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 堅:無 常

詩人酒館 | 於 堅:無 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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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堅,1970年開始寫作至今,現居昆明,當代著名詩人、作家和紀錄片導演,“第三代詩歌”代表人物。


1985年與韓東等創立詩刊《他們》,形成了對第三代詩群產生重要影響的“他們”詩群。他們詩群認為“詩到語言為止”,強調口語寫作的重要性,對中國現代詩歌的發展產生了積極的促進作用。1986年發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1994年長詩《零檔案》被譽為當代漢語詩歌的一座“里程碑”。


重要作品包括:詩集《于堅的詩》,詩文合集《于堅集》五卷,長篇散文《眾神之河——從瀾滄到湄公》《印度記》《于堅思想隨筆》四卷等20餘種,紀錄片《來自1910的列車》《慢》等。《碧色車站》一片入圍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銀狼獎單元。


獲臺灣《聯合報》第十四屆“新詩獎”、“魯迅文學獎”、“十月詩歌獎”、“朱自清散文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詩人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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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姬編語:非常幸運,小酒館文學能為偶像做一期編錄,少年時曾夢想成為於老師這樣的詩人,最終還是隻能放棄這個念想,於老師是一個驚歎號,天才中的天才,獨一無二,如同活著的星球,打開新詩閘門,正在呼吸的奇蹟。如果語言不能自由,中國詩歌很難再出現下一個于堅,於老師彷彿一頭詩歌的大象或者國王,一枚神奇的鏽釘子,一隻思想的烏鴉,獨自抵達生命的黑暗巢穴,他的思想是無限的,耳朵是無聲的,難以被理解,翻山越嶺,求證一個又一個巔峰,也無法被效仿,追趕,語言是寫實鮮活的,象器官,震撼魂魄,建造文明,詩意卻是世界的,孤獨的。似乎抵達大人類的高度。“他低頭對大地說,我是你的神廟。”再次感謝於老師對下一代自由詩的佈道,將於老師近作收集於此,閱讀,學習,分享。




▎外祖母的事情


外祖母是一個做小事的人

芝麻大的事 做了一生

她起得早 五點就摸黑掃地

老眼昏花 她看得見黑暗

在曙光中她抹去一層層灰

就像那些誠實的女僕 舉重若輕

尊重每一件 鹽罐 油瓶 火柴盒

灶臺 餐桌 窗戶 次第抹過 一道光跟著

蒼老的手 她的女權 年輕時還走去井邊

提一桶水 表情莊嚴 彷彿是去寺院上香

從不撒潑一滴 直到提不動 她一直是

長辮子女子 腳步穩重 崇拜棉布 晚年

消瘦於秋天 整個正午 坐在陽光下穿針

引線 補襪子 訂紐扣 剪指甲 落日

跟著她進屋 施捨一隻瓦色的貓 從牆頭溜下

伸出舌頭 看著它心滿意足 彷彿一位尊者

她低頭扒散簸箕裡的葵花子 好讓每一粒都

見到日頭 老態龍鍾 天長地久 一件事跟著

一件事 每一件都沒有色彩 可以視而不見

可以忽略不計 她一輩子都在積累無能 看上去

就像一個故事 從前 有一位老巫婆 蹲在永恆的

大海邊 一粒一粒洗著沙子 沙灘 閃著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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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乎


二月的實驗室在哭泣

二月的救護車上開著悲傷之花

這死亡太無恥 太專橫 太霸道

春天日夜哼著老掉牙的曲子驅趕世界

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未知生

焉知死 每個人都必有一死 不必摧

死亡是我們自己的事 要補個妝

要站在走廊上抽只菸捲兒 要打開手機

刪掉那些小氣的短信 要寫封信給秋天之葉

要提到父親的病 要讀一遍《紅樓夢》

要去一趟櫻桃園 要一邊喝茶 一邊轉念珠

等著送外賣的兄弟 從前他也是種土豆的人

一朵雲在逝世 不必慰問 不必紀念

死得那麼潔白 那麼踏實 那麼安靜

但不想在此時此刻死去 這掛滿數據的冰箱

這偽善的殯儀館 沒有流水 沒有泥土

沒有松樹 沒有禿鷲站在石頭上歌唱

不想戴著口罩 死於一道命令 死於恐懼

死於做作 死於驚慌失措 死於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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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之夜


暴風雨之夜 失敗的龍露出它的巨爪

裹挾著天空難民 沙漠在高處叛亂

閃電掀開廣場 花朵崇拜凋謝

雨點般的群眾 被絕望撕碎的口號

媒體 雷鳴 謠言 萬物倒斃 執照垂死

審稿者的末日 猩猩刨開的泥石流

被裹挾著是可靠的 幽靈的自我表現

過去冥頑不靈 死亡在此刻奏樂

我們來了 渾渾噩噩 狀如野馬

一切乾的都必須潮溼 騎風暴的是誰?

喚起那麼多瞎眼的劍 古老的禮儀在毀滅

彷彿此刻站在窗前 望著這滄桑是有罪的

尊重這無常是有罪的 讀著書 喝著水

無為 寫下另一行是有罪的 彷彿就要被捕

敲門者就站在你頭上 生而孤獨

那個木訥而執著的人 不要讓陣雨打斷你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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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 訊


“仁者人也”

趕在瘟疫之前來救我們

謹尊醫囑:

“華南水果海鮮市場

確診了7例SARS,

在我們後湖院區急診科隔離”

過了半個小時 又補充:

“冠狀病毒感染確定了

正在進行病毒分型

讓家人親人注意防範”

卻訓誡他 侮辱他

命令他半夜去簽字

“又吐唾沫在他臉上

又坐在那裡看守他”

一位沒戴口罩的小醫生

“把他交出去釘十字架”

恭喜 你們中間

終於有了一位


引號內容來自《論語》和《聖經》




無常


從未算計過誰 也不詛咒命運

一直在期待生活加冕

小夥子勤勞 存著錢 夢想當個生活之王

貪戀著吃和穿 研究食譜 謹遵醫囑

打羽毛球時 模仿一隻從高空

刺向海面的沙鷗 為君子蘭澆水

寬容無家可歸的鬼 學著外祖母

賞它飯吃 每個黎明在陽臺上晾一條

溼短褲 掛著鄰居的鹽罐 崇拜科比

他不知道什麼是虛無 在一個春天

死了 戴著蔚藍色口罩 與天空同款

那是庚子年的春天 這一次瘟疫是非清楚

只殺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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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建祖


這個高個子 這個失去了笑容的人

地久天長 月白風清 在一起喝了那麼多

包穀酒 從未見過你開顏 一個不笑的人

必有不笑的原因 嫉惡如仇 《水滸》的傳人

打得一手好拳 名震江湖 總是挑戰那些你永遠

打不過的大象 四十歲開上了奔馳轎車

駕駛它 樣子就像在使喚奴隸 你不愛它

這個丈夫 這個輕率的父親 這個如火如荼的情人

有個蝙蝠洶湧的黃昏在翠湖公園遇到你 激動

不安如大海的男子 正摟著她 哦 你的愛情

是這樣邪惡 這樣沉迷 這樣光明磊落 這樣

如臨大敵 這個賭徒 這個隨時會因為張嘴——

而被帶走的人 一輩子站在深淵邊上 世界的

秘密讀者 病毒 眼中釘 總是一針見血 口罩

不喜歡你 這個昆明城的散步者

這隻年長的烏鴉

我的兄長 長春街的居民 其貌不揚的敵人

你得罪了誰 一生 在黑暗裡做了些什麼呀

遭遇這種判決 忽然得了癌症 一棵樹在冬天

嘎然關閉 沒有下雪 沒有停電 那些天生

厭惡紅燈的人昂然走過十字路口 楞了一會兒

沒想到你是這般無情 這樣翻臉不認 真自私

開慢點會死嗎? 只有一條微信 “我爹已

火化” 還以為最終會出版那本傑作 出版社

很孤獨 它又放漏了一個煽情故事 哦 建組

你長得像個苦笑僧 給你個諡號 “一條漢子”

認識你是在1979年 世界剛剛開始 一見如故的

地下黨 那個夏天 我們一道穿過故鄉小巷

從軍用挎包裡取出一篇小說 你有點害羞

記得第一行是 “紅土 紅土……” 你穿的是

什麼鞋 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我們從未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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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馬


這頭牲畜站在購物中心供大家合影留念

不動 模仿著櫥窗裡的模特兒 沒有道路

紅地毯製造出新轍 它正在適應 拄著腿

這個世界沒有草原 一匹馬的故事

悲壯而無聊 代表一家汽車製造商

後面的空馬車裝模作樣 繼續著繁文縟節

從前一位王侯按此定製 “賈人不得乘馬車”

《後漢書•輿服志上》 失去方向不是它的責任

這是一匹真正的白馬 腹部有幾塊傷疤 耳朵雪白

還是可以削開冬天 這一點沒有改變

這一點沒有改變 馬兒呵 何不趁機跑掉

逃出這亙古匹配的命運 他們中間已沒有騎手


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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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的樓梯


他們從樓梯上下來

頭髮亂了 疲憊 空虛

他們剛剛結束了會議

那是他們期待已久的事情

象火柴 終於一根根 

越過黑暗中孤獨的時刻

彙集到那想象裡更動人的黑暗中

突然爆發 又一起熄滅

光明就是如此 到此為止

公開了一些看得見的

毀掉了一些見不得的

就是這樣 這簡單得瘋狂的結果

令與會者普遍失望

頭髮亂了 啊 那是夏天

陽光明媚 我穿著紅色的圓領杉

從相反的方向 在失敗的樓梯中

與他們擦肩而過 我麻木不仁

正全心全意追趕著

一頭從自己的身體中

逃跑了的獅子


2000年4月28日星期五下午4時5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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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第4號


那條石頭的白蛇纏著山曬太陽

另一半身子爬進了松樹林的腿

烏鴉看見我從一片草地上長出來

偵查了一圈又和雲一起上路

它視我為樹

一群牛陪著一個十二歲的國王

在春天新織的華蓋下做夢

他夢見一隻紅蜜峰

我輕輕地輕輕地流過去

但他突然驚醒

在山和大樹在草和松鼠在

陽光和小溪流的空間中

我們永運交換了眼睛

他遠遠地留在山中

就像一個有林妖的童話

一生中我都在想像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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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第58號


步月遠去

河水在郊外流淌

你像上世紀的窗子

已在我記憶中模糊

我已想不起那些狂舞的楓葉

那些神秘莫測的紅符號

是什麼意思 我猜不出

從前我讀過一部藍封面的書

如今情節早已忘記

人物也叫不出名字

依稀記得,主題好象是

愛情或者偵探

但只要在秋天

就有紅葉在我靈魂深處旋來

就有一種旋律使我懷念

我不知道那被懷念的是誰

是懷念你嗎 亦或是另一個人

無關要緊 只要紅葉在狂舞

我就會懷念

心靈的深處

透進一線遙遠的陽光


一九八五年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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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第85號


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城

看見一群又一群臉

懸掛在城市之樹上

呼吸在時間之河中

芸芸眾生的城

果實累累的生命之樹呵

有的懸掛在都市的大街道上

像一串串陽光中金黃的水果

有的懸掛在陰暗之處

像一簇簇蒼白的豆芽

有的掛在二十層樓的窗口

有的兩個結在一起穿過人群

像一塊黑色的磁石

到處都有美麗的臉蛋

令人一見傾心

上帝的臉和魔鬼的臉也混在人堆中

一起咧開嘴呵呵地笑

一起看藍天上的飛機

一起發呆

一些臉改變另一些臉的命運

一群人生下另一群人

每一張臉都似曾相識

又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 什麼地方

每一張臉上都有兩個深深的黑洞

要走進去 要一輩子的時光

此時此刻

我也是一個果子

我也掛在樹上

誰 誰能走進我的黑洞

世上有那麼多樹在秋天堅果叮噹

世上有那麼多臉年輕 老掉 死亡

多麼美麗的臉 多麼奇妙的果子

多麼熱鬧的樹呵 這是誰種的樹

這結滿果子的樹啊

有一天我也要從這樹上落下

有一天我也要從這臉孔中消失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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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


有些事是無色的

改變著

生命之色

童年一天

天空很藍

一隻烏鴉變得烏黑

烏瞰著白雲

等著顯影

父親帶著我走進華山西路

“豔芬”照相館

交給一位穿灰大褂的國王

(攝影師)

周身散發著化學味

嚴肅的 負責的大人

將我抱上高腳椅

擺佈起來

拉拉袖子

手背朝上

調整攝影燈

“不要動!”

蒼白 吊著腿

不會說話不會動

羞愧 想哭 母親不在

“嘴巴張開一點!

“頭向左斜一點!”

“不準眨眼!”

“笑一笑!”

“正視前方”

這道命令我沒執行

那時我已視若無睹

父親在一旁站著

手插在褲袋裡

就像一位視察員

最後 魔術師取出一根膠皮繩

牽著那匹蒙著黑布的木馬

它有一隻獨眼

(仙娜Sinar牌大畫幅照相機

瑞士製造)

擠了一下末端的皮球

(快門)

有事發生了

世界安靜了一秒鐘

“好了,下來吧,

小孩兒!”

一個頭還在我頭上

摸了摸

出了點汗

那一天

穿一身新衣裳

我照了相

池塘生春草

園柳變鳴禽

“星期三來取”

晚年我在照相簿裡發現他

黑白的小兒子

與我同名同姓

穿著短裙 抱著個布娃娃

他媽媽本希望

他是個女孩


10/11/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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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黑貓


它走過來說 吾即黑夜

並不用語詞 精通自由的含義

語言在它的行動中 一位匠人

從大理石內部取出的肉身 背景

與我們不同 黑咖啡 不加糖

有一半看不見 沒有苦役犯說的

那麼陰險 那麼苦 沒有那種埋伏在

檔案袋裡的深度 那種鐵鑄的腹部

我害怕的是更偉大的那隻 黑暗

並並不重 可以抱著 在我懷 你家

溫柔 苗條 可憐 回憶祖母在世時

整日露骨而臥 呆在針線籮裡

望著世界縫縫補補 沒有用處 無知

並不多餘 說不上美 從不在黎明時

塗脂抹粉 赤腳追隨諸神 玩個紙團

滾個瓶子 撕碎幾張掉在地上的雲

戲弄紙老虎 舔那塊無味的岸 堅信

有一天 灰塵中會湧出鹽 鬍鬚

在鏡子上碰到了誰的妝?告訴我呵

矯揉做作的小妖怪 你的毛太髒

一躍佔領了電視機頂 不看你們的節目

我屬貓 這兒不好玩 孤獨的隱士

一揚尾巴走進昨天 留下魚

忽然從椅腳下鑽出來 賭它即將逃躥

恐懼是這個房間的本能 卻取下面具

坦然亮起兩顆真正的鑽石 光輝

來自生命 埃及在下雨 洛陽

在放馬 它就在那 消耗著波斯人的地毯

領受著希臘人的獻祭 拆卸著中國人的文字

出入於印度人的廢墟 總是能找回那隻

香噴噴的灰老鼠 哦 童年的大道上

小跑著一隻老花貓 生命之意義不過是

在某根柱子上貼一張尋貓啟事

悲傷的 心碎的 黑暗的


10/6/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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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核心


一生中無數次路過田野 不能進去

神要麼在播種 要麼在灌漿 要麼荒著

無望地環繞著土地 傲慢的動物園

金黃的睡眠中的蝗 在田埂上巡視的鷺

你不能進去 那庫存可是無邊無際

一隻找不到天葬臺的禿鷲 站在稻子旁邊看著

稻子 站在落日下看著落日 在一個黃昏

農人去向不明 偶然發現這塊地標新立異

收割軍團沒有依慣例自邊緣向內部掃蕩

狡猾地開闢了游擊隊小徑 直抵玉米地中央

由裡向外開鐮 局外人只聞獸性的啃齧之聲

誰在盜竊糧食? 在外圍看 秋天大帝

依然在青紗帳後面垂簾聽政 內部逐步空掉

似乎在重複從前某個金玉其外的危國

他們在寫作嗎?那些汗水 那些赤腳

那些勞動中孕育的男女之歡 那些拾不完的野

這是一場密密麻麻的收穫 或是謀殺 沒有臥底

鄉村生計與政治無關 揮舞農具的姿勢來自

祖傳 有隻田鼠站在家門口 發現我闖入

像印第安人那樣轉身就逃 黃昏也跟著

跑了 黑暗重臨 禮失而求諸野 五月四日之後

我一直有撬開黑暗的耐心 偶然發現秋天的秘核

像普遍的會場 空著 失落感油然而生

最後一排玉米杆閃著微芒 它們一旦倒下

世界會發現自己估計錯誤 對方沒有那麼厚

那麼深不可測 那麼鐵 那麼壞 那麼爛

好玉米等著識別 他們用了背籮 繩子

在泥地上留下腳印 也曾像演員那樣小便

一個無字的田野劇本 剩著幾把鈍鐮刀

彎月般的刀口朝著星空 明天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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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七月十五致亡友們


雨夜 秋天 想著從前的朋友

許多人已成鬼魅 想象不出他們

怎樣在死亡中繼續喝酒 甩著袖子

走過模糊的斑馬線 像一朵朵迷路的雲

只記得那些深刻的眼眶 那些圓鼻子

那些口音 那些個子 海生偶爾會結巴

當女子美麗時 個個都在昆明城 當了

一輩子的好人 陳實 費嘉 大朱 (我記得

你喜歡丘北辣椒 還是那麼紅) 彼得

法蘭克福還是那麼遠 要飛十二個小時

王愛健 楊昆 範赤星 (他父親和我父親

是同事 有一次他半夜敲門 說是睡不著

她走了) 娜 波 麗萍 瓜 裘和金 還好嗎

多年不見 頭髮還是黑的? 歌還是那幾支?

還那樣手牽著手逛街? 你們這些總是呆在老家

的土狗 這場雨如何 涼不涼? 老大是否已經

轉世 當了營長? 貓還在嗎? 胃如何?

火柴盒遺落在哪個酒吧? 又忘記了帶傘?

多年前我們一道去工廠上班 騎著單車 工種不同

穿著翻毛皮鞋和揹帶褲 戴著油汙手套

從不巴結領導

都見過夜空下面 煙囪噴著好玩的火星 那本小說

曾在地下傳閱 掉了十九頁 結局一直在猜

李走了 去長安 蘇被捕 押在二監 杜遠遊楚

陳實埋在紐約的教堂後面 他的小汽車停在冬天

宇宙中的大部分可能性 我們從未嘗試

流星令我們羨慕一生 守著這青山 這湖

這永遠在等著地震的祖屋 這日復一日的暮

這些暮色中的蝙蝠 這棵發瘋的枇杷樹 它總是在

明年結果 —— 只是為了大家呆在一起 喝一種

楊林縣釀的包穀酒 不幸擲中骰子 鄙人不幸

成為那個拎著鏟子在上面培土的傢伙 唉

再沒有去處 再沒有可以隨便敲的死黨門

隨便喝的茶水 睡吧 好好睡 親愛的亡靈

乘著雨水充沛 我會培些新土 就要晴了

看見嗎 樹梢上出來一小片藍天 烏鴉

還在老地方歌唱 還是那麼快樂 那麼悲傷

那麼黑暗 有時候我會猶豫不決 抽一隻菸捲兒

猶豫著是否就此放棄各位


2017-2019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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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大海蒼茫如幕


春天中我們在渤海上

說著詩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雲向北去 船往南開

有一條出現於落日的左側

誰指了一下

轉身去看時

只有大海滿面黃昏

蒼茫如幕


2007




夜歌


風或是姑娘們

在黑夜裡唱歌

看不出誰是誰啦

圓圓的 潮溼

豐滿  修長 

樹林也跟著晃盪

看不出是桃樹還是李樹啦

它們唱的是另一支歌

刷刷 沙沙 嚓嚓 呵呵

海浪湧到了大地上


2008年




芳鄰


房子還是這麼矮

櫻花樹已長得高高

向著晴朗朗的藍天

亮出一身活潑潑的花

就像那些清白人家

在閨房裡養出了會刺繡的好媳婦

這是鄰居家的樹啊

聽春風敲鑼打鼓

正把花枝送向我的窗戶


2009年9月5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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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的法則


一隻蘋果 出生於雲南南方

在太陽 泉水 和少女們的手中間長大

根據永恆的法則被種植 培育

它永恆地長成球體 充滿汁液

在紅色的光輝中熟睡

神的第一個水果

神的最後一個水果

當它被摘下裝進籮筐

少女們再次陷入懷孕的期待與絕望中

她們和土地都無法預測

下一回下一個秋天

墜落在籮筐中的果實

是否仍然來自神賜


1990




暴雨之前


在暴雨之前穿過小哨鎮附近的荒野

腳步倉促 像兩行來不及寫通順的字跡

我急著在被淋溼之前找到避雨之所

山崗安定 土地健康 草綠著 矢車菊轉向暮色

彷彿在等我離開 好享受那天賜的豪宴


2010,8




我走這條 也抵達了落日和森林


是的,正像弗洛斯特所見

前面有兩條路 一條是泥土的

覆蓋著落葉 另一條是柏油路面

黑黝黝 發出工業的啞光

據說這就意味著缺乏詩意

我走這條 也抵達了落日和森林


2011, 3




我一向不知道烏鴉在天空幹些什麼


我一向不知道烏鴉在天空幹些什麼 

書上說它在飛翔

現在它還在飛翔嗎 當天空下雨 黑夜降臨

讓它在雲南西部的高山 

引領著一群豹子走向洞穴吧

讓這黑暗的鳥兒 像豹子一樣目光炯炯 

從岩石間穿過

我一向不知道烏鴉在天空幹些什麼

但今天我在我的書上說 烏鴉在言語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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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 雲南遙遠的一角


在深夜 雲南遙遠的一角

黑暗中的國家公路 忽然被汽車的光

照亮 一隻野兔或者松鼠

在雪地上倉惶而過 象是逃犯

越過了柏林牆 或者

停下來 張開紅嘴巴 詭秘地一笑 

長耳朵 象是剛剛長出來

內心靈光一閃 以為有些意思

可以藉此說出 但總是無話

直到另一回 另一隻兔子

在公路邊 幽靈般地一晃

從此便沒有下文


99/10/29




雄獅


腦袋裡裝著整個宇宙

它知道哪兒可以去 哪兒不能

哪裡是城市 人類 哪裡是圖書館

它知道哪兒要奔跑 哪兒要悠遊

它知道在哪兒跳舞 在哪兒長眠

它知道孤獨 歡樂 失敗與榮耀

它知道哪兒是草地 河流 沼澤 長頸鹿

它知道 君臨一切 運籌帷幄

匍匐在荒野上 蒼茫萬物中的

一小個點 一粒沙子 一片樹葉

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士兵 一個土著人

燒製的幽暗水箱 空著 在時間中

等著食物


2018年1月24日星期三




主宰落日


此番帶回一隻陶罐

不知道以前盛過什麼

泉水 泔水 眼淚 雨

孔雀王朝的圓?漏掉了

被新德里的廚房拋棄 就要跟著水

重返無形的泥土 被我撿來

置於客廳一隅 略低於我

高於其它東西 我因此

顯露了暗藏著的統治者天賦

我的統治為統治者們不屑

主宰一隻陶罐 不是它早已失蹤的用途

是這個略扁的渾圓 這表面的裂紋

這暗紅色 這恆河平原

灰塵中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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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元首


我不屬於統治階級或某種控制系統 也不屬於

謠傳中的黑勢力 僅在午後 小睡 醒來

想吃上幾個秋天上市的鐵核桃 鋼鐵集團賦予我

強權 超級市場買來這把權柄 核桃鉗 有著

與戰車履帶同樣的碳素結構和錐齒 握住它

即刻擁有一隻鐵腕 寒光四射 登基 我是核桃國的

小元首 鋪著花布的餐桌上

我的臣民 那一盤子圓臉

侏儒 可以任意宰制 科學界發明的暴力 很簡單

阿基米德槓桿原理 以一具 無生命的V形機械 鎮壓

並最終制服一棵大地上的樹

代代相傳的堅果 小活計

一樁 就是繡花的手也能把握

無論對手如何鐵桿 如何

鐵石心腸 鐵面無私 佈滿戰壕的盾就像一位英雄

視死如歸的圖騰 扼住喉嚨 不准它吭一聲 手銬般

夾緊 咔嚓 癟下去 碎了 開心一刻 仁已經和盤

托出 獻於王孫 但並非每一回都如此順從 可口

有時它們冥頑不化 反抗 大逃亡 動用一個師的

手指頭和圓木撬棍 一毫克也沒能塞

進牙縫 全體遁入

掩體 在那些幽秘的洞穴 坑道 地下室 耳蝸 腎盂

固守 暗藏在核桃木傢什中的小腦溝 愚昧的腦幹和

灰白質哦 我是解放者 我是來

引領你們這些在押之肉

黑暗之心走向光明 成為偉大的碳水化合物 磷脂

蛋白質以及不飽和脂肪酸 純粹的腦仁 手無寸鐵的

軟體 拒絕像小人們那樣

搖唇鼓舌 僅僅通過成果表態

意為: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

就是面積最大的那一塊也

蹦地一下 彈開去 跳樓自殘了 冰清玉潔之身

寧願粉身碎骨 自焚於垃圾桶 氣急敗壞 到手的

全部背叛 地球儀裂開的一刻

我頓感沮喪 一直以為

完美之殼囚住的 只是一堆零食 寄存在免費倉庫

乾等著享用 總是有一小撮不仁

拒絕委身 不要完美

總是有骨刺等著你的獠牙

失策的不僅是廚具生產線

也是我們的意志 一定有某種秘密的腦脊液滋潤著

世界的瑞腦 裝甲車無從施展 鐵蹄在生鏽

我氣急敗壞 癔症復發 瘋狂地尋找那把失蹤多年的

斧頭 這個下午微不足道 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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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陵石獅


這頭獅子強壯猙獰而又溫柔

停在夏天的麥地 分娩光明的婦人

守護著平原和丘陵

那不是種族遺傳的逗留之地

它的思想更遙遠 屬於麥穗 星空

商崇拜它 唐崇拜它 宋崇拜它

詩人 祭司 英雄和鮮花崇拜它

陵墓必須永存 君臨虛無

要有王者之重 石匠接它來此

跟著光榮的死者 因此發現自己的另一秉性

前所未有 一頭獅子站在洛陽的田野間

威儀赫赫 純潔無瑕 腳下沒有腳印

一個意志傲視著短小的時間 為大理石

所委派 那石頭就在它的下面 黑暗 穩當

承諾著一切 它低頭對大地的耳朵說

我是你的神廟




最後一個秋天


太陽叼走火焰 風吃光禿鷹 水落

石出時 玉米倒塌 金黃失去依據

那些根系無法解釋為什麼它們的手

會握著多齒的牙床 最後一個秋天

懷著不為人知的心事 趙村的鐮刀

捲刃 田野舒朗 重新騰出骨架

等待著蒼茫的坦克進駐

暮晚發生在西莊的起義

文字拒絕報道 農婦轉身時

踩中一塊璞  父與子 羊群 石頭

脊背統統低於落日 農事要瞞著經濟

陷落在大地上的腳印 孤獨而悲壯

史官只關心王朝更迭 司馬遷也不會

記載 那是傳統上的太陽下山之地

那七口井 有千年歷史 種著土豆

槐樹 愛情 牧馬 飼養蜜蜂

劈柴 磨面 故鄉娶親時 迷信大紅色

架起大酒缸 接生婆永遠是張大娘

暮色掩不住滄桑 這麼多進步之後

諸神遲疑 不敢再確定 一貫的租子

會照舊 黑暗確實是黑與暗要來了

未來的所指已測試完畢

不是無指的語詞在徒勞地隱喻

如果我懷著做作的憂傷 是由於

日落前 我見過樸素的田野

自信的農夫 作為大地的舊臣

跟著豪邁的祖先 吆喝過駿馬

左牽黃 右擎蒼 是因為隨風

而至的塑料膜片 散落在田埂下

溪流邊 成功地模仿了蝴蝶 閃著

微光 那樣威武 它們終結了死亡

親愛的田野 我會一直夢見你

夢見你橫亙在天空下發光的老田埂

夢見拾荒者們草帽下幽暗的面目


詩人酒館 | 於 堅:無 常


棄物


我不常到此 彷彿死者垂下的手 你不能再握

堆著棄物 舊盒子 過期雜誌 二十年前的布娃娃

外祖母的黑箱子 有些東西我們永遠不敢遺棄

含義不明 下不定決心 留給下一代的冒失鬼去扔

他們也不敢 於是留下來

成為一個禁區 在樓梯下面

在從前某人的小房間 屋後 陽光不管的一角

發現了一棵小樹 在黃昏

已經長到膝蓋高 哪兒來的種子

從舊像冊裡 那位懷孕的褪色婦女?叫不出名字

還有什麼沒有種下? 綠茸茸的捲髮上滿是小耳朵

在向我炫耀著年輕 生機勃勃和幽暗的青春——

我不常來此 那臺舊鋼琴暗啞多年

會彈的人走開時

忘記了合上蓋子




寫於1997年秋天的長詩《哀滇池》節選

貴州音樂家西辭配樂並演唱


哀滇池


那些棕色的時間 永遠地從我的皮膚中失去了

那些水生的語詞 用普通話無法尋找 

目前我是一個經常使用肥皂的胖子

氣喘吁吁 盤算著什麼菜維生素會多

記性中盡是漏洞…… 一根鑄鐵的瘻管

我不知道在它後面的是誰的大腦 

死海味的汙血 汙染了我的鞋跟 

我看見死神 坐在黃色的船上看著我

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顏色 你是否有真有過那些

湖藍 碧藍 湛藍 深藍 孔雀藍?

怎麼只過了十年 提到你 

我就必須啟用一部新的詞典

這些句子 應該出自地獄中文系學生的筆下

“從黑暗中 那個坑抬起患著麻風病的臉 

在星空下喘息 沒有人游泳 也沒有受孕的魚

有人在工廠的廢鐵場後面 挖著死老鼠”

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為什麼天空如此寧靜?太陽如此溫柔? 

人們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 

繼續著那肥沃的晚餐? 

出了什麼可怕的事?

為什麼我所讚美的一切 忽然間無影無蹤?

為什麼忽然間 我詩歌的基地 

我的美學的大本營 我信仰的大教堂

已成為一間陰暗的停屍房?

我一向以你的忠實的歌者自封 

我厭惡虛構 拒絕幻想 

哦 出了什麼事 我竟成為 

一個偽善的說謊者 

我從前寫下的關於你的所有詩章 

都成了沒有根據的謠言!

我沉思過死亡 我估計過它可能出現的方向

我以為它僅僅是假惺惺地 

在悲劇的第四幕姍姍來遲 

我以為它不過像通常那樣 

被記錄於某個兇殺案的現場 

我以為 它不過是 從時間的餐桌上 

依照著上帝的順序 一個個掉下來的空罐頭盒 

誰曾料到 此公 竟從永恆的臥室中到來?

不是從那些短命的事物 

不是從那些有毒的惡之花中

不是從那些眾所周知的暴行 死亡啊 

在我們所依靠著的 在我們背後 

在接納著一切的那裡下手 死神

不再是希特勒的圖騰 也不是殖民者的指南針

它是色盲 它看不見 它聽不見 無是無非 麻木不仁

它分不清紅與黑 分不清左派右派

男人女人 英語漢語

它分不出日爾曼人猶太人 分不出滇池與塑料薄膜 

分不出血液與石油船 肝臟與碼頭 它是一切的

一切 毒藥 殺手 它是全人類的集中營 

它沒有地址 沒有黨籍 在任何國家都找不到

它的巢穴 它不是一顆原子彈就可以結束的戰爭

不是一打針水 就可以消滅的細菌

它被隨便地印刷在一份食品的配方上 

它翹著腿坐在洗澡間裡 它是運往非洲的鹽巴

它是今夜加利福尼亞的中國餐館裡

一隻食慾正常的胃

它要我們在脫去拖鞋時死去 在漱口時倒地身亡

它已經越過戰壕 越過絞架 哼著口哨來到廚房

進入花園 對著枕頭露出了假牙 

它潛伏在生活的小處 

一切細節之中 杯子 茶葉筒 

潛伏在秋天的肚臍眼上

它化妝成我們的新娘 打扮成湖泊 山崗

我們不信任政治 在婚姻中圖謀不軌

但對風和春天 對水和植物 對大自然

對臥室和後院

對故鄉滇池 依舊深信不疑 

世界竟然如此荒誕

我們活著 滇池死去!

永恆 竟然像一個死刑犯那樣

從永恆者的隊列中跌下 

墜落到該死的那一群中間

哦 千年的湖泊之王!

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長的屍體啊

那蔚藍色的翻滾著花朵的皮膚 

那降生著元素的透明的胎盤

那萬物的宮殿 那神明的禮拜堂!

這死亡令生命貶值 

這死亡令人生乏味

這死亡令時間空虛

這死亡竟然死亡了

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還有什麼會死?

我們哀悼一個又一個王朝的終結

我們出席一個又一個君王的葬禮

我們仇恨戰爭 我們逮捕殺人犯 我們恐懼死亡

歌隊長 你何嘗為一個湖泊的死唱過哀歌?

法官啊 你何嘗在意過一個謀殺天空的兇手?

人們啊 你是否恐懼過大地的逝世?


詩人酒館 | 於 堅:無 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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