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會想到，今天又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而我竟然還會記得，我想她也沒有忘卻吧。
我在這頭，她在那頭，我們彼此都望著各自異樣的天空，說著同樣的囈語。我似乎聽到了她對我深切的呼喚，而她似乎也同樣感應到了我對她的時時惦念。我們就這樣，一個處在生命的邊緣，一個早已棄世為安。
三十年前，我們會因不知道吃什麼晚飯而相互指派，最終因生氣而飽腹。二十年前，我們開始學著聆聽彼此，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們才真正的跨越了愛情，真實的感受到了婚姻的存在。十年前，我先於她臥床，而後她又接了我的班，這一接竟是永遠。
在她臥床的那幾年裡，我們時常會回顧從相識到相知到相愛再到最後結婚的全過程，這其中也包括很多我們彼此從未告知對方的小秘密。在我得知她將要離開我時，我和她來了一場真心話大冒險，我怕有些話再不說就真的不會說了，有些話再不聽也就再也聽不到了。那一天那一夜我們彷彿又回到了當初最渴望戀愛的年紀，她興奮的如同一個新生嬰兒，雙手對著屋頂胡亂揮舞著，而我也只能陪她假裝興奮。
一輪又一輪的坦白局讓她覺得得意又刺激，她把藏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如同竹筒倒豆子那般，一洩而下，而我卻沒什麼要向她坦白的。但當她得意的說到，“你從來就不是她的初戀，在我嫁你之前相親無數。”時，我也假裝不甘示弱的說：“你也從來不是我的唯一，我的心中一直貯藏著一位天使。”當我得意自己可以反駁她一局時，我看到她的眼神從剛才的溫暖如煦一下子又恢復了往日的犀利如劍，一道寒光劈面而來，我躲閃不及，只能堆笑求饒。我用盡全力緊緊握著她不安分的雙手說，“不要生氣，我是騙你的，真的”。她那裡會相信啊，多年的職業素養造就了她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性，如若不是因病體弱，她的雙手早已掙脫我的掌控，怎會安穩的容我束縛。
眼看我的那句說辭很難讓她相信，我開始為自己的一時之快滋生悔意。這麼多年了，我是知道她的脾氣懂她的秉性的，只是我以為人到暮年，所有的秉性都會有所收斂，所有的脾氣也都會適當變軟，沒曾想她卻是愈演愈烈，猶如老了的生薑。不過瞬時的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脾氣、人的秉性有些是根生於骨子裡的，絕不會因為身體受重，外界迫使，而做出任何可能性的改變。沒辦法，我只能用一個慌圓剛才的那一個慌，這一圓竟是半個晌午，只因我說了一句不忠於她的話。
傍晚時分吃飯前，她還將信將疑的看著我說，“即使在我死後，你也絕對不能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包括你的思想”。我抬起頭怯怯的看著她那不容置喙的眼神以及那篤定一切的態度，我拼命的點著頭說，“嗯嗯”。那一時，我的心在慟哭，我的身體在顫抖，我的淚眼在婆娑，我的思想在負重。那一刻，我多希望她能一直活下去，看著我踐行我對她的諾言，直到我死去，但我不能告訴她關於她的任何。醫生前一天告訴我，死神將於近日迫降於她的體內。
她走那天我沒有落淚，我是看著她安靜的離開的……沒有一點痛的跡象。在給她講故事還沒講完，只講到了一半時，一切都停滯在了瞬間。她嘴角的笑容是凝固的，伶俐的雙眼是緊閉的，像極了一隻休憩在樹枝上的小鳥，一動也不動，任憑微風拂過。我緊握著她尚有餘溫的雙手，竟不知怎的一滴淚也落不下來，也許是怕那熱切的淚水灼傷了她原本就骨瘦如柴的雙手吧，畢竟她也只是睡著了而已。
時隔多年，每當夜幕降臨，我都會想起新婚時那夜她的樣子。一襲紅裝端坐在窗前，靜靜的端詳著夕陽西下血染半邊天的殘美，直待夜空爬滿閃亮的星。她眼角始終掛著點點的淚花，猶如繁星隕落時的那般璀璨，奪目。我惴惴不安的悄聲踱步過去，依偎在她身邊，小聲的問她，“你怎麼啦？”她哽咽的說，“我想媽媽。”
三十年的風雨兼程，三十年的朝夕相伴，三十年的相愛相殺，最後留給我的又是什麼？一段段不敢回首的舊日，一幕幕難以平復的往昔，一層層難以割捨的親情……
如今的我也猶如當年的她，每當夜幕降臨時，我都會坐在窗前望著夕陽西下，看著紅透了的半邊天，眼裡噙著淚水，盼著月明星稀，孔雀南飛……別問我怎麼啦？因為，我想她，想她來時的路，想她陪我走過的短暫一生。我不知道人是否有來生，如果有又會是怎麼樣的度過，但我還是希望遇到她。
在她人生中最後的幾刻鐘時，她突然動情的對我說，“老公，如果有來生，我們再做夫妻好不好？”我連忙勸阻說，“這一生還沒結束了，你還想什麼來生啊，咱倆誰先走還不一定呢。”她笑嘻嘻的說，“不，我就要說來生，我怕我不說就沒可能說了，你就說行不行？”我忍著悲痛笑著說，“當然不行，我都哄了你一輩子，我累了，下輩子我才不要在再遇到你呢。”聽到我這樣說，她大聲的笑了起來，說，“不要，來生還要在一起”。說著便在床鋪上摸索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拉過去緊緊的抱著，深怕下一秒就再也觸碰不到了。隨後她又接著說，“下次換我哄你。”看著她笑顏如花的樣子我忍不住伏起身子來在她的額頭吻了又吻……她的額頭傾滿了我難以自抑的淚水，直到她說我的眼淚鹹到她了。
那一天我們都流了很多淚，說了很多話，相愛相殺了一輩子的我們，那一時間段竟如初戀般的動情。我們又開始為未知的餘生設想一切，猶如最初時的那樣，只是說，這樣的設想在不多時之後被命運戛然而止了，只剩我一個人開始為沒有她的殘餘時日蹙眉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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