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不談跳舞》

大社會,小舞廳;小舞廳,大社會。

葉子就是在林對舞廳的概念與實質有一種大致屬性的瞭解的情況下飄入林的視線的。

短篇小說《不談跳舞》

(一)

葉子看上去似乎累了,斜著身倚了沙發靠背,將頭盡力地向後仰下去。便自然地露出一段鵝頸來。林不由的為之一動。順著目光望去,葉子顯得相當的平靜。

一時間,林便無端地緊張起來。或者是因葉子的平靜給了林壓力還是別的,林說不清。只覺得多少天來想同葉子說的話就在這一瞬間消失殆盡了。林竭力的搜索著自己記憶的倉庫,他希望能在突然間想起那些令自己曾在自語中變的激動不已的語言來。然而,所有的努力都似乎變得蒼白起來。他甚至感到連自己的臉都因此而變得扭曲變形。這時,葉子猛得坐起身來看他,林在倉促間想尋找一個恰當而努力的微笑,卻並不成功。就聽葉子問:想心事?林在一時間未找到答言,就又聽葉子說:心情不好?林似乎感到了自己的狼狽,一時間變得無措起來,他甚至不敢太大膽地去看葉子的目光,只是一邊矢口否認,一邊暗自慶幸舞廳燈光的暗淡,竟不至於令他在眾目暌睽之下、讓自己本來就黑瘦的臉龐變成某種動物的器官一樣,難看而難堪。然而,葉子並沒有注意到林表情的變化,只是生氣林對優美的旋律麻木不仁。這個結果,似乎更令林感到不安。在林的心目中,葉子總是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時而活潑可愛,時而沉穩幹練。起初,林一直認為,葉子是屬於那種性格外向且心無城府的女孩。漸漸地,葉子在林的目光中變得難以捉摸起來。開始,林以為是自己太多猜測的緣故,後來,才慢慢地發覺,葉子是個相當鬼精的女子。她總是在最適合表達自己的那一刻站出來,令周圍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且使你心悅誠服。這種行為,總會在當時令林心動不已,而在之後的回憶中變得可怕起來,且會使林在不覺中想到前段日子《小說月報》中所刊出的一篇題為《玫瑰灰的毛衣》的小說。其間的感受曾令林用一口氣將它讀完,而後卻用了整整一週的時間將自己從中解脫出來。那段時日,妻總問林:何必呢?林始終都未回答過,他覺得,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於是便將這篇文章介紹於妻,妻讀了似乎比他反應更強烈。林記得,妻大抵是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從那篇小說中走出來的。而林就問:何必呢?妻同樣始終未答。

其實,林認識葉子純粹是一種偶然中的必然,林喜歡跳舞,葉子對其似乎顯得更是情有獨鍾。林記得葉子曾對他說過,在她最喜歡的兩種運動中,首要的一件便是跳舞。所以,他們的認識可以說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結果。

出於性格的內向,林並沒有在發現葉子的一瞬間便請她跳舞。林一向不喜歡同舞跳的不出色的女孩子跳舞。無論這女孩怎樣的美麗、漂亮。他覺得跳舞應該是一種美的享受,它的存在完全是靠一種美妙的感覺而獨立支撐著。而同那些連舞步都站不穩的人跳舞,會破壞這種和諧而美妙的感覺,其結果味同嚼蠟。

因而,林第一眼看到葉子,是讀到了她的舞步和身姿。林便在那一瞬間想像她的容貌。這或者是一種自然的條件反射,或許是跳舞人的一種享受。

其實,談及舞姿的標準,葉子是不夠的。然而,她的那種近乎是天才的、對舞性的理解和表現,在眾多的舞者當中脫穎而出,讓林一眼便將其捕捉了起來。

大抵是因為眼神不好的原因,林始終未看的清葉子的面容。有一段時日,葉子總在音樂停止後消失在舞者行列中,而每當音樂響起時,她便如一隻翩飛的蝶,輕盈而快樂地掠過舞池。而那一段時日,林始終未再邀請任何一個別的女子跳舞。在默默中,林一如既往地注視著葉子,為她舞而舞,為她樂而樂。而她卻始終快樂幸福地舞著,在她那有規律而無拘束的時間裡淋漓暢快地遨遊著。絕不會想到在另外一個昏暗的角落裡,有一雙熱烈的目光時刻在默默地注視著她,為她鼓掌,為她祝福。

然而,有那麼一日,葉子不知為啥沒有來跳舞。林早早地去了舞廳,並選了一個絕佳的位子坐定。時間一分一秒地消失,葉子的舞伴一個個紛湧登臺,而又紛湧退場。直到最後一個舞者走出舞廳,林才驚覺:葉子今天是不會來的了。在回去的路上,林用千百個理由為葉子開脫,又用千百個結果將其否定;然後,又編織千百個故事為其假釋,而後,又偵探般一個個將其槍決。整整一個晚上,林思索著葉子缺場的原因,但始終得不到一個能令自己滿意的答案。這一天,林的心緒差極了,他甚至懷疑下午舞池中的舞者竟會在一時間因缺少了葉子而失了靈性,晃動著粗笨的四肢,猶如豬玀。晚上在自己的房間裡,林便無端的取來多年未有動過的畫筆,為塑造一個令他傷痛的舞者的形像而掙扎一休。第二日早,他見妻的第一面,妻就嚷:今天你怎麼這麼醜,簡直又醜又老。林似乎傻傻地怔了一怔,鏡子裡的他的確顯得憔悴。這是一夜未閤眼的原委麼?他一時竟找不到答案。妻勸他最好刮刮鬍鬚,林摸摸蔥籠地下頦莫名地笑笑,這樣不是更好麼?

之後,足有一月林再未去舞廳,單位的事情恰巧在那月裡安排的相當的緊湊,有幾次林曾不著邊際的想去探望一眼,每每總會因領導的突然出現而使心思擱淺。

再次看到葉子輕盈的舞姿是在闊別一月有餘的一個週末,那天日光盛而烈,雖然近乎深秋,但暑氣仍未消盡。林從汗流的夾縫中擠出來去了舞廳。就在林落坐未穩的時候,舞曲鶯然而響,葉子春天般的腳步瀉滿舞池,令林在恍惚間感到一種莫名的舒暢隨樂而起,散向了整個舞廳,充溢著林的心房。林突然間有了一種衝動,一種請葉子共舞的衝動。

經過反覆的考慮而又精心的想像設計,葉子終於在林認為一個較對自己邀其跳舞有利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其實,這種有利的位子並不止一次在林的面前閃現過,而林卻始終未能捕捉到即便一次,每每都因莫名的困惑而讓葉子被別的舞者捷足先登。林總會暗暗的為自己尋找一個自我諒解的方式從中解脫出來,就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那種“精神勝利法”。林想:魯迅所發明的這種方式方法不但的確有用,且有時會相當的湊效。因而,林對於始終未能同葉子跳舞儘管渴望,但卻又有一種莫名的膽怯。他知道,那是一種自卑,一種從小養成的,或者說標誌著一個人成不了大器的一種定性、定理的東西,但卻是任何具有這種本能的人們始終無法擺脫掉的一種巨大壓力。有時,它會在突然間令你鬥志全無,死氣橫生。儘管,林始終努力地克服著、掙扎著、奮鬥著,但它總會如一條毛骨悚然的毒蛇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咬你的血管,令你在傾刻間橫屍街頭,一任無情的風雨悽淋。

林傾耳諦聽著,樂點如戰鼓般從心中響起,林在突然間感到了自己呼吸的急促,以至於在邀請葉子的一剎那因嘴角神經的緊張而使得本來思慮默誦了千百次的一句套語無端地含糊起來。葉子似乎怔了一怔,表示了對林邀她跳舞的驚愕,林的心在同一時刻一陣抽搐。

最終,葉子還是在一種林分明的看的出的不情願中步入了舞池。

對於林來說,那一曲舞在之後的記憶中近乎銘心刻骨,但卻似乎是林認為跳的最為慌亂、無緒、笨拙的一次。在回憶性的談話中,林談到,只記得自己的脖子彷彿猶如被一個生鐵套子套著,腳和手臂似乎綁了鐵條,一曲的茫然,一曲的錯誤,一曲的被人踩或踩別人,另外便是一片空白。

短篇小說《不談跳舞》


(二)

林同葉子說的第一句話是在半月後的一個週末。

林如期而至,像往常一樣揀一個自認為有利的座位坐定。舞廳的光線看上去十分暗淡,又加上林本來有輕度的近視,至使林對舞廳的空間感與周圍的環境概念適應起來便明顯的較為薄弱了些。在大約十分鐘內,有幾位早到的熟悉的舞友同林一個勁的打招呼,林因不能清晰地分辯出對方的面貌而只好含糊地應答一番。幸而,搭訕者同林並非深交,只是些半熟不生的舞友,所以對林含糊不清的回話及遲鈍的反應並沒有在意。

舞曲一支支悅耳的旋響著,舞客們一對對相擁著紛湧綽約地在舞池中滑翔。林本能地感覺到在迎面暗的盡處有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在閃爍的亮光中時隱時現;浮現在背景為暗褐色的牆壁上,猶如浮雕般挺拔而高潔。

林直覺著,一定是葉子。那位同自己接連跳了五支舞而從來未說過一句話,甚至連她的面龐都未真切地直面過的女孩。

坐在葉子遙遙的對面,林一邊仔細地分辯著,一邊習慣性地燃亮一支菸,深吸一口而後引頸朝了灰色的布幔吐出去。這大約是自己點燃的第200支香菸了吧。林思索著。這種習慣是在見到葉子的第二次開始的。那時,他覺得只有香菸才能令他安穩而孤寂地端坐在某一個角落,靜靜地欣賞葉子盡美的舞姿給自己帶來的歡愉和慰藉。掐指算來,今天該是第二十一次見到葉子婀娜的身姿了吧。但林卻真的從來與葉子未有過一次正面的接觸。即便邀她跳舞,林總覺得有一種說不清的心理障礙,致使他不敢去大膽、放鬆地看她。

因此,在林的印像裡,葉子始終的朦朧,始終的充滿著想像和幻想。林便時常把葉子想像成戴望舒筆端的那位撐了油紙傘的丁香女郎,每每都會令他在夜的盡處仔細地用繚繞的煙霧,為自己盡力的去編織一條悠長而潮潤的雨巷,一任她聖極、美極的踽踽而行。

舞廳裡的光線逐漸在林的眼中亮起來,林已差不多能無誤地確定對面熟悉的身姿的輪廓便是葉子。葉子看上去像是等人,每隔一小會兒便四處轉望一眼。林猜測她在等一位年輕的紳士般的舞伴?或者在等她那位形影不離的女友?他這樣僥倖地又想,但這種想法剛一閃現,林便發現了自己猜測的錯誤。葉子的那位女友分明地在舞池中正同一位看上去三十四、五的男人一邊跳舞一邊開心的交談。有幾次甚至差點踩著林耷拉在舞池中的半隻腳。但她並不認識林,最起碼對林沒有任何的記憶儲存,林在發現那女孩看林一眼後這麼想。儘管如此,林依舊感到一種莫名的不知所措,彷彿自己的心思在突然間暴露於每一位舞客的面前一樣令林感到了耳輪的煎熬。

葉子卻在同一時刻拒絕了一位年輕舞者的邀請。或者是出於對那位邀舞者的尷尬,葉子抬手拂了一把額頭的劉海,算是作為一種對邀舞者無言的解釋性的歉意吧!

等林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舞曲已又停又起了,四周的舞客紛紛落入舞池,眾多的人在偌大的舞池中各自的穿梭著,顯得臃腫而凌亂。林已然發覺,葉子周圍的座上的人一個個的起身離去,葉子似乎依然沒有想跳的痕跡。林思索著或者該去打一個適當的招呼,做為禮貌。然而舞曲卻嘎然而止。舞客們如漲潮般湧向岸上,有被踩著腳的人們的吶喊和近乎村莊裡散戲後的騷亂,使林在突然間想到了法國現實主義作家巴爾扎克的《驢皮記》中的一幕人生百態般的場景,夾雜在香檳和脂粉的膩味中,一時間使林失去了視線。

然後,林的思維便隨著一曲漫無邊際的慢的四步舞曲晃悠悠的向四處張開。

其實,林一向並不愛跳這種慢的四步舞。但大多數來此的舞者卻愛跳。林想,大抵是因為這種舞能迎合或者滿足一些舞客們一種躁動不安的心境的緣故吧。因此,有人便戲稱其“貼面舞”。並且,幾乎每跳這種“貼面舞”林都能從不同方位或角色裡捕捉到一些不同程度掩耳盜鈴般的貼面鏡頭和貼面語言,包括學生、兒童和幹部、老人。林於是便常在心中為這種舞更名為“上帝之舞”。

終於,那曲“上帝之舞”猶如魯迅筆下的“老旦”般落幕了。舞客們在燈亮的一剎那紳士般隱身而退。而後隨著一曲歡快明朗的中四步又一哄而起的落入舞池。

林儘管心中仍然忐忑,但畢竟有了前幾次邀舞的經驗,看上去明顯的沉穩了許多。

對於林突如其來的邀舞,葉子略顯詫異但卻似乎很風度的欣然應邀。這樣,使得林本來忐忑不安的心在一瞬間彷彿尋找到了一個適當的支點。儘管如此,林還是在接觸葉子指尖的一瞬,包括整個身軀都導致有了一陣輕微的顫動。葉子看上去始終十分的平靜,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林的這一細微反應,便隨林輕步滑入了舞池。

一時間,輕盈的舞曲溢起,隨著林漸漸平靜鬆弛的神經一起漫過整個舞廳的每一處角落。林擁著葉子在繁雜凌亂的舞場中飛快的穿梭,流動著。林覺得,在猛然間,彷彿有一縷雨後燦爛的虹從中升起,斑斕而晶瑩剔透。四周如注的目光透過來,夾雜著羨慕與妒嫉,讚賞與渴望。與此同時,林便感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將自己與驕傲結合起來,形成一道風景,在他最嘹亮的夜的盡處,光彩奪目。

從那天起,林顯得相當的精力充沛起來。無論在家還是單位,每日都揚著一副溫和的笑臉。甚至連從前經常困擾自己的許多經常性、階段性的痛楚都再未出現過。妻對林的一反常態表示震驚和疑惑。同事們更是驚訝不已,連辦公室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婦人都睜了明顯奇怪的目光盯他刮的發青的下頦。

林明顯的對每個週末變得慎重起來。每到那天,不管有多麼重要的事情,林都會絞盡腦汁的去想一個恰當而並不被人懷疑的理由一一將其開脫,然後,懷著一種莫名的激動和喜悅,前去尋求那份即便是極其短暫的、遠離塵埃世俗的聖潔感覺。

漸漸地,林同葉子共同邁過了陌生的門坎。在葉子回憶性的講述中有葉子好友瑩對林的一段簡潔的帶有諷刺意味的概括語言:一直以為林是一位令人驚訝的啞巴。林便有針對性的對其的論點進行了透視:自己只能算是一個比較沉默寡歡的人,並不能列入殘疾人的行列,以待救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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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其實,在人與人的正常交往中,林總是被一種天生的緊張和無形的壓力時刻的困擾著。妻一向稱之為“男人的羞怯”。而林卻深知,這並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羞澀。關於羞澀。或者是對庸人們的一種褒義性質的貶低吧,而這一定義似乎僅侷限於男性公民。

從某種意義上講:羞怯,包括靦腆應毫不掩飾的稱之為一種心理障礙,合名自卑。它代替著一個懦弱者本質性的東西,包括某種文化人的傳統的成熟、理智或者迂腐,均是一種帶有消極烙印的代用品。例如:范進、阿Q、孔乙己。

林曾不止一次的努力的去克服這種靦腆。然而,無論他在別的方面怎樣的堅強,在感情領域中,他卻始終的由於成熟而冷漠,由於理智而懦弱,由於迂腐而愚昧著。在林生命歷程的外交史上,他曾成功的邁出過一步,但這萌芽般的一步卻如一朵溫室內的花蕾在一次不經意的遊戲中被一位女孩不經意的輕輕揮落了。

從此,林彷彿一位隱居的道士,變得更加的“靦腆“起來。在婚後的夫妻談心記錄中,妻稱之為“懦弱”,而林便在家庭常常赤字當頭的情況下被這雙層的壓力擠壓成一種“無能”。

林便在社會與生活的壓力下無能的生存著。

或者,葉子的出現,使林在壓力生存的縫隙裡得到一次看似喘息的機會。林因此而在認識葉子的時日裡漸漸變得合群起來。每每同葉子在一起,林總會有一種勃勃的生機,充滿全身。有一次葉子便以顯得十分驚訝的神色對林說:真想不到,有時,你還真不是一個啞巴。

林和葉子以舞友的名義持續而穩定的發展著。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葉子總是在一個固定的時日裡固定的出現。林因認識葉子而又新結識了許多新的朋友,亦因認識葉子而為她介紹了一些新的朋友。他們舞友的關係始終不即不離地出現在適當的場合。於是便有了熟悉的眼神,有了重複的問話及熟人們懷疑的目光。

林對別人的某種看法始終的矛盾而壓抑。葉子卻不同,她是一個相當任性的女孩。儘管他們之間的交往始終很淺。但林分明地感受到葉子倔強的個性與對任何人及事物任性地態度。

葉子曾對林說:瓊瑤筆下的小燕子便是自己的偶像。林其實對《還珠格格》並不熟悉。他從不喜歡看鬧劇,但為了葉子的這句話,林毫不猶豫地去書店買了一本《還珠格格》,並專門就小燕子其人進行了徹底的認識。而後林得出一個結論:僅形似,但神卻不似。有其共同處,但不盡一樣,畢竟小燕子是作品,而葉子卻是活生生的人。

林始終未將這一結果告訴葉子。葉子自己也毫不知情,兩人只是彷彿一對隔了面紗的阿拉伯少女一樣交際著,純真而慎重。

慢慢地,林發現了葉子的許多秘密,包括深愛她的丈夫及她優越的家境。葉子似乎對林的一切從來都漠不關心。或者,她有顧慮,或者,她覺得無聊。林總在閒暇的時候這樣的想葉子的想法。甚至想她玩笑性的語言和無意識地動作。有時覺得可笑,有時覺得可愛,有時會在突然間從胸中泛起一抹無端的悶憂,充擴了整個視野,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上癮的香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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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時間是一把刀,一把非常銳利的刀。這是林的奇特想像:它總會將每一分每一秒,即便無聊時光都鐫刻下來,令你在生活的空閒裡惶恐而惶恐。

一轉眼已經過了春季,林在不自覺中已昏昏地度過了近三十個春秋,但卻一事無成。這種感覺在近來的日子裡總會迫使林與書市上漸又火爆起來的世界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名言取得聯繫。“一個人的一生該怎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其實,這句名言林曾在上小學時便以座佑銘的名目深刻在腦中。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怎樣的原因,又將其漸漸淡忘了,林並不懊悔,但卻有幾份惋惜。

林在很小的時候便常常認為自己是一個相當不平凡的人。這種想法是在親朋好友、鄰里街坊以及母親迷信色彩的掩蓋下慢慢滋生形成的。以至於在以後的中學時期,林一直有了一種坐享其成的思維定勢。因此,在這樣思想的掩護下,林一直生活在一種安徒生式的童話世界裡。以致使林在少年之後的一段歲月裡,林經常性地去想自己成為一名光榮而偉大的人,周圍眾多的人們用一種高不可攀的目光望他。他便在這種很滿足的氛圍中昏昏睡去。直到有一天,一種殘酷威脅到他的生命生存,林才由一種夢遊般的生活中清醒過來。

那一年,林十八歲。父親突然病故以及母親日漸加重的病體,使林在一種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過早地被迫承擔起了一家四口人的生活重擔。

十幾年來,林忍受了常人所從未遇見過的困難與痛苦,在近十二個春秋的生命歷程上,鋪滿了林對生活體驗性質的艱辛痛苦、悔恨和悲涼,以及他對生命充滿渴望而卻又不敢奢望的那種憂鬱情結。從而,使林逐漸在生活生存的磨鍊下成長為一個幹練、成熟、善於沉默、思考的男性公民。也使他慢慢地懂得了幸福生活的真正源流在哪裡?它並不是如書本所描述的那樣單純浪漫,更不似老師課堂間教條式那樣的淺顯易懂,它需要的不只是一種單純的奮鬥、拼搏、追求的理論觀念性的精神刺激,即使包括契而不捨的汗水與淚水。或者,追求它要遠比追求生命更困難。林於是在許多時候想到了一個相當偉大的名字“保爾•柯察金”。——─個令億萬中國人民掘起、奮鬥,足以讓國人做為一個頂禮膜拜的人物供奉起來的那個神奇與力量的化身。

或者“保爾”所生活的年代離林的確的太遠了些。林常常這樣想:“保爾•.柯察金”——“柯察金•.保爾”——他曾在一個需要“鋼鐵”的年代裡告訴世人鋼鐵鑄造的真正原理與秘訣。然而,他或者只有生活在過去所屬於他的那個年代,才會獲得成功麼?林總是這樣默默地想。

林曾上千次地從生命中尋找過那種原始的“保爾”式的鋼鐵鑄造的原理,然後去加以推廣。但卻上千次的被一種失敗的結果所泯滅。他甚至試圖在這種傳統手段里加入一些現代化的高科技達標性的成份,但其結果更加令人心酸,以至令人心痛而心灰意冷。林便在每一次失敗的時候,去想“保爾•柯察金”,“柯察金•保爾”——一個傳奇性的人物,究竟是如何地用一種怎樣的方法來成功地鑄造鋼鐵意志的呢?

或者,今天的鋼鐵的鍛造需要的不止是素材,火候以及風向、辛苦與忍耐,它更需要的是一種綜合性的適用高科技手段的鑄煉方式。傳統的不是太陳舊,便是太迂腐。

林便總會在這種碌碌無為的包圍下痛苦不堪,總會在痛苦時默默地流淚。一個人偷偷地躲在屋的一角,哪怕夜的深處。那時,林總會想起一生勤勞而傳統的父親,想起悲嘆不止的母親,以及過早棄學參加勞作的持家度日的弟妹以及跟隨他的無能,但卻始終無怨無悔的妻子。然後他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與社會的關係,以及社會上所發生的許許多多習以為常地怪而不鮮的事情,而後他會將自己嚴實地包裹起來,決計不會讓任何人看到他的偽裝與消極。

為此,林從承擔起維持家庭生活義務的第二個年頭,便喜歡用這種傳統的、懦弱的手法,對自己內心的憂鬱、痛苦與對世俗的“傲慢與偏見”進行渲瀉式的傾述。

若干年後,林對妻子的看法有了一種共識。那便是妻始終認為男人寫日記是一個“怪癖”般的懦弱表現。

為了改變這一“怪癖”對林的毒害,林在妻子的慫恿下開始了另一種被林認為無聊但卻可以解決體內積鬱的工作。

於是,林便在毫無興趣可言的狀態下染指了跳舞。

一開始,林總以為,跳交際舞大抵是舞者們在一種情緒所困撓的情況下做出的一種正當防衛。(當然,這種說法,只針對大眾性、娛樂性的舞廳而言,帶有相當的片面性。)但漸漸地,林結識了許多舞者。其中,老幼皆有、男女不分、官民不一。儘管,林同舞客們大都並不熟悉。但卻在一種恰似正常反應的條件下了解了他們許多陰謀一樣的狡黠路數,甚至骯髒目的。

因此,林有了一個想法:大社會,小舞廳;小舞廳,大社會。

葉子就是在林對舞廳的概念與實質有一種大致屬性的瞭解的情況下飄入林的視線的。

林在第一眼看到葉子的時候就覺得,那是一個決計不應該出現的舞廳燈光下飄忽輾轉的身影。確切地講這種身影僅該出現於古代的宮閨和曹翁的“怡紅院”,以及今日的進口小車和高級別墅中,懷抱一隻可愛而淘氣的雪花貓,身著垂地丈餘的披花裙裾,頻頻而踱,亭亭而立。

然而,葉子不僅出現了,而且頻頻的出現。這種令林防不勝防的出現,卻使林感到好奇而興奮,緊張而慌亂。一時間,林竟然從一種疲憊、憂鬱、苦悶的境界中穿梭了出來。他覺得,這種感覺有生以來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在中學時代。可惜,那時這種感覺的苗頭才一滋生,便被一個永遠無法忘卻的殘忍的她,毫不經意地掐滅了。然而,若干年後的今天,林無論怎樣都未想過,這種感覺在自己身上再度復甦。而且遠比許多年前更熱烈、更深沉。他相信這種感覺會一直地沿著自己的血管燃燒起來,直到將自己燃燒成一具白森森的枯骨。他想,那時,他會在曠野裡四處地遊蕩,帶著鱗光,呼喚過每一個冬季無邊的暗的墳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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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五月的氣候已經相當地溫和起來。春的氣息把整個世界裝點的溫馨宜人。走在寬敞的街道上,人們已清晰能嗅到周圍花欄間綻放地丁香濃郁地香味。

林第一次單獨地約葉子出來用餐。葉子在電話裡沉默了大約一刻鐘,而後似乎小學生樣的下決心赴約。

兩人在一家正開張的小酒店落座。林告訴葉子繼他妻子下崗,他又於本月十二日為祖國明天的輝煌光榮“捐軀”了。葉子聽後顯得十分地驚訝,而後關注。林便用醉醉的目光看她。林覺得,這應該是認識葉子以來第一大膽地看她的表情、神色和眸子。葉子在林的目光的逼視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林似乎的確的因酒精的度數而顯得語言多了起來。並伴有下決心的表示:一定要找份好的工作,以便有機會出人頭地。葉子聽了十分鼓勵,便用惹別人討厭的態度為他鼓掌。

整個晚上,林同葉子談了許多。從第一次見到葉子起,一直到眼下,包括自己塵封許多年的童年、少年、青年生活以及自己的感情世界和對人生的見解,感知與認識。葉子只靜靜地聽著,一臉的認真與感動、深沉與同情,讚賞和默認。有許多次,葉子忍不住讓淚珠溢出眼眶,可惜那時林已喝得太多太多,只顧一個勁地碎碎地講著一些說不清或葉子聽不懂的話,葉子便勸他不要再喝了。

天色看上去的確晚了,連街邊的路燈都在一片孤寂中沉淪了去。葉子再一次告訴林,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聽到葉子的催勸,林顯然有了一絲遲鈍的反應,搖晃著手臂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語調嘮叨著:家,回家。葉子在一時間覺得十分的不忍起來。便招呼服務員結了帳,然後出去找來一輛“的士”。吩咐司機送林回家。

林卻笑葉子的擔心。拍著胸脯醉醉地嚷著,自豪自己酒量的驚人。葉子無奈,只好拉著林晃悠悠地出了酒店。那位“的士”司機見林並沒有走的意思,便不高興的將打開的車門關的生響,狠踩了一腳油門,向前竄去。

蹣跚在馬路的中央,林似乎有了幾分清醒。夜風掠過,夾雜著幾許春季裡料峭的寒。林猛然間想起昨夜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便不由得仰面望望天空。

四處遊蕩的剛才還似乎眨眼的星兒早已不知去向地隱匿了起來,天空一片了深沉。葉子說:回去吧,要下雨了。林忽然間就彷彿看見一群黑的嚇人的怪物樣的交疊了形狀的東西,在天空中蠕動著,懸在這座狹小而靜寂、怕人的城市的上空,令人毛骨悚然。

幾輛“的士”先後從身邊馳過,在林和葉子前面的不遠處嘎然而止,年青的司機探出頭來用地道的方言問:打的麼?見林和葉子毫無表情的在空曠的柏油路上踱著,便又一陣風似地飄開了。

剎那間,林有了一種淋雨的衝動,儘管這種衝動夾雜在一種對深夜的淒冷、孤寂、黑暗的憤怒、慌措中,但林仍希望這場雨快一些落下來,甚至飄潑般澆在自己的頭上、身上,令自己在茫然的街頭能活的暢快一些、清醒一些。

葉子卻在一旁三番五次的催林回去。林感到葉子扶著自己臂膀的手鉗子一樣緊張著。他想:或者該同葉子說一些必須要說的話。然而,葉子的臉卻在一時間變的十分模糊起來,搖曳著在夜風中彷彿一盞張開在遙遠處燈塔上的航燈一般昏暈而微弱。

林便說:葉子,你回吧,夜真的太深了。

之後,足足一個月,林沒有再見葉子。他相信葉子一定會四處尋找他、打停他的下落,但他覺得眼前最重要的是找一份足以與己相依為命的工作,用來維持一個螢小家庭的正常生活。於是,他便從早到晚,拼命的四處求職,四處打探,四處為生計而勞累奔波。

生活間,下崗的工人蝗蟲一樣的在小城鎮的街市上擁擠著,林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內涵和生活的殘酷。為此,他常常同許許多多的應聘者為了一家新開張的酒店或商場爭的頭破血流,然而最終的勝利者往往是那些初出茅廬的靚女帥哥,他們有的是經得起竟爭的先決條件,這是他們這些下崗工人們曾經擁有過但卻並未顯現過其優越性的一種年輕的資本。

林深深懂得一個人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所在。因此,林每日像一隻秋夜寒枝間的貓頭鷹一樣捕捉著有關街市上每一條與自身價值相關聯的信息廣告。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無數次的失敗,林終於找到一份足以維持自己生命生活的工作。儘管這份工作距離現實生活的燈紅酒綠是多麼的遙遠,它還是給了林一種安慰,一種無比幸福和自豪的安慰。

伴著這個難以抑制的興奮,林再一次想起了葉子,那個離他越來越遠了的女人。

這個想法積壓在胸口,讓林在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愛上一個人而卻無法正常的、大膽的、理智的、美麗的去愛她的那種痛。

最終,林深深的懂得了:他同葉子原本便是兩個世界的人。於是,他便狠命的去工作,加班加點的去幹活。他想著,等自己掙的錢除去家庭生活的開支攢夠一份他夢想已久的禮物時,他會去找葉了,約她出來,在那日他們第一次約會,第一次談心,第一次醉酒的那個小酒店裡,見她今生最後的一面。然後他會離開她,忘掉她,他會去一個沒有他認識和認識他的人的地方去拼命的工作,掙錢,不擇手段的去掙大把大把的鈔票,以滋補自己所失去的和所永遠無法得到的原本清純而珍貴的生活。

兩個月後,林打電話給葉子,葉子幾乎用一種充滿委屈和怨恨的語氣一口氣問了林十多個問題。林並沒有回答,只十分平靜的聽著,而後又十分平靜而緩緩地說想約她出來坐坐。

葉子應約早早去了上次林曾經醉酒的那家店前。也許離林所約的時間還早,林並沒有來。葉子覺得一個人無聊,便在離那店不遠的一家商店邊徘徊,思索著林莫名相約及這種特殊的談話方式。

對面大樓頂處的時鐘很響地敲過十二下,葉子抬腕看看自己的手錶,走的十分地精確。她思索著林該來了,以林的性格,一向對時間觀念有著相當的要求。葉子這樣想著,就抬頭四處地張望。

驀地,從東邊的街口處閃出來一個人影,令葉子的心頭“霍”地一跳,是他,一定是他。就看見林正以飛快的速度向她奔過來,手中還攥著一件看上去模糊而精緻的。但卻散著十分亮麗的光彩的東西。葉子想大聲地喊他一聲,以使林看到自己,但又覺得四周的人正朝她奇怪地望過來。一陣恐慌使她已到嘴邊的呼聲生硬地噎了回去。

這時,林似乎已看到了葉子那件飄逸的鮮豔的粉紅裙子,在風的搖曳中,多姿而奪目。剎那間,林就有一種欲飛的感覺,就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像與什麼接觸了一下,伴著周圍的女人的驚呼,林便在葉子木然的注視下鳥一樣斜越過行人的頭顱,然後一直向前飛起來。直到林幾乎覺得自己快要觸摸到高架在半空中的那些凌亂的猶如蛛網般的電纜線的臉龐的時候,林才突地伸出手臂來,鳥一樣攀了一線,向下俯視。寬敞的馬路在林的眼中彷彿突然間變得窄小起來,眾多的行人擠攘著,圍成一個巨大的奇怪的圈兒,彷彿暴風雨來臨前的蟻穴。林在一片茫然中看到了圈中甲殼蟲一樣的停放著一輛有相當光亮烤漆的車子。林一時竟然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它?或者是在電視裡吧?他並不驚詫這車在擁有他的這麼一座小的城市裡沒遮攔地奔跑,只是對它標誌性的符號感到有趣,那幾乎是一連串的鴨蛋般的組合,而後便是一如由蛋殼裡孵出一隻白淨的滲人的小鴨來,腳掌幾乎出人意料地奇特而肥大。嘴咀甚至看上去像雕的喙,並且隨著林的注視,緩慢的彷彿“蠶”一樣的圓潤起來。漸漸有了一種生命的活力,並且沿著一條似乎十分熟悉的小路飛快地躍上地面,落在不遠處一具彷彿早已掏空了內臟的“木乃伊”樣的瘦弱而可憐的男性屍體旁,張開一張奇怪如鷹的尖嘴,吮吸了起來。林就在突然間看見有一絲血樣的紅從那具男屍的胸口滲出來。浸溼了乾裂的地面,意外的鮮豔。甚至令林都有了一種不忍再看下去的感覺。恰巧,這時掠過一陣癢癢的風。林便悠悠地鬆開了手指,逃一樣地離開了這處看上去十分驚心的場面。

恍惚中,林想起自己似乎還有一樁未了的心事在手掌的深處攥著,只是在情急之下記不太清晰了。他便在一片茫然中隨波逐流著,一直地扶搖直上。在躍過城市間那根最粗的冒著黑煙的高煙囪的一瞬間,林突然發現在離自己十分遙遠的地方,有一處粉紅色的亮點在閃動著,向林剛才窺視過的那人世間最可憐的醜劇上演的地方奔過去。他努力地思索著這個相當熟悉而令他心跳的顏色究竟是什麼?卻突地發現那個粉紅亮點在走近那個圓圈的一瞬間猛地改變了方向。看上去彷彿觸電般一如他一樣逃似的奔向另一處離林越來越遠的地方,使林漸漸地失去了它的蹤跡。

一時間,林覺得在六月的火一樣的太陽光下,自己正在被那片毒辣的陽光暴曬著、炙烤著,在一個彷彿充滿血腥的大熔爐裡,漸漸地被融化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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