很重,但重在一份心意。


看中了一條黑色的裙子,媽媽穿,是合適的。媽媽不一定缺這條裙子,但若收到兒子這點兒心意,一定會很開心。


“哥哥,給我帶好看的衣服。“想起妹妹聽說我要到香港去,滿心喜悅,眼睛裡充滿了希望。


妹妹,我可愛的妹妹,做哥哥的我,怎麼會讓你失望呢?


常年浪跡他鄉的我,心裡是無奈,是歉疚。想到她那衣櫃裡,總是素素的服飾。硬拽著她上街,讓她花錢買幾件漂亮的外套,她總是說貴,總捨不得買。


問問曉旭給自己買了些什麼?她也全是買給家裡人的。


再問問鄧婕,也是一樣。


心裡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我們心裡滿裝家鄉的親人,唯獨沒有自己。我天生不會購物,購回去的東西他們能滿意嗎?這番真情,這番心意,他們能喜歡嗎?


然而,逛遍了女人街的各個角落,逛得腰痠腿痛,收穫卻很小。這裡的衣服和內地相比,款式一般,而且做工粗,並不新鮮。


唉,又是一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後來才知道,這個地方,專賣最廉價的用品,檔次很低,當地很多人是瞧不起這裡的。


哦,我恍然大悟!難怪阿隆、劉元、尹小姐不願意下車來陪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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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出盡了洋相


緊張的活動,沒有邊際似的漫長,又累、又乏。真想趴在床上,睡一個飽。


“明天的活動,去海洋公園遊玩。”尹小姐在車內大聲宣佈。


聽當地人說,沒有去過海洋公園,就等於沒有來過香港。所以,為了證實自己確實來過,這是非去不可的了!


終於要去遊耍了,愁網籠罩著的心,彷彿見到了陽光,我們興奮起來。


第二天早上,睜眼一看,天空陰雲密佈。一陣陣狂捲風,飛沙走石。真是天公不作美,讓我們不得盡情遊賞。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遊玩,本屬自由活動。下樓一看,代表團的成員,不多不少,十七位,全都到齊了。看來都不願意放棄這難得的機會。


坐在麵包車上,凝視窗外不知疲倦的風,心裡在默默祈禱:“仁慈的主哇,可憐可憐我們這幫遠方來客吧。娛樂對於我們,太短暫了,太珍貴了。”


到了海洋公園門口,風漸漸地平息下來。天上的雲也不是那麼深不可測了。幾絲散漫的雨,零零星星地飄在臉上,滿涼爽滿舒心的。


乘著世界上最長、最高的電梯,到了山峰,俯瞰那起著微微波浪的大海,一座座美麗的島嶼、參差不齊的樓層,彷彿在腳下,真是驚人的創舉!


漫步在海族宮,欣喜若狂。各種水裡的動物,悠哉遊哉地飄浮在我的眼面前。依稀感到離開了紅塵,暢遊在海的世界裡,欣賞著海底的宇宙。


海獅表演,更是一絕。調皮的海獅,在水池裡做出漂亮的動作,逗趣無比,引得觀眾開懷大笑,熱情地鼓掌。海獅居然頻頻點頭,以表謝意。簡直是極美的享受!


“來!陳力,幫照個相。”


“陳力,再給照一張。”


“陳力,最後再來一張。”


面對這些絕妙的奇觀,我直後悔自己的大意,忘了帶照相機。如不留幾張影,豈不是白走這一遭兒嗎?


還好陳力熱心地接受了我的請求。


逛到了遊樂場,被那空中火車深深地吸引住了。說是坐在那個車上,會不習慣,會頭暈眼花。然而玩得這般興奮,曉旭、孫夢泉、東方、孫桂貞,都說死了也要去坐。我是怕暈的人,可受女士們狂熱的影響,一咬牙、一頓足,也天不怕地不怕地猛奔上去,坐在孫桂貞的旁邊。


火車慢慢地轉了起來。望著下面那“膽怯的”同胞,臉上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


轉吶,轉吶……頭早已暈脹得似乎在往下墜落,整個身軀彷彿在天上打轉,心臟緊張得砰砰亂跳,失去了平衡,一陣陣噁心,只想往外嘔吐……


眼前是一片迷亂,不知身在何方。


謝天謝地,空中火車終於停住了。我暈頭轉向地走下車來,雙腳還是不聽使喚,斜斜歪歪地往前邁,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腳一滑,一個眼鬥栽倒在地,爬起來一看,發現屁股上已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哈!四周響起鬨笑聲,窘得我滿臉通紅,慌忙捂住難看處,在阿隆的陪同下,也沒有心思再玩了,急急忙忙朝停車的地方跑去。


可惡這次的出遊,還是滿心歡喜地去,灰溜溜地回。難堪的我,只想鑽到地縫裡。


到了廣州,陳力十分可惜地告訴我:“歐陽,抱歉得很,那天遊海洋公園,我一時大意,照相機裡忘裝膠捲了……”


什麼??多麼不幸、可悲的消息啊!


可憐我在海洋公園,什麼都沒有留下,只留下了滿滿的難堪、無法彌補的遺憾!


歐陽奮強《赴港散記》(終篇):卅年一場夢,誰解其中味?


十六、結束了


1987年5月6日,透藍的天沒有絲毫的雲,天氣很熱。


下午2點35分,我們從香港九龍火車站離開;下午5點20分,列車到達了廣州火車站。


終於結束了短暫、倉促的訪問,完成了宣傳《紅樓夢》的使命。


如果有人要問,感受是什麼?


我的回答是一個字一一累!


在港期間,香港的《電視週報》、《星島日報》、《大公報》、《文匯報》、《東方日報》、《天天報》、《晶報》、《信報》、《華僑報》等五十多家報刊,宣傳了我們的活動和個人專訪。


香港文化藝術界的知名人士接見了我們,香港中文大學的紅學愛好者也認可這部電視劇。


亞視的“香港你好”和“我愛香港”兩個專欄節目組織了現場直播,和觀眾交流角色的創造過程。


還舉辦了紅樓夢畫片展覽、服裝展覽……


如此來看雖然很累,卻也收穫滿滿。


1987年6月9日草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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