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理想,多想在平庸的生活裡擁抱你

離理想越來越遠,這不是悲劇。—顧長衛


這是一部關於六個“自不量力”的年輕人追求夢想的故事:夢想登上國際性舞臺但是相貌醜陋的老處女王彩玲、夢想文藝女青年愛情的庸俗小市民周瑜、夢想成為畫家但資質平平的黃四寶、夢想婚姻永恆的美貌如花的女鄰居、夢想世人接受自己性取向的芭蕾舞老師胡金泉、唯一一個靠欺騙夢想成真的女歌手高貝貝。

這是一部六個年輕人在追愛的路途上被愛折戟的故事:為愛“殉情”的王彩玲、為愛不擇手段的周瑜、被愛“失身”的黃四寶、被愛拋棄的女鄰居、為愛詐騙的高貝貝、為“愛”入獄的胡金泉。

他們的理想各有不同。周瑜和黃四寶--有現實感的理想主義者,他們很快找到了理想和現實之間的通路,迴歸於自己的真實。女鄰居和高貝貝--有理想的現實主義者,她們深堪生活的世俗,面對短暫的不如意,她們不掙扎不糾結,她們就是世俗的生活本身,她們沒有選擇的困境。

王彩玲和胡金泉,則是執著於理想的唯理想主義者。時代建構了他們的理想和愛情,卻又踐踏著他們的理想和愛情。他們找不到和這個世界溝通的路徑,唯有和這個世界抗爭,最後被撕裂、被粉碎、被碾壓、再被重構。

生活的理想和理想的生活,時時拷問著每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內心。

《立春》:理想,多想在平庸的生活裡擁抱你

01、每個時代都塑造了屬於那個時代的理想和愛情,但生活又讓這些理想和愛情歸於本真

人是有“雙重性生存”的存在者,人是肉體與靈魂、 感性與精神、世俗與超越的綜合體,人總是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徘徊。

① 被時代建構的理想和愛情

王彩玲每年都會對春風有一次獨白:這樣的風一吹過來,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給感動。

時代會遵循一種標準或樣板打造人們的觀念和行為方式,然後在在不同階層傳播擴散、循環遞進,美國社會學家埃利亞斯把這個過程叫做行為的標準化或塑型化。因此,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不是對外部物理世界客觀的、忠實的反應,而是根據基因的烙印、過去的經驗、當下的物理世界,以及大腦的約束而構建出來的。

歌劇、油畫、芭蕾,時代讓小城市的人們也能和高尚的藝術發生觸手可及的勾連。王彩玲經常自說自話“我一定能唱到巴黎歌劇院去”,這理想讓她自帶光環。這個時代善於打造這樣的光環,也善於打造發現這光環的認知,它吸引了想拜師學藝的周瑜和高貝貝,也吸引了同樣自視頗高、自以為孤家寡人的黃四寶和胡金泉。

這個充滿理想的時代,也為文藝青年們塑造了理想的愛情。王彩玲被懷才不遇的黃四寶打動,她沒想到自己的容貌會對一個熱愛藝術的男人有價值。當黃四寶不無遺憾地說出“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可以交流的人,你一走,我真成孤島了”,她相信這是不甘平庸的靈魂的相遇,就像小說裡那個懂六國語言卻也去不了莫斯科的姑娘,他們是兩個嚮往高貴的靈魂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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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被生活解構的理想和愛情

生活的殘酷就在於,它為每個人打開了一扇看見世界的窗,卻又殘忍地關閉了通往世界的門。王彩玲有驚為天人的嗓子、卻有無法登上舞臺的容貌;黃四寶有藝術家的風範氣質、卻沒有成為藝術家的才能;胡金泉有執迷於舞蹈的狂熱、卻有性別認同的迷失。

王彩玲平庸的相貌,需要一個不平庸的理想去遮掩;黃四寶風流倜儻的外表,需要一個光鮮的理想去匹配;胡金泉難以名狀的性取向,需要一個理想欲蓋彌彰。

王彩玲為她的理想愛情主動獻出了自己的初夜,旋及就發現黃四寶的確如他自己所言“我沒有那麼高的境界,挺庸俗的”。她不是黃四寶的理想愛情,她以為的靈魂的相遇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

與此同時,她寄託著理想的北京,以各種方式防範著她、阻擋著她,甚至根本不正眼看她。即使她為這理想跪下雙膝,她還是被冷冷地丟在了門外。王彩玲悲哀地唱著“上帝為何對我這樣殘酷無情”,她不明白,是她仰視的這個地方拒絕了她的理想,還是她的理想不屬於這個地方。

而她試圖逃離的城市,又在她身上打下了一個又一個的烙印。她土裡土氣的名字、她濃重的口音、她鄉下年邁的父母,她拼命逃離的這個生活,塑造了她的理想卻又不容她的理想棲身,還不斷地碾壓和撕裂著她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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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理想來自本能、來自經驗、來自社會共識、來自想象,它們可能並沒有經過理性思考,或者沒有基於事實判斷,它們未必是對的

理想主義者缺失的不是對理想的執著,而是對理想和生活的清晰認知,他們在靈魂和肉體之間徘徊,自己製造了自己的困境。

①理想原本是被塑造出來的自我控制,卻成了理想主義者的自由意志

英國心理學家托馬斯·布朗爵士所說:“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可以把貧窮變成富裕,把荒蕪變成繁榮,我甚至比阿喀琉斯還要刀槍不入,命運找不到任何一處打擊我的地方。

王彩玲用理想裝扮了自己,理想越崇高,自己越美麗。她不接受自己的容貌、不接受自己的身材、不接受自己的城市、不接受主動的追求者,她把自己和她認為的崇高掛在一起:巴黎歌劇院、北京、中央歌劇院、托斯卡,她為自己打造了一個又一個光環,以她認為最耀眼的方式閃著別樣的光茫。

黃四寶幾句感慨她就斷言“你以後永遠不會再碰上像我這麼懂你的女人了”。等到因為黃四寶的羞辱自殺未遂,她又對周瑜說:“你知道嗎?我為了他放棄了進北京的機會。他一直追我,我被他的勇敢給打動了。我想留下來接受他。等我把決定告訴他的時候,他反過來說他不愛我。”然後又毫不客氣地拒絕了想和她老老實實過日子的周瑜:我寧吃鮮桃一顆,也不要爛杏一筐。

她回絕想跟她假結婚的胡金泉:“我自己都快淹死了,實際上我挺同情你的,你跟世俗生活水火不容,可我不是,我就是不甘平庸,有一天我實在堅持不了了,一咬牙隨便找個人嫁了,也就算了,我不是神。”

王彩玲把理想當成了生活本身。她努力向世界展示她以為的最具美感、最絢麗多彩的理想生活,她貌似是自己的主人,貌似以一種審美靜觀的態度遠離生活的喧譁與騷動,彷彿生活就是手中一件尚未完工的藝術品。可是,她越是努力地靠近自己的理想,這個理想就讓她看起來愈發的荒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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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理想成了理想主義者扭曲現實和逃離現實的工具

阿爾伯特·加繆在他的散文集《西西弗的神話》裡說,“上帝是懷著惡意和不滿足的心理進入人世間的”。

周瑜義憤填膺地認為電視臺播音員也就是比自己命好,自己當年也曾用一首普希金的詩朗誦打動過所有的考官。黃四寶聲稱“我遲早也會離開這兒。一看見有人提著包離開這個城市,別管她去哪兒,我都很羨慕”。從北京失意而歸的王彩玲向女鄰居謊稱:“我去北京了,中央歌劇院正調我啦,他們請我去唱《托斯卡》。”

在王彩玲的眼裡,小城市的一切都代表庸俗,她刻意製造了和這個城市的隔閡,生怕被這裡的平庸同化。她那“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的好嗓子是老天爺給她通往高貴的通行證,她俯視著這個城市的一切,她高昂著頭顱,她拒絕在這裡發生愛情。她給自己虛擬了一個平行的空間--北京,她在兩個空間裡來回穿行,她想盡一切辦法和這個虛擬的空間建立關係,不惜重金託一個騙子買戶口。

當一個人無法改變物理世界,也無法改變自己理想的時候,就只好扭曲現實。心理學家說每一個人都擁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外面的不完美的物理世界,而另一個是我們自己構建出來的心理世界。理想,是王彩玲拒絕平庸的武器,也是她裝扮自己的脂粉。她因為理想而豔麗,也藉著理想而熠熠生輝。理想成了她的現實,她的現實也剩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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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每一個人必須面對不斷選擇的挑戰,回答自己是誰、代表著什麼

黃四寶在眾目睽睽之下,揪著還沉浸在美好愛情裡的王彩玲大喊:“你不就想跟我幹那事嗎?咋樣?爽嗎?你知道我心裡的感受嗎?我沒辦法剋制我自己,我更厭惡這種感覺。你讓我覺得,你強姦了我。”

胡金泉悲哀地告訴王彩玲“我這麼不正常的人,還死皮賴臉的活的”。朋友嘲弄語氣和嫌棄的眼神,母親對兒子羞於見人的態度,都讓他厭惡自己。他絕望地以為:“我是很多人心哈兒的一個懸案。 我一直以為,時間長了這個城市會習慣我,但是我發現,我一直像根魚刺一樣,紮在很多人的嗓子裡。我真是個怪物,像六指一樣。”

自以為老公很愛自己的女鄰居,卻發現老公攜款失蹤。想出名的高貝貝向王彩玲哭訴:“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會有報應的,但是出名太難了,唱得好的人多了,咱們又是小地方的,沒點兒特殊手段根本出不去。”

誰也無法逃避生活扔給自己的艱難選擇,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發問道:“你認為自己在午夜來臨之前能溜之大吉嗎?”

每個人都在向生活交出他們的答卷。黃四寶以最庸俗的方式墮落成這個城市的一部分,成了過街老鼠般被人追打的婚介所騙子;胡金泉用“強姦”女學員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白自己的男人屬性;女鄰居搬離了讓自己“心理陰暗”的家;高貝貝用身患絕症的悲情故事贏得了比賽。每個人都為生活的理想做出了選擇。

王彩玲終於看清了“理想”的真相: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理想的自己,也有一個不願面對的自己。但是生活時時都在等著你來回答,你想成為怎樣的自己。你可以選擇逃避、可以選擇欺騙、可以選擇卑鄙,無論怎樣的選擇,那都是你要面對的真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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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擁有審視、質疑自己理想信念的能力,才能更公平地看待自己、看待世界,在生活的理想和理想的生活之間作出選擇

理想信念像隱藏在房間裡的大象,自我的審視不是為了呵護混沌的自信心,而是要更清醒和更明智地認識自己,認識生活。

①在理想的信念和世界的本來面貌之間,我們必須作出選擇

擺脫了對某個理想信念的情感依賴,才能擺脫某種無意識的身份約束,進而獲得一種更獨立的思考立場。

胡金泉進了監獄,反而覺得:我在裡面挺好的,我這根魚刺,終於從那些人的嗓子裡拔出來了。我踏實了,大家也踏實了,實際上,我挺高興的。

馬克斯·韋伯說:“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我們編織的意義、我們堅信的信念,構建起了我們的精神世界。但是這些理想信念,往往帶有強烈的時代烙印。這些理想信念在當時所處的時代可能適用,但放到當下的時代背景下就未必了。

我們是基於感情或本能去認同某個信念,當信念被質疑的時候,我們自己也就像被質疑了。如何超越這種不被認同的恐懼,最有效的辦法應該是把理想信念當作普通的觀點,用批判性的思維去拆解和評判它。如果發現一個信念經不起考驗,那麼就放棄。

我們執著的不應該是理想本身,而是應該努力成為一個批判性的思考者,一個更清醒和明智的人。這樣一來,無論自己的理想如何被質疑、被否定,我們都不會認為自己這個人被質疑和否定,反而是可以利用這個質疑和否定獲得一次思考能力的進化機會。如此一來,我們人生喪失理想信念的恐懼,就變成了可以不斷精進的正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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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選擇理想的生活,不是要證明我們的與眾不同,而是要實現生活的理想

克爾凱郭爾從個體生存的立場指出人生的真諦就是選擇,只有通過選擇,才能得到答案,理想的審美和生活的真實之間是沒辦法依靠辯證的調和來解決的。但是選擇什麼、如何選擇,是個體自己要承擔的責任。

人不應該向外尋求理想的生活,不要根據外面的要求判斷自己應該選擇什麼 —— 我們應該向自己的內心尋求,問問自己想要什麼。

王彩玲從母親放鞭炮的快樂裡,看到了她忽視的平凡瑣碎的幸福。幸福不需要宏大高尚,一個人需要尊重和關照的,正是自身這些算不上什麼大事兒的切身感受。只有這些,才能提供給自己獨特的個人信息,讓自己發現並確定一個真實的自我。

理想主義者總是在審美感性的生活方式與倫理生活方式之間痛苦糾結。王彩玲和胡金泉所鍾愛的藝術必須從審美感性起步,但他們又必須回到真實的“生活世界”,一個交織著矛盾困惑、錯綜複雜的人的世界。

生活的真相往往就那麼冷冰冰地、赤裸裸地站在那裡,對於我們是否能夠認出它漠不關心。但它總是能很快地、用令人焦慮的顫抖、而非令人信服的屈從把虛幻的理想打翻在地,讓我們既為自己所擁有的最美妙的東西而慶幸,卻又為不得不做出放棄地選擇而感到痛苦。

王彩玲終於在跌跌撞撞的生活裡看清了自己,她放下了那些精神和理想的“人造”屬性,收養了兔唇的女兒小凡,在三代人的天倫之樂裡享受著生活的理想。理想不是讓我們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是讓我們儘早地發現生活的理想實際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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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人需要在體驗中把自己撕碎,在非此即彼的失去中丟掉自己,通過感受真實,選擇、重組、再生, 在自由成長中真正成為的自己

王彩玲被黃四寶摧毀了愛情的幻夢,被人品卑劣的周瑜認為條件都不咋地,被胡金泉歸於不被世人接受的同類,被高貝貝利用欺騙,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拋給王彩玲關於自己是誰的真相。

直到被老公拋棄的女鄰居哭訴說“以後連你都不如”,她終於自己揭開了一直試圖逃避的生活的不堪:“你能把我當朋友,是因為我比你更不幸。我沒你好看,沒你年輕,又沒有家庭。有我這樣的人在你身邊墊底兒,你會安慰的。不管是誰,她不幸的時候就會跟我同命相憐,我要是幸福,你還會跟我說嗎?”

王彩玲終於迴歸了生活。她抱養了兔唇的女兒,起名叫“小凡”,她靠菜場賣肉掙錢給女兒做了手術。她告訴女兒:雄飛蛾只有短短的幾天尋找雌飛蛾,它們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一生很快就結束了,人比它們幸福多了。

這個世界,潛移默化地根植給我們每個人理想和愛情的信念,又殘忍地肢解和瓦解著我們的理想和信念。沒有人替我們選擇、替我們承擔責任、替我們自由,生活要求我們親自去探索和尋找這其中的痛苦和美好。

年輕的時候,我們以為理想是通往幸福生活的橋樑,於是滿腔熱血地帶著理想奔向生活,卻被粗礪地一再拒絕、一再羞辱、一再嘲弄、一再奚落,直到認清真相:生活就是生活本身,無需過橋,我們原本就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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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顧長衛說:“我很喜歡王彩玲這個角色,她就像生活中一道靚麗的彩虹。她很勇敢,她的故事讓普通的生活變得更有意思,她的行為能喚醒更多人來實現她的夢想。生活中並非人人都是明星,如果王彩玲長得像明星一樣,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王彩玲放下了海市蜃樓般的理想,她和自己和解了。帶著女兒來到曾經夢想的北京,享受著和女兒唱著童謠的快樂,她接受了自己的平凡,擁抱了生活的平庸。

理想不是執念,不是遮蔽自身殘缺的外衣;理想不是幻想,不是對生活真相的掩映;理想的本質是成長,理想的目標,最終是通向我們真實的自己。

讓我們在平庸的生活裡擁抱理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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