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53年出生的張艾嘉,在成長初期,她並沒有意識到1954年去世的父親,在她的生命裡有著怎樣的情感缺失與伏脈千里的存在。
59歲的張艾嘉在拍攝《觀音山》時與59歲的方勵相遇相識。
《觀音山》
兩人一見如故,特別聊得來,拍攝間隙他們常一起吃飯聊天。
有一次聊到父輩,張艾嘉偶然說了句“我父親曾在重慶讀書”,方勵也說:“我父親當年也曾在重慶讀書”。
兩人又談及自己的年齡,發現竟出生在同一年,父輩的歲數也相當,兩個父親抗戰時期又都在重慶南開高中唸書,後來又都投考了空軍。
方勵想,二老不會互相認識吧?
《觀音山》殺青後,方勵利用一小時的空當回家探望父母。一腳跨進大門就問父親:“你認識張文莊嗎?”
89歲的老人意識清晰,順口就答:“他是我在重慶南開高中的同班同學啊,後來去當了空軍飛行員,54年就墜機去世了啊。”
老人回憶說:“1949年10月,張文莊由重慶駕機飛來成都,兩人見了最後一面。
開著吉普車在成都逛了一整天。”他甚至還記得那天吃的一道菜,貴妃雞。
生逢動盪不安的時代,一轉身,一抬頭,往往就是一生。再次聽聞,便已故人如參商。
半年後,張艾嘉在成都演出舞臺劇時,專程登門拜訪了方勵的父親。
老人在見到張艾嘉時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長得太像你父親張文莊了”。回想起六十多年前的同窗生活,感慨萬千,禁不住淚流滿面。
老人向張艾嘉講述起了她父親的故事:“他愛唱洋歌,愛跳舞,特別調皮,特別帥。
那個時候南開高中還很傳統封建,女生宿舍不許我們男生進去,你爸爸總偷著去,他膽子最大!《桑塔露琪亞》這首洋歌就是他當年教我的。”
兩個多小時的見面中,張艾嘉從老人口中聽到自己父親青少年時代的許多故事,半個多世紀煙雲已經散盡了。
從方勵父親口中得知的父親形象,多像張艾嘉本人啊。
2
兒時的張艾嘉跟祖父祖母長大,那是家風極為正統嚴肅的大家族。
張艾嘉坦言:我們以前吃飯不準說話,假如你笑,啪一下就過來了,不是一巴掌,是拿皮鞭打。對尊敬長輩,做功課,所有的禮節,都非常嚴格。
直到11歲去了美國,她飛揚的青春,開始了。
工作狂的特質也開始顯山露水,自己當小保姆掙學雜,同時做多份兼職賺錢,一隻狗一小時能賺一美元,她就同時溜四隻狗。(忽然想起小狗錢錢的故事)
1967年,正逢嬉皮士的“愛之夏”,那是美國最熱鬧的年代,各種運動風起雲湧。
張艾嘉玩瘋了,參與年輕人真的可以改變世界的活動,穿著女同學都不敢穿的超短裙, 和外國人交朋友,談戀愛。
光著大腳丫子去馬路上散步,頭帶花環去中央公園唱歌,成了學校的風雲人物。
這些和自由有關的東西以各種方式給予她養分。
她說:“不可一日無戀愛。”
多麼囂張的一句話,就如同當年張愛玲說的那句“出名要趁早”。
因為在美國玩得太瘋,太愛談戀愛,1969年,張艾嘉的媽媽只能把她召回臺灣,送進寄宿學校讀書。
回到了臺灣,張艾嘉的叛逆更甚,經常手上戴10個戒指,把頭髮削得比男生還短,穿著超短裙和木屐,大搖大擺地走在西門町。
常常有老師向媽媽抱怨:“張艾嘉的裙子太短了,男生們的心思都不在課本上了。”
這還不夠,沒過多久,張艾嘉就像母親提出:“不讀書了,要進入演藝圈發展。”
家人一開始非常反對,但禁不住張艾嘉的堅定執著,她明白自己要什麼。
17歲開始在演藝圈打拚,19歲與嘉禾簽約,那個時候成龍還沒有加入嘉禾,住的房間是那可是李小龍的舊舍。
然而不到一年,她就與嘉禾解約了,因為嘉禾不允許戀愛,也因為把重點放在動作片上的嘉禾和自己並不合適。
張艾嘉深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一代導演的浸潤。
和胡金銓導演外出拍戲時,在韓國待了一年,最開始的三四個月,沒有拍她一個鏡頭,24歲的張艾嘉開始在酒店裡絕望地大哭。
後來她就學“乖”了,到現場去學,明白過來導演就是要讓她有耐心,為什麼要急急躁躁,三個月就要拍好一部戲?
那個時候常常有人9 天、10 天就拍一部戲,這樣讓人變得沒有耐性,也不能保證片子的質量。
在和徐克合作《最佳拍檔》時,一個打耳光的鏡頭,導演拍了50多次,並在那樣的不斷重複中,找到“節奏感”。
1976年《碧雲天》招募演員,女配角理性優雅、偶爾頹廢卻不失風采的個性,一下吸引了張艾嘉,於是她毛遂自薦,並因此獲得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阿郎的故事》
之後她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兩屆金馬影后,兩次金像影后,她與林青霞搭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將林黛玉演得入木三分。
和周潤發主演的《阿郎的故事》,亦是一代經典,曾讓多少人看得淚流滿面。
那真是港臺兩地群星閃爍,轟轟烈烈的大時代。
3
上世紀80年代,社會從戒嚴時期鬆綁,民歌運動風起雲湧,臺灣的“新電影”和香港的“新浪潮”運動迸發出了蓬勃生機。
作家韓松落描述:“他們在燈下激動交談,四處奔走開民歌演唱會。‘金韻獎’民歌大賽裡永遠有新人湧現,四季都像是春天。
每個時辰都有一面戰鼓在心裡敲出‘非如此不可’。青春的洪流給每一天鍍了金,即便剝離磨損,也顯得金粉淋漓。”
那時,張艾嘉已經是眾多文藝女青年中的前輩了,她是臺灣七零年代民歌潮裡最重要的代表人物。
羅大佑尚是剛剛出名的創作人,楊德昌是新導演,李宗盛白天幫父親送瓦斯,晚上去唱歌。
黃霑戲稱張艾嘉是臺灣的“眾人教母”——由她發掘的羅大佑、李宗盛、楊德昌、侯孝賢各個都是藝壇的“教父”。
1983年,張艾嘉任“新藝城”臺灣分公司總監,她主張拍攝“臺灣本土性文藝片”,啟用了當時的中青導演。侯孝賢,楊德昌也是那一批人。
在她的籌劃下“新藝城”出品了許多在臺灣廣受歡迎的影片,包括柯一正的《帶劍的小孩》,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
1984年,因力挺臺灣文藝片的方針不受採納,她辭職了。
張艾嘉說起那個時候:“很忙很充實,有參加不完的派對,因為沒有狗仔隊,所以我在盡情地談戀愛。早期的事情很單純,那時我的心中就只有朋友和創作。
當時我住在一家coffee shop,叫香頌室,天天人來人往,我們在裡面打遊戲機,吃東西,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做我的電視劇,拍《十一個女人》。
那時候的事如果拍出來,大約可以寫八十個故事吧!”
那時他們這些導演幾乎每天都在一起,互相幫助,拍《十一個女人》時,經常是張艾嘉剪片子時,他們就坐在後面。
他們剪片子時,張艾嘉就坐在後面。
那可真是推杯換盞、把酒言歡的時代,是相信理想與情懷的時代,是處處洋溢著追尋光芒的時代。
4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羅大佑作曲作詞的《童年》,最開始其實是張艾嘉唱的。
李宗盛的《愛的代價》,最開始也是為張艾嘉寫的。
1997年,那個“折磨”張艾嘉三四個月的導演胡金銓在手術中離世;2007年,告訴她往“向內心走”的楊德昌也走了。
有的人永遠留在那個時代,有的人還要踽踽獨行。
黃金時代過去了,2007年李宗盛來北京開演唱會,在人民大會堂,李宗盛和羅大佑唱起了《愛的箴言》,歌曲到了一半,李宗盛在間奏時說話,話音未落,張艾嘉款款走上舞臺。
“我將青春付給了你,將歲月留給我自己”。
一首《愛的箴言》讓三個人第一次同時站在一個舞臺上。
現場立刻沸騰了,掌聲、尖叫聲充滿全場,觀眾們一起見證李、羅、張這三位將臺灣樂壇帶入高峰的傳奇人物同臺的時刻。
彼時,他們依舊笑容燦如夏花,不會想到十年後,當李宗盛再次唱起《愛的代價》卻已幾度滄海。
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一次演唱會上,李宗盛將《愛的代價》作為壓軸歌,舞臺上的他抱著一把吉他,將人生的苦與掙扎娓娓道來,期間數次哽咽。
原本坐在嘉賓席上的張艾嘉,衝到舞臺上攬著他的肩,與他合唱完這首歌。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
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
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林奕華評論張艾嘉:年輕時,她像一朵花;現在的她像一棵樹,讓很多人在樹陰下乘涼。
5
眾人形容張艾嘉:她是那種一眼望過去,就可以讓你的每一個毛孔都感動的人。
在上海音樂節,64歲的張艾嘉和47歲的劉若英唱起了《光陰的故事》《成全》《這樣愛你對不對》等歌曲。
臺上的她簡簡單單,白襯衫牛仔褲,就像來見見老友一樣隨意灑脫。唱歌的時候無比投入。
玩兒起來的時候比劉若英還瘋,真是如同林燕妮所說:“這女子啊,沒有一天是服氣的!”
歌到深情處,奶茶几度哽咽的看著張艾嘉。
喜歡奶茶的人都知道,劉若英出演《少女小漁》一鳴驚人,從此片約不斷,並在國內外影展上頻頻獲獎。而這部電影的導演,正是張艾嘉。
《少女小漁
》拿著別人寫好的劇本去演並不是張艾嘉的風格,她把目光投向了導演。
“我希望我每天醒來,都認得最真的自己”,她決定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鏡頭自己的角度,去詮釋這個世界。
一開始見到劉若英,張艾嘉眼睛一亮: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的奶茶神清氣爽,一口標準的國語,而她的氣質又和“小漁”那樣神似。
當時李安的製片人詹姆斯·沙姆斯幫張艾嘉修改的劇本完全沒有小漁的形象描寫。
為此,張艾嘉與之討論應讓小漁的形象豐滿立體凸顯出性格。
但詹姆斯竟說:“根本不明白,這個女人除了每天去工廠,然後回來等她的男人上床之外,她還能做什麼”。
張艾嘉覺得他侮辱了小漁:“那你覺得她一個非法移民的女孩子除了去工廠和回來等男朋友,她還可以幹什麼”。
商談無果,張艾嘉為了小魚的角色被詹姆斯大罵。
最終張艾嘉決定自己寫小漁的角色,每天晚上回家打開一盞燈,在黑夜裡默思小漁。
用小漁的心境去寫作,她明白在非法移民的大環境面前,小漁的無助與希冀。
劉若英呈現的小漁成為經典角色,寫出小漁的張艾嘉更有著對角色深刻的領悟。
6
從《少女小漁》《20 30 40》《心動》《念念》,到《相愛相親》,張艾嘉作為導演,她的電影總能扣住你的心。
談及《相愛相親》,她說:“故事的開始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但當有一天彼此接觸和交流、終於說出了心裡話的時候,就可以放下了,不必去爭什麼,因為真正愛的東西在心裡。”
《相親相愛》
《相愛相親》後,張艾嘉做了一個杯子,當杯中蠟燭燃盡之時顯字,“陌上花開,不忍不開,等蝴蝶歸來”。
縱然愛或許是獨角戲,可是真心無悔。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將以死來句讀。
朋友說她在片場工作的樣子美到發光,她的電影都很細膩柔軟,娓娓道來的語氣,平淡中闡釋出生命的困惑、掙扎與和解。
她導演的多是文藝片,一導40餘年。即使是談文藝片色變的今天,她仍然堅持自己的初心,她說自己拍的是“關起門後的女人”,她要還原女人最真的樣子。
她的一生像我們特別喜歡的“小燕子”,有著小燕子的橫衝直撞、生動朝氣、真誠靈動、自帶招人喜歡的特質。
又比小燕子多一份知性、幹練、豁達與從容。
作為歌手,她的《童年》《愛的代價》唱紅了一個時代,也唱哭了一代人。
她是香港、臺灣電影新浪潮的先行者,是李翰祥、侯孝賢、李安、徐克等導演喜歡的演員。
她是羅大佑口中的“小妹”,是李宗盛、梁詠琪心中的“張姐”,是劉若英、李心潔的“恩師”,也是美國《時代》雜誌曾以3頁篇幅推介的人物。
在林青霞、林鳳嬌雙林並立的時代,她憑著自己的獨立與創作,從演員到導演、編劇、製片,開闢了一條與漂亮偶像截然不同的道路。
7
雖失之於綠,卻得之於金黃。
張艾嘉說她拍每一部電影都會流淚,正如凱魯亞克 《在路上》所寫: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她說“心裡有很多感情,又無法講出來,害怕別人說自己神經病。”
當轉頭去做慈善的時候,將自己的心與情感更為廣闊地表達,從1993年開始定期去非洲做慈善活動。
第一次去了埃塞俄比亞、索馬里,當時正是戰亂時期,帶給了她極度的震撼,沒法想象有這樣一個世界,飢餓、疾病、死亡、戰爭就在身邊。
小孩的身上、食物上都停滿了蒼蠅,生存環境令人作嘔,生命的殘忍與荒涼削骨畢現。
那段時間她在現場不停地告訴當地非洲女性,要節育要吃避孕藥,不要生那麼多孩子。
但這是很可笑的,她用自己的思維、眼光思考問題,還沒有意識到這些國家兒童死亡率非常高。
一個家庭8個孩子,經過戰亂、疾病最後可能就剩下1個。
後來,她慢慢學會怎麼援助他們自立,幫助他們得到教育、工作的機會。
2012年,她再次回到埃塞俄比亞時欣喜地看到,山裡的一些婦女已經不需要幫助了,她們已經可以自立。
從非洲的難民中,張艾嘉感受到人性的溫暖和天真,這些年她就去了許多非洲、東南亞國家。
在難民營裡,她想都不想就伸手抱起肚臍里長著蟲子、患有皮膚病的街童。
事實上反而是他們滋養了她,在糟糕的環境中每個人都渴望求知,每一個人都在學習如何面對困難。
“即使面對的都是最悲哀的事,也永遠帶著笑容。”
這也是她在《朗讀者》上選擇《走出非洲》的原因,她與非洲有著一歲一枯榮的情感聯結。
8
喜歡張艾嘉,是因為她身上閃爍著真與誠的光彩,動人心絃。
對她來講,人生最重要的莫過於自在生長,年輕開始就很喜歡自由自在在外面晃盪,吃飯也好,到哪裡也好。
如今,她在香港也可以自己軋地鐵去買菜,人們認出她來會像朋友一樣:“今天你怎麼會有空出來買菜?”
她豪爽不矯情,喝酒時從不推脫,只要大家開心就好。
她沒有被任何一種模式固化,隨時選擇重新出發,向生命的真與誠再走一步。
母親為她的書提筆題名《輕描淡寫》,在人們爭相討論二十歲的彼此是怎樣之時,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二十歲時我已是寡婦了”。
時代的傷痛無人可避免,他們那個年代的人,經歷了戰亂、逃離、家破人亡。
如同張艾嘉那死於空難的父親,在時代風雲中空留夭折的青春和未遂的抱負。
那是臺灣人不斷遷徙的年代,他們出走,他們迴歸,香港人1997年後亦然,“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大陸緊隨其後,生而漂泊,充斥著不確定性的生命,雲誰之思?
大雁南歸,魚群回溯,人卻更容易散落天涯。
可從中走過,便學會了用愛與溫暖融化時代剛硬的刺。每一個年代必有它的磨鍊,我們學習與變化共存,與自己和解,與他人相處。
生命中的榮耀與失落,張艾嘉都經歷過,然後明白了,人生何有高低。
張艾嘉的人生像一顆茂密生長的樹,年輪愈多,愈有味道,風雨只是為她剪裁出更有輪廓的樣貌,向上向下都在蓬勃生長,盡沐四月陽光的芬芳。
如今,64歲的張艾嘉輕施粉黛、聲音輕柔,盡顯歲月曆練後的美麗與智慧。她與歲月談心,輕描淡寫出傳奇的一生。
她說:“無論哪個年齡段,最好的時刻永遠是此時此刻。”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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