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大米
“你又要去哪裡？”
我還沒來得及溜出家門，身後響起來的聲音就把我攔住了。我回頭，小米從她房間探出頭，一臉警惕的看著我。
“我去公司看看。”
“機構都沒開學你去公司幹嘛？說了一萬遍了！沒事不要出門，外面都是病毒！”小米聲音高了八度，“口罩，口罩呢？你們這些中老年人吧，容易感染還不愛惜自己的命，”她一溜煙跑出來，熟練的從櫃子上拿出口罩給我戴上，然後用力按一下我的鼻子，以免不夠嚴實。再送上兩隻一次性塑料手套。
“記住了哈！沒事別亂摘下來，你路上不戴口罩還把別人嚇著了，按電梯用手套，手套！到了公司要洗手。”
“一會上網課，你別玩手機，老實點！英語老師點名沒交作業的，又有你一個！”
“知道了知道了，趕緊回來給我做晚飯，你答應給我做意大利粉。”
......
這就是疫情期這段日子，我家每天的必演劇情。
家有小女，12歲半，名叫小米。 以下文字皆因愛之名，為愛而生。
我和她的糾纏，從12年前開始。各種愛恨不表，她成了今天的少女模樣，快趕上我高，搶去我的各種衣物，穿上去別有青春風味，而我卻日漸老去。
在別的爸媽眼裡，我大概屬於佛系家長。自然也望女成鳳，卻從未在學業和所謂發展上怎麼嚴管過。
十二餘年苦口婆心言傳身教其為人處世的道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也不知道她受到的影響有多少。她有她的朋友她的世界，她也從來也不會順著我的心意去做事。
這一點，大概所有的兒女也都是如此。他們只會成為他們自己想成為的樣子。
-她自己想要的樣子-
同齡家長都熱衷於讓女孩子學習琴棋書畫，但媽媽自知無此天賦，也不做夢小米會基因突變有所作為。不曾逼她去各種上興趣班，人人都誇說她是練鋼琴的蘭花修長手指，但鋼琴陸陸續續學了一年，只限每週上課的時候去彈一下，下課後從來不摸，後來鋼琴老師勸她別練了；四五歲開始變得胖嘟嘟的，不喜歡運動，讓她去上跳舞班，就哭天搶地，別說跳舞，連跑步的姿勢都不怎麼和諧，三年級才勉強學會連續跳五個回合以上的跳繩。
唯一陸陸續續上的是繪畫和手工課，但僅限於隨性塗鴉，或者捏不甚精緻的小動物。曾在興趣班老師勸說下，興致勃勃打算去學個繪畫基礎課，但聽說達芬奇要從畫1000個雞蛋開始，就打了退堂鼓，此事不了了之。
小米動作慢，寫字慢，作業都是拖拖拉拉，能偷懶就偷懶，所以我一直提心吊膽天天擔心被老師點名，你懂得。
小米從來不是那種會用功的學生。只要不是一對一盯著，每過一會兒就要在書房裡跑進跑出，東西平時也是東拉西丟，題目不是不會，卻因為粗心大意丟三落四，她幾乎永遠考不了一百分。
每次媽媽不怒吼，她考試就敢考中下游，打一巴掌罵一頓，盯緊一點，下次成績又會扶搖而上，每學期如是，所以每次期末，都會抱一個進步獎回家，如此驚人相似的場面，在小學六年裡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意味著退步也至少八次）
媽媽總希望小米能熱愛看書，熱愛寫作，複製當年一個文藝青年媽媽的模樣，無奈小米最愛手機和朋友聊天，微信和QQ暱稱三天一換，朋友圈屏蔽了媽媽，還喜歡同人文化。我一度大驚失色甚至懷疑小米的性取向，後來看了資料，知曉現在40%的青少年都喜歡同人文化，也就稍稍放心下來。
不是我不明白，是這社會變化快。
迷上了朱一龍。說他三觀超正，人超帥。聽媽媽說朱一龍是我朋友的外甥，小米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說改天製造一個偶遇，讓你見一下他。
“不要打擾我家哥哥，他平時那麼忙，偶爾有空讓他好好休息。喜歡他，不一定要打擾他。”小女孩一臉嬌羞狀，秒變善解人意。
“小兔崽子！你怎麼不知道這麼心疼媽媽，天天在家變著法折騰老媽幹著幹那！”
-我想要個善解人意的娃 -
大致是大錯誤不犯，小錯誤不斷。
讓我最耿耿於懷的，是總覺得她不關心媽媽，輕易不打電話，一打電話就是：“媽媽，幫我點外賣......”
尤其這兩年，不但不在乎媽媽，見了爺爺奶奶也不熱情，大人怎麼罵都不管用。
好像提前進入了叛逆期，而且，似乎看不到盡頭。
媽媽在外出差想女兒，打通電話，好不容易有人接，話還沒說兩句，“媽媽，我要吃飯了”、“我要睡覺了”然後秒掛電話，扔下黯然神傷咒罵白眼狼的我。
平時和媽媽還算親熱，但也經常讓我傷心。比如偶爾想和她擠在一間房睡覺，卻被無情關在門外：“我都多大了？我要自己睡。”其實，媽媽只是想看看她睡著的樣子。
媽媽是多麼懷念小時候在懷裡拱來拱去的小肉團啊。都說閨女是媽媽小棉襖，可是我想聽句甜言蜜語比登天還難。
“寶寶，我的衣服好看嗎？”我在女兒面前晃過去，小米往往都是一臉嫌棄回我一個白眼，“中年大媽審美，不要用那個唇膏，那是死亡芭比粉！”
“媽媽，粉抹太多了，浮粉了！”
想聽句好聽的？死了心吧！
每次惹媽媽生氣，我都說要趕她出去，她就哭哭啼啼：“媽媽，我不走。我會改的。”
“你去一諾家吧，讓她媽媽當你媽媽。或者看上誰都行。”
“不不，我要媽媽。”
......
一陣哭喊後，雨過天晴，母女重歸於好。她會老實一陣子，也許過不多久又要犯老毛病。與此往復。
要說她沒心沒肺吧，在家裡橫著走，專門嗆人，在外面還是挺講禮貌的，出去公共場合，總是大義凜然指責我不排隊，亂給別人製造麻煩；去年夏天去融合幼兒園做義工，也是規規矩矩，像模像樣。
要說心裡沒有媽媽吧，偶爾出去玩也會帶禮物回來，雖然經常半路上，就把禮物搞丟了。也會和家教姐姐偷偷說，自己還是很崇拜媽媽的。媽媽聽起來還是有點小竊喜。
給媽媽挑選禮物的小米
但在媽媽面前，她依然是像霧像雨又像風，讓人難以捉摸。
自我安慰：或許，每個人心裡都住著兩面。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她把魔鬼那一面，留給了我。
- 小米減肥記-
小肥豬去年暑假居然一路飆到110斤，讓她節食不忍心，讓她鍛鍊不肯動，實在讓人看不下去，終於有一天，我甩手給了她一巴掌，加上聲嘶力竭血淚控訴，講述身為女人應該怎麼樣自尊自律。
“身高、相貌或許不能變，但良好的體態，文雅的談吐，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有，應該有。”我慷慨陳詞，我們要對自己，要有追求有要求，無論是生活還是體型體態，不可以肥胖、臃腫、邋遢，不可以活成一條鹹魚。
被我打了一頓，外加晚飯殘忍收走飯碗。
總之，小米在接下來的一個兩個月裡，下巴尖了，苗條了。我不在家，她也可以堅持晚飯只吃個蘋果。
她瘦了15斤。
與此同時，她性格也發生了積極的變化。
以前是不刷牙不洗臉不梳頭，不在意穿啥。
現在愛洗臉洗澡了，愛刷牙了，不再一星期只換兩套衣服了。天天讓我抹痘痘藥，還偷偷在網上買了唇膏。
愛乾淨了，也開朗了，自信了。
不可思議的是，學習成績也進步了。
小米自己總結：之前有點自暴自棄。現在心態積極了，熱愛人生了。
我第一次開始意識到，小米性格里面有倔強的一面：看起來對什麼都不在乎，其實，骨頭裡是個決定了要做什麼，就會堅持的人。這一點，像我！（開始自得）
我對孩子所有的教育方向和期望，是希望她有自尊和對新事物的好奇心。有自尊心，有求知慾，什麼都好辦。
-疫情悲喜錄-
小米在房間上網課，我在書房辦公。你相信她會認真聽課嗎，反正我是不信；
家裡沒有鐘點工了，一天製造一堆垃圾，她還變著花樣讓我滿足她各種口舌之慾，忙到一頭黑線的我，看到滿屋狼藉裡，她吊兒郎當躺在床上刷手機的樣子就頭暈。
快遞恢復後 ，她買了一堆DIY材料天天在家做手工，染料潑了新買的羊絨衣物一身。
不知道別的媽瘋沒瘋，這兩個月朝夕相對，我是快瘋了！
我們倆母女的相處模式是：一天被我吼十次，一週發飆罵一次，當然這些年也是如此，外加讓我提心吊膽N次，牽腸掛肚N次，發誓趕出家門N次。
但總起來，疫情也讓小米懂事了。
春節前，每天看新聞的她成了網上第一波最堅定的“抗疫小英雄”，聲討我的“不以為然”，自個就在淘寶買了家裡用的第一批口罩、消毒紙巾等用品，起初還四處購買N95，後來發現N95如同水中月亮不可得，退而求其次四處購買醫用口罩，最後，只要是一次性口罩，她都開始囤積了。
每天堅持洗手，不出門，額外的主要任務是盯著最容易對規則不在乎的我，一舉一動。監督我出門戴口罩，回家洗手、消毒。
距離才有可能產生美，這兩個月，停工停課，母女天天四目相對，互相憎惡幾率明顯增大，但，感情似乎也在倍增。
與狐朋狗友見不了面，她天天蹲在家裡，物流美團不暢，高度依賴媽媽，她也更加發現了媽媽這個物種的重要性，除了每天撒嬌撒賴，偷偷把自己的睡具搬到了我的房間，要和我同床共枕，也會在我要求下， 洗個碗，削個水果，拿個快遞，乾點家務。或者在我臉色晴轉陰之前，火速收拾一下自己的狗窩。
“媽媽，你知道疫情我的感受不？”，一天早上，我給她做早餐的時候，她認真地感慨，“友情啊什麼的雖然重要，但那只是錦上添花，媽媽才是最重要的。”
終於得到女兒的認可，我忍不住老淚縱橫。
“媽媽，再親我一下。”小米笑嘻嘻探過頭，依稀回到兩三歲嬌憨的模樣。
“媽媽，我可愛嗎？”這樣的話，一天問幾十遍，問得我心煩。
“你外面是不是有別的孩子了？”嫌我不理她，馬上跳過來，一下子坐到我身上，“如果你敢有別的孩子，我就極限一換一！”
“什麼叫極限一換一？”
“有我沒他，有他沒我！”
“那我選他，馬上把你掃地出門。”
“不行，你只能選我！說，你只選我！”
每天晚上，她終於也會陪我去樓下鍛鍊。在外面緊緊拉著媽媽的胳膊，一邊走，一邊聊天，扯得我舉步維艱；旁邊一有人走近，第一反應是幫媽媽把口罩戴好，捂得我喘不過氣。
一到夜裡十一點多，扔掉遊戲，溜到我身邊跳上床：“媽媽，媽媽，小孩要和你互動了。”娘倆在床上摟著聊天。聊疫情，聊SARS時候我做的採訪，聊未來，聊過去。
她說她以後長大了，想當一名救人的醫生。像李文亮一樣。
她問我，家裡孩子多了是怎麼樣，又問我小時候的童年是怎麼樣的。
我花了很久和她講我的童年。
她好像很震驚。講到我傷心處，她少有的善解人意：“媽媽，你不講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聽一下，但你不想講，可以不講。”
我跟她講新聞，講孩子被人拐賣十五年，父親尋找十五年的故事，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媽媽，我不要離開親媽媽，不去別人家。”
“你咋知道我是你親媽？說不定我根本沒有告訴你，你是抱養的，你有個更有錢的親媽。”
“不了，我認定了，你就是我親媽。”她眨眨眼，“在這個家才有自由，不去別人家。如果真有個有錢的親媽，我也不去，最多跟她逢年過節訛詐點錢來補貼你。”
承諾以後要養我，等我老了陪我去醫院看病。又說：“家裡有錢又怎麼樣，住別墅也沒啥意思，打掃起來還累。”
“那我想住怎麼辦？你什麼時候賺錢幫媽媽買一套啊？”
“現在就可以啊！”她笑，“來來來，閉眼，睡過去。看，馬上夢裡就住別墅了。”
············ - 尾聲 - ············
寫到這裡的時候，小米拿著一杯牛奶走進來：“媽媽，三八節日快樂” 看我正在寫她的黑歷史，一跺腳：“媽媽，我生氣了！快刪掉。”
我嚇得趕緊把文件保存。
“我哄不好了，快來哄我。”看我沒反應，她趕緊拽我衣服暗示我（明明都是明示了好嘛），撒嬌的模樣好讓人心疼。
我趕緊親親她，說，寶貝現在聽話了，長大了，媽媽誇你呢。她從來不是個固執的女孩，馬上表情化佯怒為喜。
我問，你怎麼過去那麼惹人討厭啊？小米說：“叛逆唄！哎，我也不太喜歡那個樣子的自己。”
一副深思熟慮浪子回頭的模樣，讓我有種不敢置信的驚喜。
現實是，過去是，未來也依然肯定是，她仍然本質是那個大大咧咧的毛孩子，仍然會時不時惹我生氣，但，一到危險的時候，她也仍然會緊緊地抱著媽媽。
她求媽媽保護，媽媽也希望得到她的保護。
小米這樣的女孩，實在算最平常的女孩，長相算不得美貌，學習也算不上出眾，或許還有一身缺點。
我這樣的媽媽，比起其他用心用功的家長，也是不怎麼盡心盡責的媽媽，一身缺點的媽媽。
但在小米心裡，我是唯一的媽媽，小米在我心中，也是媽媽身體的一部分，無論美醜，今生只此一款，不退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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