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畫影圖形

藉著就近備考的理由,她來到北京,接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們都在一起。我和她都清楚這樣的安排意義在哪兒。

我好像有點把握了。考完試她說。那個博導似乎也看好她,他們談過兩次。

有一天她在電話裡跟丈夫談了。他讓我回去。那個家可以結束了。她說。

我們沿著金中都古老的護城河,一直朝北,計劃用個把鐘頭的時間走到西客站。旅行箱幾乎是空的;書,一些火車上不必要的用品,她統統留了下來。

一週之後,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你好好過。她的話頓在那兒,我能聽到她的喘息。她說,來日方長。

明擺著事情不妙。

這應該是個複雜的了斷,因為……她的話異常乾脆。

然後她那個號碼就與一種讓你絕望的聲音聯繫起來。熟悉的電話號突然變成一串沒有意義的數字,我能想出的辦法是撥它一萬遍就可以讓自己平靜下來。事實並非如此,我覺得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在不斷地聚集起來,它就在我的腦後,撫摸著我的髮梢。所以我必須出去轉轉,哪兒都行。

小理髮館裡的這個女人,理髮師的妻子,我進來時她正側身坐在吧檯裡,胖大的肩頭對著門口這邊。她的臉離牆面不過三隻拳頭那麼遠,腰塌著,略微抬起臉面,垂著眼皮。這讓我想起我的母親,若有了心裡掰不開的心事,我母親就會把思緒塞進眼前的某個角落,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見我進來,她吸一口長氣填滿塌下的身子。“理呀?”她說。

我笑了笑,在長沙發的中間坐下。這隻沙發佔滿了門口和收銀臺之間的一面牆。我和讓我“好好過”的人,曾經坐在這隻沙發上,看理髮師給排在我們前面的人收拾頭髮,男的,女的,都他一個人的活兒,老闆娘只管給客人洗洗頭、結結賬。

我從對面的鏡子裡打量著頭髮,撩一撩,看它是否真該剪一剪了。

她轉過身來,拿起檯面上的電話。“他出去了,”她說。“我打電話叫他。”等待接通的工夫,她低下頭,看著檯面,來來回回找著什麼似的。“你在哪兒?”她站了起來,一隻手插進褲兜,在狹小的吧檯裡慢慢擰著身子。“怎麼樣?”她聽著電話,身子一點點坐了回去。她的手在臺面上推著什麼東西,一件一件,給推進那一溜矮洞裡。“不行。你得跟他們說老爺子穿的是條藍褲子……你先聽我的——”她說,“光說他上衣的樣子沒用;天這麼涼,他萬一撿了個外套或者棉襖啥的穿上呢?”她從檯面的洞裡拿回一個細長的磨砂玻璃瓶子,大概是啫喱水之類;她在手上轉著它看了會兒,眼神從小瓶子上挪開,低頭注視著自己的左懷,似乎,那裡能幫助她辨清楚電話裡的意思。 “剛才那倆走了,這個是新來的,”她抬頭問我,“您著急嗎?”

“不,不急,”我說。

“你就緊點兒往回轉吧,他說不急。”她撂下電話,拿起一本畫冊,手伸過檯面兒遞給我。我翻了翻,是免費的那種,介紹一些服飾、奢侈品之類。我找不到這本雜誌確切的名字。

我不想在這本東西上面消磨時間,我得挑起話頭,引出她的寒暄之詞,聽她再次過問我的“愛人”。

“你丈夫少有閒空出去溜達啊,”我說,“今天客人不多?”我想提醒她,我不是這個店裡的生人。

“出去辦點兒事,”她說。“有客人了,他就回來。”

“離著遠麼?”

“誰知道呢。不太遠吧,”她說。“您要等不及,晚上過來也行。”

我說:“他不是往回走了麼?”

“說是往回走著……”她聽到了什麼似的,走到櫃子出口,站在那兒往西南角的套間裡看。那兒有兩聲小動靜,很快又安靜下來。

我猜想她是否希望我走掉。我不會那麼幹。我決定直截了當。

“我想讓她把頭髮剪短,長頭髮累死人。”

“長頭髮……誰呀?”

“我愛人,”我說。“她來這兒弄過頭髮。”我的腰離開沙發的靠背,手比劃到腰帶的位置,“她的頭髮超過這兒。上次來,是你給洗的,”我問她,“記得吧?”

“長頭髮挺好哇。”她回頭看了看套間,又聽到了什麼似的。“我就喜歡長頭髮。現在的人都不留著了。要是你說的那麼長,散著啊,還是編辮子,都好看,”她說。“長那麼長不容易。你讓她留著。”

“我們倆的口角都從頭髮上來。”我說,“剛為這個吵完嘴。”

“為頭髮吵嘴?”

“對,”我瞅了瞅鏡子裡的我。“每次洗頭,我都得給她搭把手。一週兩次。”

她的胳膊肘趴在了吧檯上,倆手交叉著抓住手臂。她回頭看套間,聽著那裡。

“傑傑……”她抬了抬身子。“傑傑!”

套間裡走出了“傑傑”,一個小傢伙。他挪著腳步,盯著我,慢騰騰往我身邊靠近,像要回憶起什麼似的眼神;他卻突然一轉身,飛快地撲到一張理髮椅上,讓那把椅子帶著他旋轉起來。

“這孩子!”她跟了過去,“你就沒消停的時候。”她把他從椅子上拽下來。“餓不餓?”

傑傑從她手裡掙脫,抓過工具臺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快速翻看著電視頻道。電視吊在東南角的屋頂上,節目跳來跳去。她從牆角的小方桌上拿來一盒酸奶,往他嘴上塞。

我說:“他愛看什麼節目,動畫片?”

“他不看那個,”她說。“愛看廣告。”

“廣告?”

“是啊,廣告。”

“有意思,”我說。“是廣告都愛看?”

“也不介。”她說,“只要是吃的,一個都不放過。”她指了小方桌上的一溜,各種的食品,“看那一堆。廣告裡什麼新鮮,他就跑到‘好鄰居’去找。”

傑傑沒翻到感興趣的廣告。他被嘴上的東西給嗆著了,開始咳嗽,咳呆了的眼神,張著嘴,滿臉漲紅。她從工具臺上抓起一塊毛巾,給他擦淌溼的胸脯。他轉椅上顛著屁股。“你有點老實氣象,行不行!”她指給我看,“幾把椅子,就這一個還會升降。全讓他給禍害了。”

傑傑一邊咳嗽,一邊將酸奶遞給她。“奧利奧,”他說。

她從方桌上拿過一包奧利奧。傑傑仰到靠背上,小身子服服帖帖地裝進椅子。他從包裝裡頭叼出一片“奧利奧”,慢慢咀嚼,端著遙控器的手撂在肚子上,仰臉望著吊頂上的電視。他翻看得非常有耐性,幾乎是勻速,一個,一個,一個……像翻找著一本書裡的某個又忘記了頁碼的記號。

我看到傑傑的臉上沒有了笑意,小窄臉上,非常有意思的那種沉著,小巧的鷹嘴鼻子,咀嚼的嘴巴掘出去,像魚吹著水泡。


我和老闆娘都看到了一個姑娘站在門外,先朝店裡張望,又抬頭看著門頂的牌匾。老闆娘迎到門口,給門打開。她們似乎認識,並肩往裡走著,所有的話幾乎是耳語。那個姑娘腳步輕慢,眼睛在我身上略微停頓,就去瞅著傑傑。她在老闆娘的引導下跟進套間。除了小小的雙肩包,她還揹著一個畫夾。

傑傑的一隻小腿兒搭在扶手上,他不再吃東西,也沒看這位姑娘一眼。陌生人的進出他已不感興趣。

姑娘在套間的門口晃了晃,朝外看,又退回去。老闆娘接了杯水給我送過來,她說:“您先坐著。”

那個姑娘又晃到了套間的門口,她的雙肩前攏,手臂向下伸直,兩手握在一起,抿著嘴唇,舌頭頂住腮幫子上下滑動,像有個球在腮裡滾來滾去。

老闆娘走到傑傑跟前說:“走,進屋裡去。”傑傑搖搖頭,扥了下被她攥住的胳膊。“這孩子,”她瞅我一眼,然後從窗臺上拿起一鎖掛在店門上,放下門頂的簾子,拉嚴實所有的窗簾,把燈全打開,然後進套間去了。她出來時姑娘跟在她身後,拎著畫夾,另隻手攥著兩根碳素筆。

她坐進老闆娘推過來的一把椅子,展開畫夾。此時的老闆娘站到傑傑身後,扶住椅背輕輕轉動,讓傑傑的臉朝向毫無疑問是畫師的這位姑娘。傑傑的臉窩在椅子裡看著電視,或許覺得畫師看不全傑傑的臉,老闆娘再次轉動椅子,畫師抬了抬手,意識她“不必了”。畫師把畫夾戳在腿上,收到胸前。她把目光投向老闆娘,用手掌繞著自己臉畫了一個圈:“整個臉都像?”

“都像。”老闆娘低頭看了看裝在椅子裡的傑傑,手在兒子的頭頂劃出一個半圓,告訴畫師:“這一塊是禿頂,”她說,“耳朵比他的要大。”她走到畫師跟前,“這樣子——”她把自己的耳片往前抻,告訴畫師,“迎風的耳朵。”

畫師在畫紙的左上角勾出一隻耳朵。老闆娘挪到畫師身後,觀察她勾出的圖形。她們又談到了鼻子、眉毛、嘴巴,談到顴骨,鬍子……

傑傑還在翻找他的廣告。他的耳朵非常薄,翅膀一樣向上舒展;一對細長的小眼睛,無論瞅著哪兒的眼神,都像在給自己提出問題。


畫師交出了她的畫作。

她開始收拾攤子,揀起身旁一把椅子上的幾張紙,上頭是一些嘴巴,鼻子,額頭,耳朵,下巴,和眉毛之類,其中的一張,是這些部件所集的總成,但是非常潦草。這些統統收進畫夾。

畫師捧著老闆娘遞給她的紙杯,端在嘴巴跟前,小口咂進熱水。她等待著老闆娘給那張畫作一個最後的確認。

她拿到了酬勞,三張粉票子。畫師背起雙肩包和畫夾,站在那兒,整裝待發的樣子。這回她以笑相待,薄而短的上唇痙攣搬往上翻,幾乎要疊成雙層。我聽人說,頻繁掀動上唇的人,有可能吸毒。她笑得似乎痛苦,卻心滿意足。

畫師把那份酬勞疊成小方塊兒,塞進牛仔褲的口袋裡。隨著她離開的輕慢腳步,笑容也漸漸收起。到了門口,她是倒退著出去的,小巴掌抬到臉的一側,朝仰在椅子裡傑傑擺一擺,順手也揮給我兩下。

我們看到有人在街上等她,一個上點年歲的男人。那人見她出門,把菸頭扔在腳跟用鞋底碾碎。他面目清瘦,有點黑,齊肩的頭髮。他們的肩膀湊在一起,低頭言語著,似乎搭著手,朝地鐵口走去。


老闆娘從畫師坐過的椅子上拿來素描,不得不交代一下似的,她指了指傑傑:“畫的是他爺爺。”

畫師筆下的異樣我已經發現。參照一個孩童,畫出的是個髒老頭,這是我耐著無趣不走的另一點原由。

“他爸出去找傑傑的爺爺去了,”她說。

“也在北京嗎?”

“剛從廣東肇慶的老家給接來,還沒一個月,”她說,“前幾天搞丟了。”

“丟了?”

“是啊。”她回到吧檯後頭,手抄進褲兜。“傑傑長得像他爺爺,他爸卻一點都不像。”她望著我手上的素描。“傑傑他爸像我婆婆。”

我看了眼蜷縮在椅子裡的傑傑,他已經睡著。

“我婆婆剛死,老頭沒人照看,就給他接北京來了。”

她說,那天他們關完店門,回到租住的房子,發現老人不在了。他們以為這個老頭可能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溜達去了,開始還為這個膽子“大起來了”的老頭感到好笑。但是很快,就覺得這不是件好玩兒事情。她說,老人只會客家話,普通話聽不懂,連縣城也沒去過。

她說他們報了案。

我說:“他不知道打個電話給你們?”

“他記不住電話號碼。”

“不識字?”

“一點都不認識。”

我說:“他也不認路嗎?”

“不認。除了跟著我們走,在北京他就沒出去過。”她說,“有時會帶到這個店裡待一會兒,再給送回去。”

我大腦裡閃過各種的可能,顯然沒他們想的更周全。“開始我們一整天都在外面找。傑傑他爸帶上手電筒,找到一個個敞著蓋子的下水道,找遍附近的工地,和一些乞丐扎堆兒的地方。”

她說:“最怕的是,讓人捉走了,摘下器官賣錢。交警隊,還有能想到的醫院,都打聽了。”

我說:“會不會是自己回老家去了?”

“沒可能。孩子他爸沒有哥哥姐姐,沒有弟弟妹妹,就剩一處老屋在那兒。肇慶沒任何可以投奔的親戚了。他也沒可能自己回去。”

她的手從褲兜裡拿出來,用掌心託著腮幫子,掩住半個嘴,一隻眼被指尖推得幾乎閉上。

她接過我遞過去的畫像,給放在臺面上,“等他回來,就去複印,晚上到處去貼一貼。”她用手指頭撥了一下那張紙,“你說管用嗎。”

我沒有回她,

我們沉默不語。

“哎呀!”她突然叫出聲響,把睡著的傑傑驚了一哆嗦。

“我就覺著哪兒不對勁兒,”她把畫像揚起來,“你看看,她給畫出兩個大眼袋。”她掏出手機,在上面翻號碼。“我得找她。這哪行啊,這麼大的眼袋。”她說,“老頭子根本就沒眼袋。”


那天我沒等到理髮師。我再次經過這家理髮店,發現它的門拉手上纏著鐵鏈子,一把鎖掐在上面,整個門店拉滿了駝色的窗簾。

我走進“好鄰居”,拿了包煙。我問收銀員:“隔壁的理髮館歇業了?”

“誰知道呢,四五天沒開門了。”她找完零,看了眼我的頭髮。她的兩個手指頭在鍵盤的邊沿上磕出節奏,一條腿跟著抖動,扭頭去看窗外走過的人。我說:“他家走丟的人找到了?”

“他家誰走丟了?”她轉過臉去,問貨架那兒忙著的理貨員:“嗨,隔壁這家誰走丟了?”理貨員努起嘴,把腮幫子吹起來,像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問題,瞪眼看我。


它並沒關張。

一個月後,我再次走進它時,理髮師坐在椅子裡,正擰著電推子上的一個螺絲。見我進門,他讓出那把椅子,問我是否理髮。我點了點頭。

老闆娘背對著我們這邊,在給一位把頭仰在水盆兒上女人洗頭髮,聽見有人進來,抬起一隻胳膊,從腋窩看見我。直起腰,扭頭朝我笑了笑,接著幹她的。

理髮師站到我背後,倆手各伸出三個手指,扶住我的頭,看著鏡子裡:“剪掉多一點,還是少剪?”

“差不多二十天剪一次就行,”我說。他繞過我,去鏡子跟前拿梳子。我問:“老爺子找回來了嗎?”

他已經回到我身後,愣了一下,從鏡子裡看我,馬上就把眼神兒挪到我的頭髮上。“我們老爺子?”他說,“找到了。”

“他到哪兒去了?”

“嗨——遠了。北五環的外邊。”

“自己走回來了?”

他說:“不是啦。”

老闆娘擦著手走過來。“理呀。”

我朝她點頭時,正要下推子的理髮師停住了,超前看我。他揪了揪我腦瓜頂上的頭髮,開始動手,由前往後走一推子。

傑傑從套間裡出來了,用那雙細小的眼睛滿屋子巡視一番,就撲到可能呆習慣了的那把椅子上。老闆娘跟過去,把他給拽下來:“躲開!”她從洗完頭的女人手裡接過毛巾,示意她坐到傑傑騰出來的椅子上去。

“那,他是怎麼回來的?”我問理髮師。

“老頭想起了身上有個小本本,”他說。“上頭有我的電話號碼。”

我察覺到老闆娘的不自在。她拿來一個大口的塑料瓶,和一管牙膏樣的東西:“你給勾兌一下?她要焗成酒紅色。”

理髮師掃了眼那兩樣東西:“趕趟。”他說,“等她頭髮再晾一晾嘛。”他彎下腿,貼著我右側的耳朵瞄著鏡子裡。“剪掉這麼多?”

“行。”我說,“老年人真是夠讓操心的。這回準不敢亂走了。”

“還容他再走?送他回老家去啦。”他的口音在加重。

“肇慶老家?誰照看他?”

他停下手頭的活兒,從鏡子裡跟我對了個眼神。我嘴裡的“肇慶”大概令他生疑了。他走到工具臺,拿起一把毛刷,刷幾下推子,用嘴吹上兩口,又回到我身後。“弟弟,哥哥,姐姐,”他說,“由這家到那家,一家一家,一家一家,都住一住,蠻好玩的。比在我這兒開心多了。”

老闆娘掃了我一眼,尷尬已經在臉上。或是想讓這種尷尬有個去處,她奪下傑傑手上的遙控器,大聲呵斥:“有客人在,不准你亂耍遙控器,記得不記得?”

傑傑在屋裡兜了個圈子,站在了我前面的鏡子旁,一隻手攥著另隻手的一根指頭。我以為他對任何來客都提不起興趣了;顯然不是,他想看誰,隨時就站過來盯著。他根本就不躲著我的眼睛。我合上了眼皮。

理髮師的幾根指頭按住我的頭皮,從這裡,到那裡。他有著堅韌的指甲。

我閉著眼,想到傑傑,鬆弛的眼袋,謝頂,雜亂的鬍子。果真睜眼,我會不會看到他的父母正在交換著眼神。

我想,有些話倒是可以跟他們說,比如:我強行給“愛人”剪掉了長頭髮,她幾天都在給我臉色。或者隨便說一些樂子,讓他們放鬆,感覺到我根本不在意他們家老頭是怎麼回事。我的眼皮在微微打顫,一些或黑或紅的光斑飛上飛下。

我沒有睜開眼。我什麼都沒說。

理髮師的推子剪過我粗硬的短髮,我撲捉著髮根給頭皮帶來的愜意,讓自己沉靜下來。許多事物,水一樣流過我的額頭,細碎,悠閒,互不關聯;時的玩伴,露天電影,老家院子裡栽種的茄子、黃瓜、豆角,雞鴨豬狗,抬頭的星星……

一隻貓也從我的額頭一掠而過,霎那間的事情。

但是,我想略用幾筆,說說剛剛從我的額頭掠過的,三十幾年前的這隻貓:

那一晚,我,我媽,我們在碾道壓完玉米麵,一前一後往家走著。我望見前頭的井臺,它一旁安放著洗衣的石槽,一隻貓臥在槽子的一角上,不太亮的月光下,我把它看得十分清晰。我說,媽,你看,咱們家的貓。我指給她。

瞎說,她停下來。她被我說得一驚。

我說,它跑了。

真的,甚至我沒有看見它是怎麼跑掉的。

回到家,我們看見了它趴在灶臺上,千真萬確。它的慘樣嚇壞了我。它少了一隻耳朵,被割掉了整個鼻頭,下唇沒了,露出牙齒。它瘦成了一隻骷髏。但是,它還活著。

它臥在灶臺的一角,我們判斷不出它是否還有眼睛。

這隻貓,半年之前它幹過這樣一件事:臨近春節的一箇中午,它拖著一根足有三米長的豬大腸進了院。它叼著那麼一根長東西,小心、又可以說它是昂首闊步,徑直進了屋子。它鑽到了櫃櫥子下面,把那根腸子慢慢拽進櫃子底下。

誰也沒注意到它是什麼時候又走出去的。我們再也沒見過它。

它毀的不成樣子。我在想,時隔半年,它是怎樣做出了回家的決定。但是,其實它這次回來,只是把已經兜不住水的下巴伸進一隻碗裡,用舌頭舔了幾口清水,第二天,它就不見了。


刊發於《紅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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