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江娃子六歲拜尚叔作乾爹算起,有二十多年了。他是對門黃婆婆的外孫。按規矩,尚叔叫黃婆婆一聲姑媽。黃婆婆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江娃子則是小女兒明英的長子。
江娃子可以說是在河坪出生的。明英發作的時候,正好在孃家。那天夜裡,黃婆婆家裡忽然一陣哭號。一會兒,有人咚咚地來敲門。尚叔披衣開門一看,是黃婆婆的小兒子明孝。
“華魁哥,快點幫忙,明英姐要生了!”
一會兒,巷子裡家家戶戶的燈亮了,人們紛紛跑到黃婆婆家,看怎麼回事。
“哎呀,這是要生啦!”
離預產期還差半個月,村醫桂花有些猶豫。“這是早產,我沒有把握,我建議趕快送去衛生院。”
河坪離衛生院還有二十多里路,有人就說:“可這天還早呢,現在哪有班車?”
大家商量了一陣,桂花說:“我給明英姐輸些藥水先穩住,待天要亮了,我們再把她抬過河等車。”
幾個男人用躺椅和槓子製成一副滑竿,墊上背窩,讓孕婦躺在上面。到了六點,眾人抬起孕婦,乘著黎明前的月色,趕到對岸的三岔路邊。
在焦急的等待中,東方破曉。大巴士終於來了,眾人擁了上去。車停下來,司機是一位中年人,見是孕婦,迅速打開後車門,說:“快上來快上來,我沿途不等客了,直接去醫院。”
黃婆婆說:“師傅,讓你費心了!”
“大媽您見外了,生孩子是大事呀。呃,後面的客人讓一讓,讓孕婦進來。”
眾人把孕婦抬上車,司機沒有耽擱,一路跑到醫院。剛下車,孩子生了。
一個多月後,明英又回了孃家。襁褓裡有一個男嬰,黃婆婆樂得合不攏嘴。
“真乖,取名了嗎?”
“取了,叫楚江雲。”
江娃子父母的關係不好,他生下來便缺少照料。是外婆養了他四五年,直到讀書。後來又在那裡度過了兩個春節,十年的寒暑假。他童年所有珍貴的記憶,幾乎都在河坪。
尚叔和他們本不是近親,只是他和江娃子的父親老楚興趣相投。尚叔喜歡錶演哀樂,做殯儀生意。老楚愛好文藝,擅長吹笛子拉二胡。老楚每次走丈母孃,都會到尚叔家坐坐。一來二往,兩人很熟。
江娃子從小體弱多病,面黃肌瘦,引人注目的是一顆大腦袋。小夥伴們總說他像課文裡的小蘿蔔頭。聽人說,江娃子的命太硬,要拜一個乾爹才能消災解厄。這樣,在他五歲時,老楚讓他拜尚叔作乾爹。
臘月尾,快過年了。老楚帶著禮物到尚叔家,說明來意。尚叔爽快地答應了,老楚把兒子叫進來說:“快喊爹。”
尚叔呵呵笑著,“江娃子,喊我一聲爹,我給你糖。”
江娃子望了望兩個大人,“我不喊,也不要糖。”
老楚威嚇他,可他就是不喊。老楚站起來要打他耳光,“你喊不喊?”
江娃子橫上了,“不喊,就不喊!”
尚叔制止了老楚,讓他坐下。“認父子講究緣份。你強行讓他喊,即便喊了,又有什麼意思?”
回過頭,他問江娃子:“娃子,你說說為什麼不肯喊我爹?”
“哼,我就一個爸爸!多一個也不要!”
兩個大人愣了一會兒,哈哈大笑,只好作罷。
外婆知道了這件事,待老楚回家後,她問外孫:“你不肯拜乾爹,是因為你只想有一個爸爸?”
“不是,是我討厭爸爸,不想有爸爸。”
“為什麼?”
“他打我,把我吊著打,還打我媽,經常把我媽趕到外面不能回家。”
“他還打你媽?”
“是的。外婆,你看。”江娃子張開他的嘴,露出缺掉的門牙。“這就是他打掉的。”
“為什麼?”
“他讓我去打酒,我把酒錢弄丟了。他就把我關在屋裡打。”
黃婆婆一把摟住外孫,心疼極了,“你爸怎麼這麼狠啦。”
“所以,我再也不想要爸爸了。您不要跟人說,我怕他打我。”
江娃子不肯拜尚叔為乾爹,卻喜歡去他家玩。尚叔家有一套樂器,江娃子喜歡樂器,尤其喜歡敲鉤鑼。那鑼往天上一拋,接住時一敲,聲音特清脆。這些本是尚叔的寶貝,可他對江娃子從不吝嗇。他要玩什麼,就給他玩什麼。江娃子習慣了,便經常穿到尚叔屋裡。
河坪是很少有人鎖門的。即便出去幹農活,也只是掩著門,不上鎖。小孩在這些房子裡穿進穿出地玩遊戲,沒人說話。他們從不會拿別人的東西,這裡也沒有人幹些偷雞摸狗的事。鄰里鄉親,彼此信任。
2
第二年,江娃子提前一歲進了小學。放了寒假,才又來到河坪。一年前被外婆養得白白胖胖的小娃子又變成了小蘿蔔頭。外婆問他怎麼了?
“我經常餓飯,從來就沒吃過早飯,在家也多是吃糊糊。”
在外婆家就不同啦,什麼吃的都有。外婆家裡有很多罈子,貯藏著爆米花、拌糖炒麵、麻花、苕酥……隨便江娃子吃。在這裡,他簡直是個地主小少爺,每天兜裡裝滿各種零食,還慷慨地分給小夥伴。
外婆若是到田裡忙活,會給他準備一碗飯菜放在尚叔家,讓他餓的時候去吃。即便外婆不留,江娃子也不會餓著。尚叔會給他飯吃,他臉皮厚,說吃就吃,也不客氣。
這樣,江娃子賴在河坪不肯走。每次說回家,他就會哭鼻子。尚叔問過他:“江娃子,你是喜歡我們這裡,還是你家?”
“我喜歡這裡。”
“為什麼你不喜歡自己的家?”
“那不是我的家,只是我爸爸的家。我寧可留在河坪,不想回去。”
尚叔知道老楚的為人。在河坪,這個女婿臭名遠揚,從他六歲兒子的回答亦可見一斑。這個小孩乖,聰明勤快,省事很早,很討人喜歡。可一提他的爸爸,他就充滿仇恨,令人非常意外。
“你長大了想幹什麼?”
“習武,我有武功了,就可以打我爸爸。”
“打人是犯法的,打你爸爸更要不得。你要做好人,不能做壞人,知道嗎?”
江娃子點點頭。“那我長大了,一定要離開家,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永遠都不回去。”
尚叔不知怎麼接話了,只好嘿嘿一笑,心裡卻生出莫大的悲憫。
他想江娃子這麼小,就如此陰鬱。將來長大了怎麼辦?也許是這種悲憫,他特別關愛這個孩子,有什麼好處都會想著他。每次出門辦事回來,都會給他帶些瓜子花生和糖果。家裡若做了好吃的,總會叫上他。尚叔還時常揹著江娃子到處玩。到了晚上,讓他跟著他一起睡,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
尚叔的關愛,江娃子是知道的。一天晚上,他對外婆說道:“要是尚叔是我爸爸就好了。”
“那當初為什麼你不肯喊他爹?”
“我不是他親生的呀。”
“不是親生的,就不可以喊呀?噯,你這孩子,親不親生的有這麼重要嗎?”
“我要做他兒子,就做親生的,不做什麼乾兒子。外婆,我能再轉世投胎麼?”
“瞎說,再不許這樣瞎說。”
“那我只能喊他叔了。”
“也不是,你若想喊爹,你就喊爹。他會把你當親兒子看待的,外婆保證不騙你。他現在對你不就很好麼?”
江娃子幾次遇見尚叔,差點就喊了,可最終又猶豫了。
他偷偷地問宇哥。宇哥比他大四歲,是黃大媽的兒子,大臉,大門牙。
“宇哥,你為什麼要拜乾爹?”
“是我爸爸讓我拜的。”
“拜乾爹有什麼好呀?”
“呃……尚叔為人挺好的,對我特別好。你若喊他爹,他對你也會特別好。”
“可我有爸爸,不想再多一個爸爸了。”
“爸爸是爸爸,爹是爹。”
“爹不就是爸爸嗎?”
宇哥想了一會兒,“爸爸會打人,爹不會。”
江娃子發起愣來,這時尚叔從巷子裡走過,宇哥叫道:“爹!”
尚叔應了一聲,江娃子也脫口而出:“爹!”
尚叔又應了一聲,忽然怔住,問江娃子:“你喊我什麼?”
“爹。”
“再喊一聲?”
“爹!!”
“噯——”尚叔高興地應道,大笑一陣,又問:“江娃子,怎麼今天願意改口啦?”
“其實我一直拿您當爹,只是我不是您親生的。”
“什麼親生不親生的?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兒子,我就是你爹,好不好?”
“嗯,爹,我當您兒子。”
“好咧!”尚叔把江娃子背起來,“宇娃子,一起到我家裡吃飯。今天我多了一個兒子,你也多了一個兄弟。”
就這樣,江娃子成了尚叔的兒子。
3
尚叔一生充滿坎坷。打小父親去得早,幾個兄弟姊妹靠母親養大。長大後,好不容易成了家,又災禍連連。
最初,他是加工廠的負責人。不小心出了一次事故,左手的小指被軋面機軋殘了,變得只屈不伸。後來在村裡幹,染上了肺結核。這個病使他傾家蕩產,還背了一身債。
為了治病,尚叔家裡值錢的東西幾乎賣光了,連糧食都拿去賣了,只留了一套樂器。他的家人幾乎沒人穿過新衣裳,一年四季都難吃上幾回肉和純米飯。青黃不接時,還要找鄉親們借糧。小丫頭尚娟因為天天吃苞谷面哭鬧著要吃米飯。
有一次,隔壁小向家的豬中暑死了,請了屠戶割成肉。炒來吃有股怪味,小向怕吃多了出問題,便背到河裡扔了。尚叔知道後,從河裡又背了回來。這些肉沒人敢吃,他卻說沒問題,讓家人吃。實在是因為他家很久沒有吃過肉了。
他沒有辦法。每年新谷一出,大部分就要拿去賣掉還債,或者充當醫療費。家裡的牲畜與家禽也如此。加上生病後,他不能下地,所有的負擔全落在了尚嬸一個人肩上。窮鄉僻壤,除了種地,他們沒有別的收入。生活舉步為艱,兩個女兒為此也受了不少苦。
大女兒尚梅比江娃子大兩歲,學習優秀,勤奮刻苦,從七歲起便學著幫助母親分擔家務。她揹著妹妹做飯,洗衣服,打豬草,餵豬。學習成績卻從沒落下,始終保持第一名。江娃子一直以她為榜樣,他上學前學到的功課,幾乎都是她教的。耳目濡染,江娃子的性格里,多了一份善良。
在尚梅四年級時,尚叔讓她輟學。她一聽,哇哇大哭。
“不,我要讀書!我要讀書!”
尚叔拉著女兒的手,心如針刺,“梅子,我知道這樣對不起你,可我沒有辦法呀。長大了你要怪爹,爹不怨你。”
“爹,我求您了,讓我讀書好不好?您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千萬不要讓我輟學。”
“丫頭,這家你是知道的,我若有一點辦法,能讓你不讀書嗎?”
“我不管,我就要讀書,我就要讀書!”
尚梅一連哭了幾天,從屋裡哭到屋外,從廚房哭到豬圈,從菜園子哭到河邊。她一邊哭,一邊幫著家裡幹活。
江娃子不懂這種悲傷。黃昏時,他蹦蹦跳跳地走進尚叔家昏暗的廚房,一股生豬油的味道瀰漫著。尚梅正在炒菜,灶旁的缸蓋上放著作業本和一支極短的鉛筆。
“梅姐,做晚飯呀,我幫你篝火。”
江娃子在灶膛前坐下來,“梅姐,你又哭了?爹答應你去讀書嗎?”
尚梅用一隻胳膊堵住嘴,另一隻手捏著鍋鏟在鍋裡亂翻著。一會兒才說:“江娃子,姐姐不讀書了!”
“梅姐,你可是全年級第一,比我還厲害呢,怎麼就不讀啦?”江娃子放下手裡的柴頭,很吃驚。他天真地認為,梅姐只要哭鼻子,爹就會答應了。
尚梅噙著淚水,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你記得姐姐這麼多。可姐姐不讀了,家裡窮,讀不起,不怪誰。姐姐對你有個要求,可以答應嗎?”
“梅姐,你說。”
“江娃子,你是我見過的小孩中讀書最聰明的。答應姐姐,要好好讀書。替姐姐把沒有讀完的書給讀完,將來考取大學,為姐姐爭口氣,好嗎?”
尚梅的眼淚叭叭直掉,江娃子感到難過,“梅姐,我答應你,好好讀書,將來考取大學。”
尚梅笑了,抹了眼淚。“你真讓我高興,今天姐姐給你做肉吃。”
“好呀。”
“你過來幫我炒一下鍋,我把作業做完。”
尚梅在水缸上做完了自己最後一篇作業。她字跡工整,頁面整潔,沒有仼何塗改,只是上面溼成了一片。
十一歲,尚梅告別了學校,承擔起家庭責任。這是尚叔一生最大的遺憾。如果有錢,他會把尚梅培養成大學生。可命運就像貧瘠的大山,壓得人實在喘不過氣。
尚叔不願想這些,他要頑強地活著。鄉親們給他的幫助,他一直在深懷感激。儘管大家都很窮,卻互幫互助,竭盡所能。
每次住院回來,鄉親們會來看他,提幾升糧、幾個雞蛋或者給幾塊錢。家裡的大小事,只要招呼一聲,鄉親們都會幫忙。好幾次籌不到錢了,是鄉親們借糧讓他去賣,才湊齊了醫藥費。
尚叔文化不高,講不出大道理。就認一個理,一個人活著要多做善事,懂得感恩。故而,他樂天知命,有一副熱心腸。他個子不高,有點駝,長方臉,笑起來時會露出一口牙,小眼睛眯成一條線。在十里八鄉,他都有口碑,知道他是個好人。
尚叔最大的愛好就是演奏哀樂。平常無事,就會念叨那些工尺譜。嘴裡念,手裡還要一陣比劃。走路、坐著、躺著都會這樣。吃飯前,他會在桌子上一陣敲打,這成了習慣。終於,尚嬸不耐煩,有一次吃午飯發起火來:
“尚華魁,你還嫌不夠呀!整天弄些死人的東西敲敲敲!你看這還像個家嗎?我看你再敲明天就會作死,這個家也會散!”
尚叔只好不敲了,可他熱愛哀樂,四處教弟子接生意,只要有人請他出殯他就去。漸漸地,他在殯儀界的名聲越傳越遠。
4
每年,江娃子都會在河坪度過寒暑假。從他拜尚叔作了乾爹以後,他把那裡當成了自己的家。在那裡住,在那裡吃。尚叔漸漸不再揹他了,依然會帶著他四處玩。父子的感情日益深厚。江娃子已記不清多少次和爹談心,一起去過多少地方,做了些什麼。可是他知道,爹是真得對他好。被親爸打罵,他認村裡男人做義父,此後20年終於感受到父愛。
一個夏天的夜晚吃過飯,尚叔一如繼往地叫上江娃子:“走,我們過河到三岔路去。”
“做什麼?”
“我去有點事,你陪我一下。”
“好咧。”
一路上兩爺子聊著天。江娃子十四歲了,長得結實,比尚叔要高,像個大人。到了三岔路,已燈火通明。這是一個小集鎮,由幾排民房組成了餐館、旅社、商店、修理店和加水站等等。路邊還停著許多載客的三輪車,各樣各樣,看上去挺有趣。
江娃子猶豫了一陣,還是問了:“爹,您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啊?”(作品名:《那座山》,作者:何嵩齡。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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