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是倉央嘉措和納蘭容若的傳記和詩歌合集,記錄了他們的主要詩歌作品和人生經歷。

電影《非誠勿擾》播出後,倉央嘉措的詩歌被人們重新拾起,並受到廣大年輕人的狂熱追捧。他是最令人尊敬的轉世活佛,卻深愛著一個平凡的姑娘。“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成為千古絕唱。

而幾乎在同一個時期,另一個出身顯赫,卻嚮往平凡的詞人——納蘭容若,也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瞭解和喜愛。被多少幽怨的才子佳人常掛口頭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就是出自這位奇才之手。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六世達賴喇嘛,民歌詩人

倉央嘉措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倉央嘉措(藏文:ཚངས་དབྱངས་རྒྱ་མཚོ།,1683年3月1日-1706年11月15日),門巴族,六世達賴喇嘛,法名羅桑仁欽倉央嘉措,生於西藏,父親扎西丹增,母親次旺拉姆,著名詩人。代表作《倉央嘉措情歌》。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被當時的西藏攝政王第巴·桑結嘉措認定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同年在桑結嘉措的主持下在布達拉宮舉行了坐床典禮。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被廢,1706年的押解途中圓寂。

清朝詞人

納蘭性德

“納蘭容若(清朝詞人)”一般是指“納蘭性德(清朝詞人)”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1655年1月19日-1685年7月1日),葉赫那拉氏,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父親是康熙朝一代權臣納蘭明珠,母親是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清朝著名詞人,代表作品有《通志堂集》《側帽集》《飲水詞》等。

自幼飽讀詩書,文武兼修,十七歲入國子監;十八歲參加順天府鄉試,考中舉人;十九歲參加會試中第,成為貢士;康熙十二年因病錯過殿試,康熙十五年補殿試,考中第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5年7月1日)病逝,年僅三十歲。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16章 萬里相思憑月照

【寂寥的侍衛】

一片葉,它無法控制風的方向,更無法控制季節的更替。人生,也只是一片葉,即使在最翠綠的時節,也無法預知是否會遭遇風暴的洗禮。在命運面前,我們太過卑微。

即使是納蘭這樣一身貴氣與才華,可以傲視人間的人,也還是要在命運的旋渦裡痛苦地跋涉。他的驕傲,他的淡泊,都不能阻止他走上一條寂寥的道路。

康熙皇帝經過深思熟慮,給了納蘭一個看上去氣派實則無味的職位:三等侍衛。

納蘭何人?他是自由的雄鷹,希望飛翔在廣闊的天宇;他是清涼的露,希望灑落在碧綠的荷葉。他是泉流,他是田野,他是孤獨卻任性的月亮,他是四月裡飄蕩在江南水鄉的船。他志比天高,才比海深,他可以嘲笑一切的王侯將相,他可以傲視一切的風流繾綣。

現在,他卻要成為一個三等侍衛,一顆棋子,在人家的棋盤上任人擺佈,還得裝出一副笑臉,寫幾首詞,迎合下棋的人。

如果說納蘭沒有感到悲哀,那麼,至少他感到憤懣。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康熙帝需要這麼一個才學過人而又風雅俊朗的人陪著他,吟詩作賦,把酒言歡。

他是帝王,在那個冰冷的寶座上俯視蒼生,只有他自己清楚,那裡很孤獨,很寥落。而那些文武大臣,對他俯首帖耳,又怎能平撫他心底的寂寥!

可是他又怎麼知道,當納蘭作為一顆棋子陪在他身邊,心裡有多麼壓抑和悲哀!

無奈,他是天子,納蘭只是那片葉,隨著風,飄到寂寞的荒野。拾起最愛的文字,湊成淒涼:

伏雨朝寒悉不勝,那能還傍杏花行。去年高摘鬥輕盈。

漫惹爐煙雙袖紫,空將酒暈一衫青。人間何處問多情。

——《浣溪沙》

殘燈風滅爐煙冷,相伴唯孤影。判叫狼藉醉清樽,為問世間醒眼是何人。

難逢易散花間酒,飲罷空搔首。閒愁總付醉來眠,只恐醒時依舊到樽前。

——《虞美人》

其實,康熙帝對納蘭是極好的,他欣賞納蘭的才氣,更欣賞他身上那種性情。一個少年皇帝,他的位置讓他不能肆意妄為,不能隨意釋放自己的情緒,他在納蘭身上看到了自己某些方面的影子,所以,他看重他。事實上,他們在一起飲酒賦詩、賞風賞月時,那情景也是羨煞旁人的,一個英武睿智的天子,一個多情俊逸的才子,很多時候他們像極了一對知己,親密無間地談笑風生,肆意地揮灑詩情。

只有納蘭自己明白那種心底的牽絆,那種性靈被封鎖的不自由。他是孤傲的,所以他是落寞的。即使偶爾也能得到些許快樂,卻掩不住內心無比的荒涼。

紫禁城,那畢竟是一個把悲歡離合深鎖其中的樊籠。在這裡,有趨炎附勢,有劍拔弩張,有爾虞我詐,有鉤心鬥角,就是沒有清澈的天空、靜謐的湖水、細軟的清風。而這些,卻是納蘭最想要的。

將愁不去,秋色行難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風風雨雨。

雨晴籬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陽。回首涼雲暮葉,黃昏無限思量。

——《清平樂》

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輝瞭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隻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花徑裡、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只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離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琵琶仙》

從紫禁城回到明府花園,納蘭始終鬱鬱寡歡,他不知道,如何度過此後的侍衛生活,如何在與皇帝臨風賞月、下棋賦詩的時候,不讓自己陷入空虛和孤寂。

這些心思,明珠夫婦是不明白的,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侍衛,整天陪在天子身邊,那自是錦繡前程,唾手可得。明珠自己便是從侍衛開始的,他知道,那是一塊很堅固的基石,只要肯攀登,就能爬上最高峰。他卻不知道,納蘭不是他,也不會成為他希望的樣子。所以,他是無法瞭解納蘭的苦楚和悲寂的。

納蘭的妻子,那個靈致清婉的女子,多聰慧多溫柔的女子,納蘭嘆息一聲,她便聽出了他心底的無奈和孤獨。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傲然如松、清然如泉的才子,以多大的委屈、多深的孤獨,做著那個侍衛?她豈能不明白,自己的丈夫,就算在皇帝面前再風光,也還是那個淒涼孤絕的詞人,還是那個愁心滿懷的詩性男子!

她能做的就是陪著他,為他烹茶,為他彈琴,做他最柔情、最知心的紅顏,安撫他那顆悲涼的心。她輕輕地將頭靠在納蘭的胸口,納蘭握住了她的手,兩顆心,貼得很近。也只有這時候,納蘭的心才是溫暖的。

能讓納蘭溫暖的,還有那些知己好友。除了朱彝尊,還有早已認識的嚴繩孫、姜宸英等人。他們以前經常出入於明府花園,雖然都比納蘭年長不少,卻都是納蘭傾心相交的好友。納蘭的一生,除了紅顏,便是知己,其他人,縱然是王侯貴胄,也可以熟視無睹。他重視友情和重視愛情一樣。對於他來說,情是聖潔的、無私的、華美的。他從不吝嗇付出感情,總是以一顆真誠、純潔的心去面對朋友。而這樣的人容易得到朋友,也容易受傷。

納蘭想念那些朋友了。自從他成親以後,似乎朋友們都來得少了。寥落的人間,如果連朋友都不能經常相聚,那還有什麼快事可言?

可也沒有辦法,生活的道路有千萬條,每個人都要走自己的路。聚散離合,本來就是生命的必然。雲捲雲舒、花開花落,也都不過是另一種聚散離合。

而對於納蘭,聚散離合也便是悲喜憂樂,這是他的性情,他的無奈。

【知我者梁汾】

當納蘭想念那些零落在四方的好友時,又有一個人從遠方趕來,赴今生與他在世間的交心之約。這個人,叫顧貞觀。

他們像是兩片浮萍,在生命的河流上漂了許久,終於在兩條河的交匯處相逢了。相逢,對於同樣性情的兩個人,便是一場盛宴。

五年前的秋水軒唱和時,顧貞觀就來過京城,不過那時候的納蘭,還是個十七歲的青年,雖然也在廣源寺留下了自己的詞,卻錯過了顧貞觀。但這兩個生命,註定要相遇,因為他們具有同樣的情懷,同樣的嗜好,而且,納蘭出生在明府,顧貞觀此行,卻不是單純來京以文會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件事需要一個在朝廷中舉足輕重的人方能辦妥。

顧貞觀是為了營救一位朋友,名叫吳兆騫,江蘇吳江人,江南有名的才子。只是這個人,心性狂傲,因此得罪了一些人。順治十四年,發生了著名的“辛酉科場案”,有人彈劾這次科考有舞弊現象,吳兆騫偏偏就是這一屆的考生,本來以他的才學,絕對不會參與舞弊行賄,但很不幸,他被牽扯進去了。後來,吳兆騫被沒收家產,連同他的父母兄弟妻子一起,被流放到了寧古塔。

生命越繁華,越容易突然陷入荒蕪。吳兆騫無計可施,儘管很明顯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他只是一介文人,命運如鐵,他的手太柔軟,他的筆太纖細,他掀不開套在身上沉重的命運枷鎖。寧古塔的荒涼裡,他只能希望出現奇蹟。

顧貞觀和吳兆騫是知心好友,在吳兆騫被流放前,顧貞觀曾承諾,就算再艱難,也要設法營救他。十八年轉瞬即逝,顧貞觀始終沒有放棄營救,但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和很多文人一樣,在那個冰冷的時代,太弱小,太無力。

可是顧貞觀依然不放棄希望,他知道有一個人能夠解救他的好友。那便是朝中的紅人納蘭明珠。而且,顧貞觀聽嚴繩孫和姜宸英說,明府的納蘭公子,才華出眾,好結交各方文士,心性純正,有君子之風。他也聽說,納蘭嗜好詩詞,淡泊名利,心如雲,意如風。

就算不為了解救吳兆騫,顧貞觀也願意與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詞壇新貴結交。

君子之交,如水卻也如山。純淨真誠的納蘭,值得任何人以心相交。

經過嚴繩孫和徐乾學的介紹,顧貞觀與納蘭相見了。他們似乎早已熟識,共同的情趣愛好,讓他們很快就走進了共同的靜純世界。那是一個詞的世界、風雅的世界。

文人相交,似乎總是如此簡單,他們只需要一絲風,把他們引到廣闊的田野,便能一起縱橫,一起沉醉。因為真正的文人,他們的心靈總是相通的。

認識一個朋友,結交一個知己,對於納蘭來說,似乎比一般人更容易滿足和激動。每一次都讓他欣喜之餘又因為離別而悵然。這次,也不例外。顧貞觀走後,納蘭若有所失,終於還是寫了一首《金縷曲》,送給對方: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金縷曲?贈梁汾》(顧貞觀號梁汾)

而顧貞觀,在離開明府以後,心緒難平。不僅因為方才所結識的那個才華出眾的年輕人,更因為那個年輕人有著無可比擬的純真、誠摯。他似乎從來沒遇到這樣一個如蓮似玉的人,從來沒有在與人第一次見面後就這樣被打動過。在收到納蘭贈給他的詞以後,顧貞觀更加欣喜,納蘭很清楚地告訴顧貞觀,他雖然出身富貴之家,卻只願結交天下君子,共飲酒,共賞月,拋棄那些世俗觀念,跨越出身門第的一切障礙,只以心相交。

納蘭,他本來就是一朵青蓮,只是生在貴族家庭而已,他的心,他的魂,都如水般明澈,如月般清涼。這也就是顧貞觀以及很多人,願意與納蘭交心的原因。

終於,顧貞觀向自己的知己提出了那件事。經過一段時間的詩詞唱和,顧貞觀完全相信,納蘭一定會幫他。是的,以納蘭的性格,朋友的事便是他的事,對待朋友,他從來都沒有保留。吳兆騫是顧貞觀的朋友,也便是他的朋友,我們有什麼理由,不喜歡這樣一個純真的人呢?

患難時仍能在你身邊,不離不棄,這才是真的朋友。

他們,顧貞觀和納蘭,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一見如故,所以傾心相交。

納蘭對顧貞觀許諾,用十年的時間,定將吳兆騫解救出來。顧貞觀明白,十年能為之,已經不易。但他擔心,那個在寧古塔備受心靈折磨的人,能否再經受十年的風霜雨雪?於是,他很艱難地向納蘭提出以五年為期。

納蘭沒有立即回答,畢竟這件事非同小可。第二天,顧貞觀收到了納蘭的一首詞,又是一首《金縷曲》:

酒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痴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無慾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轉丁寧、香憐易遮住,玉憐輕碎。羨殺軟紅塵裡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梁汾耳。

——《金縷曲?簡梁汾,時方為吳漢槎作歸計》(吳兆騫字漢槎)

知我者,梁汾耳!我們既是如此相交,你便知道,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五年之後,絕塞生還吳季子!

這就是納蘭,為了朋友,不顧一切!一個真誠的人,一旦承諾,就會不負諾言。他的心是那樣敞亮,那樣明透。那一生,為了一個情字,無論愛情還是友情,悲涼也好,歡喜也好,苦澀也好,甜蜜也好,付出過從不後悔。

他是納蘭,他不只是一個蕭瑟的詞人,不只是一個多情的公子,他有更多讓我們愛憐他的理由!

【西風吹隻影】

每一個生命,需面對黎明,也需面對黃昏;需面對流雲,也需面對風雨。這才是真的生命。每次分別,對於納蘭來說都是感傷的,但他還不能盡情感傷。他還有他的責任。

因為,他還是康熙帝的侍衛,他必須陪著龍椅上的那個人,做很多事,無論風雅還是無味;去很多地方,無論遼闊還是狹窄。

清朝的皇帝,有一項嗜好,就是射獵。秋涼了,康熙又要去西郊外射獵了,這個少年天子,喜歡這項活動,他並不想總是僵坐在紫禁城裡,他喜歡騎著馬奔跑,感受生命的另一種精彩。納蘭作為侍衛,自然也必須跟隨在身邊。

納蘭其實也喜歡那種縱馬疾馳、彎弓搭箭的感覺,但是他不喜歡作為一個小卒,在一群人中間簇擁著另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可是有什麼辦法,他是臣子,他有義務跟隨皇帝走向任何地方。他沒得選擇,更沒法拒絕。

當一個人喜歡做一件事卻不能暢快地去做,心有疑慮的時候,那就是一件掃興的事。

雖然心有不甘,但是一旦騎上馬奔跑在大地上,納蘭便是一個英勇無比的八旗戰士。畢竟,他的骨子裡流的是滿洲人的血,依然有著滿洲人強悍的一面。只是大多數時候,在很多人眼裡,他都是個悲悲切切的詞人而已。

納蘭在隨行的人中,無論才學還是騎射水平,都是出類拔萃的。這次,康熙帝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因為他出手便射中了一隻老虎。欣喜之餘,康熙帝賜給他一把佩刀。

這樣的賞賜對納蘭來說,甚至有些恥辱,就像一群小丑逗笑了觀眾,得到了掌聲一樣。

寧靜後的納蘭,再一次走進了詞的世界,無論在哪裡,文字總是能給他慰藉,他寫了一首詞:

平原草枯矣,重陽後,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聽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皂雕飛處,天慘雲高。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風作別,剗地無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裡,倚馬揮毫。

——《風流子?秋郊射獵》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二十多歲的納蘭,已經興起了這樣的感慨,我們已經習慣了他的感慨,而此時,我們更看出他對功名利祿的輕視,於他,這些俗事還不如在斜陽裡吟一首詞,喝一杯酒。

從圍場回來以後,康熙帝給納蘭加官,從三等侍衛升為二等侍衛。納蘭不知道這樣的升職有何意義,從棋子到棋子,他還是被禁錮在棋盤上,能移動,卻不能奔跑;能思想,卻不能飛翔。

納蘭感覺很累,雖然回到家裡以後,妻子盧氏能給他心靈的撫慰,可是他真的不想一直被困在紫禁城裡,那裡就像一個荒島,他連一隻船都找不到。

從圍場回來不到一個月,納蘭又要跟隨康熙帝出巡塞外了。塞外,那一片大漠黃沙,那一輪飲血殘陽,那一棹無言的天涯,他就要去那裡,那個遼闊卻空寂,遙遠卻浩瀚的地方。他有些興奮,但是馬上就被另一種心緒淹沒了。因為他是作為侍衛,陪皇帝去的。縱然再豪邁,再曠遠,也會被壓抑成蕭瑟、悲涼。

當他真的置身在那一片狼煙猶在、飛雪猶在、嗚咽猶在的大地上,他還是被震撼了。性靈,從未感覺到那種遼遠與寂涼。生命,竟是那樣渺小如沙礫,如塵埃。納蘭怎能不被震撼,怎能不為生命感到悲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長相思》

今古河山無定拒。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戀花?出塞》

旅途,無論是什麼樣的旅途,都是孤寂的。身處異鄉,那便是將生命投放在一處不可知的荒野,不曉得前方是燈火輝煌還是幽暗死寂。

納蘭惆悵著,想念著,他知道,遠方的妻子,也在窗前默默地等待著他的歸來。他們,隔著幾千裡,卻像永遠守候在彼此身邊,只是在想要伸手觸摸對方的臉時,才突然明白,彼此離得那樣遠!

思念像毒藥一樣在他的心裡蔓延。有一樣東西,可以暫緩他的痛楚,那便是文字,是韻律。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於中好》

雁貼寒雲次第飛,向南猶自怨歸遲。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西風撲鬢時。

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

——《於中好》

更加不幸的是,納蘭病了。興許是身處苦寒之地,越來越深的思念,心裡太過空蕩,加之對於自己那個尷尬的角色越來越覺得悲哀,使他再次陷入寒疾的煎熬。

劇痛,折磨著這個純淨如水的生命。這時候的他,當然希望妻子在身邊,給他溫暖,給他貼心的照料。可是,她在幾千裡外,儘管他知道她也在默默地念著他,可是卻不能借雲和風的翅膀,飛到她的身邊。

仍舊只有文字,跟隨在他天涯的孤寂裡。

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擬憑尺素寄愁邊,愁多書屢易,雙淚落燈前。

莫對月明思往事,也知消減年年。無端嘹唳一聲傳,西風吹隻影,剛是早秋天。

——《臨江仙?孤雁》

斷腸人,在天涯。這就是此時的納蘭。身體的劇痛似乎還沒有思念更加難忍。他看不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看不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他看到的是滿目的蒼涼,生命在這裡,似乎一不留神就能被湮滅在塵埃裡。

他已經無力回味高岑,無力將那種豪邁拾起來,刻在這裡的孤寂裡。當身體遭受病痛的洗禮,人的性靈也會變得蒼白。他不能浪費力氣,他必須拿著筆,寫下自己的悲苦愁緒,他必須用僅存的那絲力氣,想念遠方的妻子。

他是蓮花,卻抵不過秋雨的侵襲;他是白雲,卻經不住狂風的暴虐;他是一切的美好,卻也是一切的淒涼!

【歸來三月晴】

“相思滿袖風吹落,湖心幾點漣漪”,當相思被風吹落,卻連個降落的湖面都找不到,這樣的相思便成了傷心。天生傷感的人,更容易被這樣的相思折磨得食不甘味。

塞外的風煙依舊,落日依舊,只是詩人已經遠去,只有一個病怏怏的魂靈,在病床上用他雖柔弱卻依舊敏銳的靈感,將一闋闋詞留在異鄉的冬天。

冬天終於還是過去了,塞外的春風畢竟也是溫暖的。納蘭的身體好轉了許多,但是卻早已憔悴不堪。他從昏暗的房間裡走出去,外面已經是明麗的豔陽天。

生命從溝壑攀爬到山坡或者山頂,總是喜悅的。此時的納蘭,看著那些微小卻堅韌的小草,甚覺欣慰。往往越是微小的生命越能抵抗烏雲風暴。微小就意味著所求不多,也便從容淡然。

納蘭覺得有所收穫的時候,遠方那個身影卻再次出現在眼前。他看得出她等待的焦急之情,甚至看到她眼中隱隱有淚水的痕跡。已經分別數月,她的等待早已化作悲傷,繼而化作淚水。想到此,納蘭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怎麼能讓那樣溫婉恬靜的女子,付出這樣揪心的等待?

他明白她的傷心,她理解他的悲愁,即使隔著萬千裡,也清晰地看到對方的淚水,聽到對方的嘆息。這樣一對人,卻被無情的現實狠狠地拋在天涯的兩端,只能在柔軟的春風裡摸到對方的臉,卻分明感覺到冰涼、悽切。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

春歸歸不得,兩槳松花隔。舊事逐寒潮,啼鵑恨未消。

——《菩薩蠻》

榛荊滿眼山城路,徵鴻不為愁人住。何處是長安,溼雲吹雨寒。

絲絲心欲碎,應是悲秋淚。淚向客中多,歸時又奈何。

——《菩薩蠻》

黃雲紫塞三千里,女牆西畔啼烏起。落日萬山寒,蕭蕭獵馬還。

笳聲聽不得,入夜空城黑。秋夢不歸家,殘燈落碎花。

——《菩薩蠻》

終於,康熙帝這次出巡到了歸去的時間。這個消息對納蘭來說,不啻是六月天裡飲了一杯冰水。他的病體似乎痊癒了,他的心情似乎愉快了,就連門前那些飛鳥也變得惹人喜愛了。

就要離開那個悲涼的地方了,納蘭竟然有些不捨。從嚴寒的冬天,到花開的春天,他居然沒有好好去欣賞那裡的風物。他那顆敏感的心,在很長的時間裡就像被封閉了起來,雖然寫了不少詞,卻沒有真正把自己的身體連同心靈徹底置於那片天空下,從心底被那裡的一切感染。沒有!他以為,這裡只有荒涼,只有空曠,只有渺遠,可此時的他,在馬上要離開的時候,把這裡的邊邊角角都走了一遍。風是軟的,雲是輕的,夕陽是恬淡的,炊煙是柔媚的。

換一種心情,便能看到不同的風景。很多時候,我們的心情決定風景的性質。此時的納蘭,雖然仍在思念妻子,但是一想到終於能回到她的身邊,他的激動之情便淹沒了所有的悲涼情調,於是他眼中的塞北,竟是那樣綿軟,那樣悠閒。即便如此,納蘭的詞也仍是蒼涼的:

深秋絕塞誰相憶,木葉蕭蕭。鄉路迢迢。六曲屏山和夢遙。

佳時倍惜風光別,不為登高。只覺魂銷。南雁歸時更寂寥。

——《採桑子》

古木向人秋,驚蓬掠鬢稠。是重陽、何處堪愁。記得當年惆悵事,正風雨,下南樓。

斷夢幾能留,香魂一哭休。怪涼蟬、空滿衾裯。霜落烏啼渾不睡,偏想出,舊風流。

——《南樓令?塞外重九》

歸來的路,還是很漫長。從塞北的荒涼到京城的繁華,一路走來,就像是夢境一般,夢裡,總是看到那個孤寂的身影佇立在幽窗前,手中拿著他的詞,眼神幽怨。

現在,那一切終於不是夢境了,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那場病加上一路的顛簸,讓他看上去有些瘦骨嶙峋。但是沒關係,在她眼中,他依然是那樣俊朗。淺淺一笑,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他一把抱住這個因等待而消瘦了許多的女子,她是他的妻子,他必須給她最溫暖的懷抱,就像她給他的那樣。

回到父母和妻子身邊,納蘭的幸福感是不言而喻的。一個人,經歷了長時間的羈旅,再次回到家裡,那份溫暖是無可比擬的。

納蘭似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這座府邸。這是一個鳥語花香的天堂,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正和盧氏坐在他們最喜歡的池塘邊。納蘭輕輕攏了攏盧氏的頭髮,盧氏轉過頭看著他,依然是那樣嬌美恬靜。

各色的花朵,把他們的依偎染成絢麗的畫面,春風一吹,那畫面便在水中搖擺著,如錦緞一般。

彈一支曲,伴你的詩情;作一闋詞,融你的嫻雅;烹一壺茶,解你的心傷;描一段眉,連你的俏麗。在這黃昏的月下,把那些悲傷與落寞,苦澀與冰涼拋去,靠近我,溫暖你。讓身邊經過的清風,把這一刻,帶給遠方,帶給過去、未來。

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歸雨。深巷賣櫻桃,雨餘紅更嬌。

黃昏清淚閣,忍便花飄泊。消得一聲鶯,東風三月情。

——《菩薩蠻》

若能永遠這樣不離分,多好!若能永遠在你身邊,化解你一切的傷,多好!若能永遠依偎在春風裡,聽風吟唱,看月徘徊,多好!

可是誰都知道,沒有永遠,永遠是一個散落在迷惘裡的精靈,偶爾看得到它的身影,可當你伸手想要抓住,它卻早已溜走。沒有人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也沒有人知道,永遠是否有影子留在某一個相逢或者惜別的眼神裡。

或許,瞬間就是永遠。只是我們太過執著。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17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短別更長別】

塵寰中的故事,總是這樣,清新中有晦暗,寧靜中有喧雜,明麗中有風雨,翩躚中有寂冷。一切都在明暗交替、悲喜變化中,一段一段被刻成回憶,交給遠去的東風。再回首,已是一輪明月照著當時,卻再也無法聽到葡萄架下的那些私語!

有微風就有狂風,有細雨就有冷雨,有輕雲就有烏雲,有圓月就有缺月。我們不能只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者說,上天不會只把美好的東西捧給我們,它在給我們一杯水的時候,卻早已給那個水杯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你卻只看到水的澄淨與清涼。當水杯突然裂開,你驚愕得目瞪口呆,而上天,卻在默默地微笑。它默默地,不動聲色,它從來都是這樣,對於人間的一切,安排得巧妙而絕情,它從來都是這樣絕情。

納蘭得到了一個讓他無比興奮的消息,妻子有了身孕。他們這兩個如冰如玉的人,在繁蕪冷寂的人世間,終於種出了一朵花,可以想象,那必是一朵麗質的、絕美的花,在他們心與心圍成的花園裡,靜靜地生長著,等待綻放。

納蘭真的太歡喜了,我們甚至看不到他臉上與生俱來的那一絲憂鬱了。看他這樣,盧氏也非常高興,她想要的,就是看到納蘭沒有悲傷,沒有憂愁。而此時的納蘭,所有的快樂都因她而起,都因他們生命的結晶而起,她豈能不開心!

他們對坐著,凝望。這一刻,他們,三個生命,就是全世界,就是所有的喜悅與快樂。當納蘭將盧氏擁入懷裡,他知道,他擁著的,是世間一切的美好。

可惜這樣的相擁還是太短暫了。康熙帝又下旨了,他命納蘭隨軍出征。多麼令人掃興的事情!

納蘭明白,自己只是一粒塵埃,風吹到哪裡,他就得飛到哪裡,作為侍衛,他必須聽從皇帝的一切安排,命運迫使他不能守在妻子身邊,靜待那個小生命來到人世。他知道,這時候的妻子有多麼需要他,可是他有什麼辦法?縱有千萬個不捨,千萬種離愁別緒,他也要策馬揚塵,走向遠方。他是納蘭,他註定要一次次從歡樂掉入悲愁,從雲煙掉入泥淖。

離別!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離別。緊緊地擁抱著,一聲聲的叮嚀伴著淚水。

“我一定在孩子出生前趕回來!”納蘭承諾道。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這次隨軍出征到底何時得歸,就像他不知道命運給他安排了多少傷心事一樣!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頭,教他珍重護風流。端的為誰添病也,更為誰羞?

密意未曾休,密願難酬。珠簾四卷月當樓。暗憶歡期真似夢,夢也須留。

——《浪淘沙》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頭。欲將離恨尋郎說,待得郎歸恨卻休。

雲澹澹,水悠悠,一聲橫笛鎖空樓。何時共泛春溪月,斷岸垂楊一葉舟。

——《鷓鴣天?離恨》

納蘭曾經想過,自己也能策馬疆場,書寫一段碧血丹心的故事。而當他走向戰場,卻深深地被震撼了。那些刀光劍影,那些鼓角爭鳴,以及那些被遺落在塵埃裡的卑微生命,都沉重地敲擊著他那顆晶瑩剔透的心。他不屬於戰爭,他的血液裡雖然仍有滿洲人的英勇,卻沒有因掠奪生命而產生的快意。

從來都是孤冢葬英雄。任你縱橫人世間,到頭來不過是一抔土,一片黃沙。千年之後,或許仍有人知道你的名字,那又如何?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而那些往事卻落了塵,漸行漸遠。

納蘭的思緒飄得很遠,當他從遙遠的思緒回到現實,看著眼前的一切,實在不是自己那顆心所喜歡面對的。他拾起了文字,在戰馬的呼嘯與硝煙的瀰漫裡,他自有他的清淨世界,那便是詞:

五夜光寒,照來積雪平於棧。西風何限,自起披衣看。

對此茫茫,不覺成長嘆。何時旦,曉星欲散,飛起平沙雁。

——《點絳唇?黃花城早望》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如夢令》

泠泠徹夜,誰是知音者?如夢前朝何處也,一曲邊愁難寫。

極天關塞雲中,人隨雁落西風。喚取紅襟翠袖,莫教淚灑英雄。

——《清平樂?彈琴峽題壁》

納蘭急切地等待著戰爭結束,因為他知道,遠方,自己的孩子快要降生了。他無比糾結,多希望上天賜給他一雙翅膀,飛回到明府花園。可是上天賜給人們的經常不是他們想要的。此時的納蘭,眼中仍然是號角聲、廝殺聲、哭喊聲,仍然是一個個生命,從喧囂走向寂靜。

戰爭終於結束了,納蘭馬不停蹄地追星追月,他告訴自己:必須趕在孩子出生前,回到妻子身邊。他知道,只有自己在身邊,妻子才能安心,他是她的城堡。

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有趕上。他趕上的是一個噩耗。

孩子保住了,而他的妻子盧氏,卻因為難產永遠地離開了人間。

生命有時候脆弱得像泡沫,一碰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納蘭不敢相信,可是他不得不相信。那個曾經嬌俏雅靜的身影,如今冰冷地躺在那裡,他走過去,看著她的臉,仍是那樣秀美,卻被蒼白籠罩著。蒼白,此刻的心,納蘭的世界,也是這種顏色。

無言。納蘭心如死灰,他就在妻子的身邊,佇立了很久很久,像雕像一般,沒有一點兒表情,甚至沒有淚水。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反而流不出淚水。我們知道,他的淚水早已在心底流成了河,流成了江海。

我們實在不知道,宿命為何要這樣蹂躪這樣一個生命!他是那樣的詩性,那樣的悲冷,卻要在這樣慘淡的人世從悲冷走向更深的悲冷。他只是一個柔軟的生命,為何讓他遭遇這樣的狂風暴雨?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山花子》

【傷心畫不成】

生命,就是不經意間掉落在人間的種子,在大地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不經意間,天空暗淡了;不經意間,大地昏昧了;不經意間,人間荒蕪了。太多的不經意,讓我們防不勝防。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有彩虹還是雷電在等待我們。我們能做的,只是守著方寸之間的心,靜待一切的風雨飄零。

一瞬間,從白天到黑夜;一瞬間,從滄海到桑田。真的,只是一瞬間。

就那麼一瞬間,納蘭從四月天的明麗世界,落入了寒冬的淒涼荒原。他心無所依。

他在窗口,在小徑,在池邊,在所有他和妻子曾出現的地方,掀開那些絢麗的回憶,他忍不住回憶,也只有回憶,能讓他找到些許溫暖,他的心太涼了。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臨江仙》

那時候,他們在紅燭下凝望對方,她巧笑倩兮;那時候,他們在月光下彈琴賦詩,她如玉如風;那時候,他們在春風裡談笑風生,她婉約如詩;那時候,他們在斜陽裡靜靜相依,她靜美如畫……那時候,他們在一起,天和地,春與秋,都是夢,都是詩,都是他們手牽手的溫熱與快樂。那時候,風輕雲淡,鳥語花香;那時候,碧天如水,月也多情……

納蘭,這個情思細膩的詞人,這一縷深情悽切的精魂,一次次飛回到當初攜手的水榭樓臺,一次次地讓自己淪陷在那時候雲天下的依偎中。

他以為,精誠所至,就能金石為開,就能讓自己沉睡的妻子醒過來,再回到那些絢麗的從前。可是他的一切念想與回憶,都化做最深的悲涼,一點一滴留在心底,成為他心內無限的傷痕,永遠也無法撫平。他的心早已傷痕累累,可這次的傷痕,太寬廣,太幽深,以至於他陷進去找不到出口。

納蘭落入一個黑暗的深淵。那些美麗卻蒼白的回憶,只能讓他整個人整個生命一次次地陷落在空寂裡。他想沉沉睡去,不再想來。夢裡,妻子依然清麗動人,為他烹茶置酒,為他研墨彈琴,淺淺一個笑,勾著黃昏的月色。她依然是那樣靜婉嫻雅,一顰一笑,都如春水一般流入納蘭的心扉,給他孤寂的心以滋潤、滌盪。

夢境再動人,也有醒轉的時候。納蘭不願意醒轉,可是他身處紅塵,仍然必須在那一片寂寞的人間獨自前行。

晚妝欲罷,更把纖眉臨鏡畫。準待分明,和雨和煙兩不勝。

莫教星替,守取團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

——《減字木蘭花?新月》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虞美人》

納蘭,他不需要富貴,不需要功名,不需要榮寵,什麼都不需要,他只要一份真摯的愛情,執子之手,白頭偕老。他只要守著心愛的人,一彎月,一杯茶,一首詞,一簾風。如果可以,他寧願和妻子結廬鄉野,種花種地種寧靜;他寧願和妻子攜著手遠走天涯,在最遠的旅程中編織最甜蜜的日日夜夜。如果可以,他只願將一束山花送給溫婉的妻子,看她嬌俏的笑。

可是,這“如果”太悲涼。就像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時光每天都在流逝,初見時的歡欣喜悅,初見時的迷戀沉醉,經不住一場風暴,一次浪潮。世間一切的美景,都是那樣柔軟、纖細,經不起風吹雨打。而這世界,這人間,又偏偏這般堅硬、冰冷。

如果,也就是窗口的風,怎麼都抓不住;如果就是枝頭的葉,到了時節總會落。當幸福被碾碎在時光裡,留下一懷的悲涼,無處言說!此刻的納蘭,希望思緒凍結,可是一轉念就是那個熟悉的身影,一轉頭就是那張恬靜的笑臉。

依舊只有文字,徘徊在他的身邊,趁他的心帶著微溫,走到他的筆端,傾瀉而下,成為詞句,成為流觴,成為納蘭心底細密的雨絲和悲傷。

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溼琅玕影。閒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

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呵手為伊書。

——《虞美人》

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

——《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青衫溼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淒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青衫溼遍》

他喝醉了!從來沒有這樣長醉過,一連幾天都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但即使是這樣,迷離之間,他的眼前仍是妻子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

而當他從那場酒醉中抽身出來的時候,卻進入了另一個難熬的境況。寒疾,這兩個字對納蘭來說就是噩夢,此時,他不得不再次跌入這場噩夢,身體和靈魂,一起陷入無邊的冰涼。

就算是在塞外患病時,他也沒這樣絕望過。那時候,至少還知道,有個人在遠方等待著他的歸來,至少還能從窗口的風中聽到妻子遠方的問候。而此時,他的眼前雖然有不少人在噓寒問暖,卻少了那個他最想要的人。她在另一個世界裡獨自飄蕩,她已經無法給病床上的悲傷之人一絲慰藉!

他們,隔了一道門,叫生死。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蝶戀花》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臨江仙?寒柳》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浣溪沙》

病痛使人清醒,也使人麻木。納蘭是清醒的,他希望是麻木的,他希望自己的一切思維停止,可是他又不捨得忘卻,那些良辰美景歷歷在目,他寧願在回憶中痛苦,也不願放棄任何屬於他和她的過去。

這就是納蘭,明知道想得越多悲傷也就越多,卻還是忍不住去想。不悲傷、不淒涼便不是納蘭!所以我們才這樣憐愛他。

【佛前的青蓮】

紫陌紅塵,是一道藩籬,無數的生靈在這裡,編織著無數的愛恨情仇、悲喜浮沉。每一個生命,無論身在高山還是河流,無論高貴的還是卑微的,無論壯美的還是清淡的,都必然要面對風雨,面對一切的聚散離合。

生死只在一線之間,就看我們能否放下。所謂生離死別,其實不過是浩渺蒼天下的一些小插曲,就像一朵花的綻放與凋謝,一片葉的吐綠和飄零。只是我們永遠做不到那樣淡然,我們永遠逃不出那道藩籬,因為,我們在人世尋尋覓覓著。

人間的每一次相遇,都是緣分,每一次相別,也便是緣分的終結。放下,就依舊是燦然的晴天;執著,就會陷在悲傷裡。

納蘭,他的心思,他的性情那樣純淨自然,就好像山間潺潺的山泉,未經塵俗的喧囂。面對每一次的別離,他的心彷彿都會凋零一次。

悲傷、寒疾、苦痛的人生將納蘭逼到了歲月的深海邊。他走不過去,只好回頭。回頭是岸?在經歷過生離死別的劇痛後,漸漸康復的納蘭,似乎聽到這麼一句。至少在某一瞬間,他聽得很仔細,那個聲音在雲端清晰地傳到他的耳朵和心中。

從悲傷中回頭?從寂寞中回頭?當他回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幾本經書:《法華經》《楞伽經》《大悲咒》。從小他就熟讀這些經書,卻總是參不透其中的深意,總是在應該放下的時候執著,在應該淡然的時候澎湃。每一次,他都陷在悲愁中無法自拔,就算終於出來,卻也是心傷一片,無法彌補。

“至少,我們一起有過那麼多的幸福!”也許,這就是解開心結的辦法。不是如果,而是至少。若只有半杯牛奶,不要嘆息只剩下半杯,而應該欣喜至少還有半杯,就算沒有了牛奶,還可以欣賞那個杯子。

他似乎回憶起來,在表妹入宮以後,他也用同樣的理由安慰自己。生命中有過那些美好,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就算是相守到百年,最後還是要歸於塵土,又何需讓自己陷落在無謂的愁緒裡。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悽迷。未夢已先疑。

——《望江南》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憶江南》

在很長的時間裡,納蘭總是捧著一本《楞伽經》,他沉浸在深邃的佛理中。那是治療他傷口的良藥,是撫慰他心靈的雲和月。那是一片澄淨的世界,不同於以往他所沉醉於其中的世界,這片世界裡有淡然,有寧靜,有菩提的葉,有超然的精神。他像是一個孩子,在其中漫步,幾乎忘了回家的路。

他字號“楞伽山人”,便是希望自己放下悲情,在佛前靜靜坐著,忘了人世的雲煙。後來,嶺南詩人梁佩蘭在給他的哀詩中寫道:“佛說楞伽好,年來自署名。幾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經常在佛經裡沉浸著,納蘭也變得平靜、淡然了許多。

一個多情種,一個惆悵客。當那雙明淨的眼睛凝視在佛的空性裡,當那顆敏感的心徘徊在佛的微光下,他彷彿看到了,自己本就是佛前的一朵蓮花,在清涼的水中悠然自得。來這人世,體悟一回,便即歸去。

無論如何,在佛的清靜世界裡,納蘭走出了妻子離世的陰霾。他又感受到了陽光、山水、雲月。他感覺到了生命仍是溫熱的,性靈仍是鮮活的。

一個人,經歷過生離死別,就能變得通達。而他,不僅經歷了死別,還經歷了佛海的漂盪。他沒有大徹大悟,卻真的從悲傷中騰出身來了。

前面仍然是一個繁華的世界!他仍然是明府花園的貴公子!仍然是那個才比子建的納蘭!

當然,他還是康熙皇帝的侍衛。經歷了佛學的浸染,納蘭真的變了許多。他似乎能夠坦然接受這個職位了,雖然他仍然對功名利祿沒有興趣,卻不像從前一樣厭惡那種被人置於棋盤之上,沒有任何自由的感覺了。

每個人其實都是棋子,皇帝也是,上天把他擺在皇帝的位置上,他就沒得選擇,只能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來回走動,卻始終走不出那片天地。其實,他比平常人更沒有自由。

此時的納蘭,除了在康熙帝身邊,做好他的本職工作,還不能閒著。作為明珠的長子,在妻子離世之後,明珠夫婦早已聒噪著要給他續絃了,雖然無奈,卻也不得不遵循他們的意思。

另外,還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便是營救吳兆騫的事。他和顧貞觀約定了五年之期,以他的個性,無論如何必須在五年之內讓吳兆騫安然地從寧古塔回來。過去的幾年時間裡,他已經多次向父親明珠提起此事,卻總是被明珠搪塞過去,畢竟吳兆騫是在順治年間就被押送到寧古塔的,此時正值康熙盛世,明珠這個皇帝面前的紅人,何等聰明,豈能隨便插手這麼一件棘手的事情?

這次,納蘭再次向父親提起這件事,並且加上一個砝碼:如果父親不能幫他辦好這件事,他就不續絃,並且辭掉侍衛的職位!

納蘭明珠,他對納蘭容若的希望,無非是一方面要為納蘭家族添丁,另一方面要走出一條光輝大道,為納蘭家族增光。納蘭之所以以那樣的砝碼來“要挾”,就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父親想要什麼。雖然就算父親設法把吳兆騫營救出來,他也不會一心一意地走功名之路,但他必須這麼說。因為,他對顧貞觀許諾過。一諾千金,是他的性格;對朋友的託付全力以赴,也是他的性格。

納蘭,悲傷如他,純真如他,深情如他,淡泊如他,我們如何能不喜歡!

【續絃的無奈】

傷痛、離別、糾結、困頓,種種的生活曲調,經歷過,從中跋涉出來,然後重振精神,走向另一段或苦澀或甜蜜,或悠長或短促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我們生於世間,就如草木一般,不得不經歷春夏秋冬的變化。有時候,無論我們多麼不情願,很多事情還是要做。我們只是微塵,只是細葉。

雖然從佛經中緩步走出的納蘭,心靈寧靜了許多,但是那些早已刻在心底的巨大傷痕,卻時不時地滲出鮮血,讓他疼上一陣子。他的心仍然是細膩而敏感的,他的情仍然是純淨而深摯的,只是,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他的情無處投遞,無所依歸。

轉眼間,妻子盧氏去世已經三載。這是多麼漫長的三載,他的心一次次在回憶中痛得無以復加,雖然後來在佛前安寧了一些,可是每每想起那個嫻靜的身影,悲傷還是會湧上心頭。三年來,他已經為她寫過很多的詞,他知道,她喜歡他的詞,而他,最喜歡為她寫詞。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迴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戲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鄰笛,譜出迴腸。

——《沁園春》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唯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悽風打畫橋。

——《於中好?七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悠悠盪盪的三年啊,漫長卻也短暫。殊不知,過不得兩個三年,納蘭自己也會成為雲端的一縷魂,只把那悲傷、落寞的詞章留在人間。

有時候,他希望能有個人走進他心裡,但是一轉念,又怕走進來一個陌生人,驚擾了對妻子的思念。父母一次次地提起給他續絃的事,他總是支吾,對於他的性格,明珠夫婦自然也瞭解,便不好太勉強他。

現在,三年過去了。納蘭再無理由推脫。他終於答應明珠,續娶了官氏。官氏是滿清八大貴族的第一望族——瓜爾佳氏的後人。其曾祖父費英東,是努爾哈赤最為倚重的五大臣之一,作戰勇猛,為清朝開國元勳。其祖父圖賴,父親樸爾普,都被封為一等公。出身於這樣一個大貴族家庭的官氏,渾身充滿了貴氣和豪氣,而這,是納蘭不喜歡的。納蘭喜歡的是表妹和妻子那樣溫婉、雅靜的女子。

以納蘭的性情,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那就不可能對官氏這個驕蠻的女子傾心相待。這樣一個女子,在他生命中就算存在一百年,也只是一個過客,是一朵遍山都可以看到的野花,納蘭絕不可能把滿懷的深情投放在她那裡。

毫無疑問,對官氏來說,這場婚姻也是個悲劇。想必她也不會很喜歡納蘭這樣一個多愁善感的詞客,她一定也是被當做官場交際的犧牲品嫁到了明府。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哀,無論高貴還是平庸,只是無法言說罷了。

總之,官氏其人,明媒正娶地進了宰相府,卻冷落地度過了若干年。她不能給納蘭溫暖,納蘭也不能給她溫暖,我們可以想象,他們可能也相敬如賓,卻絕對不會相濡以沫。

他們,也許根本就不該相逢,但就是這麼兩個人,卻還是在人間相逢了,命運的安排,經常讓人啼笑皆非,卻又無可奈何。

後來,納蘭又納妾顏氏。那時候的納蘭,在經歷了與官氏那段相對無言的生活以後,仍然只能藉著對妻子的回憶來溫暖自己。他偶爾也想起那個在宮中悽悽切切的表妹。只是,他對其他女子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似乎沒有人能夠再給他心底需要的暖,沒有人能夠讀懂他詞句裡的悲涼和清冷。

所以,他就像是一個麻木了的人,默默接受了納妾的事實。

納蘭何嘗不想有個溫婉如玉的女子,靠近他,聆聽他;他何嘗不想把那一腔的情思,留給某個值得愛的女子。他知道無人能取代妻子,但至少,有個人伴著,度過每一個黃昏、黎明,看每一次的月圓、每一次的花開,也能給寂寥的心些許安慰。

顏氏自然沒有盧氏和表妹那樣嫻雅清幽,可也是個秀美安恬的人,可她仍不能打開納蘭的心扉。那塵封了許久的心門,始終緊閉著,只有秋風能從門縫裡吹進去,吹出心底的涼。

不過顏氏畢竟還是給了納蘭一些溫暖,與很多尋常人家的女子相比,她算是一個佳人了。納蘭對她雖然不能傾心相愛,卻也疼惜有加,她是個賢惠的女子,納蘭的心是那樣柔軟,他不會傷害這樣一個女子。偶爾,他也會給她一個肩膀;偶爾,他也會為她寫詞;偶爾,他們也在一起談笑。可是納蘭知道,顏氏不是他心靈的鑰匙。納蘭,依舊在月下黃昏,懷念著妻子,惆悵、悲傷: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鬢雲松令》

有一個人,能解開納蘭的心鎖,但此時,她還在江南,在如夢如歌的水鄉,寂寞地等待著一個純真、多情而才華橫溢之人,走進她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過著,就像門前的流水,不管你是快樂還是憂愁,不管你是氣衝霄漢還是低迴波折,日子都像一顆顆珍珠落在大地上,撿起來是一天,錯過了也是一天。

納蘭,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度過了若干年,看上去平淡,卻是在惆悵中平淡,在平淡中悲涼。他總是忍不住回憶,看著窗邊的月亮,卻也只能嘆息:多情對月說相逢,卻無奈,人間天上!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18章 江南煙水相逢後

【淥水亭雜識】

人固然是一棵草,無可避免地要經歷春夏秋冬的輪迴變化;固然是一粒塵,逃不開被風吹到茫茫天涯或者寂靜的角落。而同時,人也可以是一朵花,如夏花般絢爛後,如秋葉般靜美地離去;也可以是一彎月,清涼淡雅,不沾塵埃。人不能決定命運,卻可以選擇志趣。

納蘭的志趣,便是以靜純的眼神和心性,看世間一切的美好,再用悲傷的詞句雕刻出來。而在這樣心性、志趣指引下的納蘭,擁有很多知己。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便可以無憾。於是我們知道了子期伯牙,知道了高山流水。納蘭所擁有的知己,自然不是王公貴胄,他雖出身於貴族之家,但是他的心卻如秋草般恬淡,如清蓮般傲然,他不屑那些走狗鬥雞的紈絝子弟,不屑那些爭名奪利的官場之徒,不屑那些高高在上藐視生命的醜惡嘴臉。他所喜歡結交的,是清風明月般真純、清靜的風雅之人。

顧貞觀、朱彝尊、嚴繩孫、姜宸英……這些人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榮耀的身份,他們有的只是一顆純淨的心,兩袖清涼的風。他們與納蘭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至情至性。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將一份友情刻畫得純粹而深刻,真摯而清淡。

納蘭十九歲那年,除了修建通志堂書齋,還修建了一座亭,納蘭為之取名叫淥水亭。淥水亭位於明府的西花園裡,如今是宋慶齡紀念館,緊鄰後海,觸目便是柳蔭湖光,雖然被城市的繁華包圍著,卻很有幾分江村野趣。

淥水亭建成後,納蘭還寫了一首七絕來紀念:

夜色湖光兩不分,碧天萬頃變黃雲。

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閒庭掛夕曛。

就在皇城之外,繁華的北京城裡,氣派的明府內,納蘭建了這樣一個頗具野逸風格的亭子,不為別的,就為了一份閒情,一份逸緻,一份以文會友的雅緻之心。

後來,納蘭與好友經常在此飲酒賦詩、開懷暢談。試想想,那是怎樣清雅的情景。幾個知己好友,從不同的地方趕來,在這一繁華中的清淨角落,天高雲淡,花香水清,或者,在紛紛飛雪中,在秋風乍起時,泡一壺好茶,取一壺好酒,圍坐在一起,忘記凡塵的一切紛紛擾擾,只論詩詞,只說風雅。把一切的春花秋雨,夏風冬雪,編織成一首一首的詩詞,暢快地吟詠,恣肆地沉醉。

江南與塞北,豪放與婉約,一起在酒杯裡醉。這便是快意的人生!

納蘭喜歡這樣的情景,他珍惜每一次與好友的相聚,在這世間,他太孤寂了,深愛的女子,表妹入宮了,妻子離世了,他的心更是冰涼如寒玉,沒個春暖花開的地方。與好友在一起,談談各自的見聞、心事,填幾首詞,飲幾杯酒,雖然短暫,卻也給那顆清冷的心些許安慰。

然而,越孤獨的人越害怕離別。每一次告別好友,那種惜別之情又讓納蘭的心底如秋風吹過,一陣陣的涼。

納蘭編寫過一部《淥水亭雜識》。他蒐集經史資料,將自己的心得,加上一些好友的見聞,整理成文,花費了三四年的時間,終於完成了這部書的編著。《淥水亭雜識》包含歷史、地理、天文、佛學、音樂、文學等多科知識,內容可謂海納百川,包羅萬象。

從《通志堂經解》到《淥水亭雜識》,我們看到,納蘭除了填詞,除了把悲傷的情懷刻在詞句中,他也有喜歡做的事,那就是著書。他喜歡把自己置身在書海里,然後把那些紛亂駁雜的書,理出頭緒,然後編寫成系統的書。他喜歡把自己淹沒在這樣的文字世界裡。所以,在他考中進士後,他希望康熙帝能把他安排到翰林院,可是康熙帝實在太喜歡他的才學,於是他成了侍衛。儘管如此,納蘭還是在閒暇時,完成了《淥水亭雜識》的編著工作,他喜歡那種成就感。

《淥水亭雜識》編著好以後,朝廷官員對納蘭的才學更是無比敬仰。再加上他是明珠的兒子,自然有很多人來拍馬溜鬚。納蘭無比厭煩,他早已煩透了那些嘴臉,那些溢美之詞在那些人口裡說出來,就好像春風經過糞坑後吹來,讓人作嘔。

值得一提的是,《淥水亭雜識》裡面,還用不少筆墨寫了納蘭對於西學的看法。那個時代,大清帝國是什麼?是天朝。是要那些夷人來朝拜供奉的,那是捧著幾千年的中華文明,不屑一切外來文化的時代。而納蘭,他喜歡,他像孩子一樣,喜歡穿梭於各種有趣的地方,西學對他來說,就像從未到過的一座孤島,進去後發現,那同樣是一個寶庫。

納蘭在書中記載著:中國的天官家說天河是積氣,天主教的教士在前朝萬曆年間到了中國,卻說氣沒有千古不動的道理。用他們的望遠鏡觀測天河,發現那是一顆顆的小星星,歷歷分明。

他直面西學的優點,直言不諱地說:“西人曆法實出郭守敬之上,中國未曾有也。”純真的納蘭,在那樣閉關鎖國的時代,孤單地走進西學的天地,不為別的,只為求真,只為喜歡。

可以想象,納蘭也會把他對於西學的理解與好友一起分享,恐怕有時候也會爭得面紅耳赤,畢竟,那是一個固守的年代,文化的觸角很難觸到大洋彼岸的風情。當然,那些分歧改變不了納蘭與知己好友的情誼,他們都是心性至純至真的人,飲一杯酒,和一首詞,依舊是明月清風且相伴,酒醉笑平生。

【聚散苦匆匆】

聚散、離合,這便是生活。那些風花雪月再美,也總會被時光塗上淡淡的哀愁,留在醉酒賦詩的過去。在不經意間,一陣風、一簾雨,又將那些人,從記憶送回到現實,於是又是一次歡聚,然後又是離別時的愁緒。

如此而已。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卻也總有很多筵席,在某一些路口,某一些寂寞的洲頭,等待著每一個孤寂的性靈。

康熙二十年,納蘭二十七歲。他突然發現,很久沒有與好友相聚了。於他,那些好友是心靈的青草地,是生命的依歸處。尤其是當鍾愛的紅顏離他而去的時候,若能與知己好友傾談暢飲,填詞作賦,也能給孤寂的流年一些安慰。

他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場聚會,歷歷在目,卻又那樣遙遠。

那一年是康熙十七年,康熙帝下詔設博學鴻儒科。早在唐朝,就有了博學宏科這個名目,是在進士及第的讀書人當中在做精選,考中者就是進士中的進士,狀元中的狀元,也就是精華中的精華。到了清朝,博學宏科改名為博學鴻儒科,意義卻與以前大相徑庭,不是為了選擇精華中的精華,而是為了網羅天下知名的在野文士,為朝廷所用。

於是,一時間,天下名士彙集京城。很多人倒不是為了出人頭地,而只為了以文會友。文人如納蘭,總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幾個志趣相投的人,以慰平生。

嚴繩孫、姜宸英、朱彝尊,這些都是讓納蘭無比激動的名字,他們都從各地趕來,赴那次盛會。當時的納蘭,妻子離世已有一年時間,雖然在佛學的浸染下少了很多悲傷,可是骨子裡的悲涼卻依然深深地埋藏著。好友相聚,能給他寥落的日子增添很多快樂。

淥水亭,一草一木,都見證了那次歡聚。流雲繞水,詩酒入風。知音相聚,無限快意。

除了嚴繩孫、姜宸英、朱彝尊,那次聚會還有兩個人——陳維崧、秦松齡,都是些才學滿腹的性情之人,一見如故,毫無隔閡。這些人都比納蘭年長許多,卻能與他傾心相交,由於納蘭是明府的公子,當然會被小人妄加揣度。那又如何?君子坦蕩蕩,他們以純粹的性靈相交,明月可鑑,何懼世人的流言飛語!

只是那樣的聚會,轉眼已經過去了三年。白駒過隙的時光,就是這樣匪夷所思,有些人,也許一別之後,此生就再也無緣相見了,這就是生活的無奈。對於納蘭這樣的人來說,那便是無限的悲涼。

才聽夜雨,便覺秋如許。繞砌蛩螿人不語,有夢轉愁無據。

亂山千疊橫江,憶君遊倦何方。知否小窗紅燭。照人此夜淒涼。

——《清平樂?憶梁汾》

在納蘭想念那些天涯相隔的朋友時,他終於又盼到了一次聚首,而這次,更有意義。

這年十月,有個人歷經二十幾年的煎熬,從寧古塔的荒涼裡走出來了,他叫吳兆騫。這一年,距離納蘭與顧貞觀的約定,恰好過去了五年。

五年,納蘭不負知己之託,不負當初承諾。絕塞生還吳季子,不管中間經過多少波折與艱險,納蘭以知交的名義,完成了這個使命。交友如他,何憾之有?

當初,顧貞觀來京,納蘭為他建了一間茅屋,取名花間草堂。

康熙二十一年的元夜,花間草堂里人影晃動,詩情流轉。吳兆騫、顧貞觀、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姜宸英、納蘭容若,那個時代文人中的精英,如群星般聚集在花間草堂,那繁華中的清雅之地,被詩酒揮灑成夢境,成狂歡。

在那場賦詩飲酒的歡宴上,顧貞觀吟了一首詞:

惆悵悽悽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朝玉階?秋月有感》

這首詞的作者,在江南,她叫沈宛。

她自幼生活在江南,秀美多姿,有著水鄉女子的靈婉清致,琴棋書畫精通,喜好填詞譜曲,彈琴唱曲,在一年一度的花魁比賽中,年年奪得花魁稱號。她雖然只是一個藝妓,卻生性孤傲,一般人不入她眼,卻傾慕遠方一個未見過面的才子。那個人,叫納蘭容若。

沈宛手抄了納蘭的詞集,愛不釋手,總是在風前月下默默吟誦,她知道納蘭不僅是一個難得的才子,而且情深意重,一腔的悲傷讓人憐愛。雖然隔著幾千裡,可是這個女子,卻早已對納蘭的一切瞭然於心。她喜歡他的詞,喜歡他的性情,也喜歡他的悲傷。只是,身處江南,那一汪碧綠的水中,只能在想象中看到納蘭俊逸的臉,一次次地悵然。

納蘭喜歡那首詞,當他聽說竟然出自於一個女子之手,他頗感驚訝。而當顧貞觀講了沈宛對他的仰慕之情,他無比驚喜。想象著遙遠的江南,那個如畫如詩的佳人,獨自立於軒窗前,手捧一卷他的詞,一字一句流入她的心海,她是那樣靈動清婉,彷彿就在花間草堂的門外,靜靜地佇立著。

江南。沈宛。註定與納蘭有緣。那次聚會後,納蘭渴望去江南的小橋流水邊,去那個水柔風輕月清朗的地方,赴那段情緣。

【俗世的紛擾】

當一場聚會以最華美的形態出現,那麼也必然要以最悲涼的形態結束。那次元夜的聚會,只如一場絢麗的煙花,以最快的速度消散在夜空裡,再回首隻剩下那些朗朗的吟詠之聲,快意的觥籌交錯之聲,迴盪在那天的月色中。

很短暫,很悽清。當偌大一個明府花園裡,納蘭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月下徘徊,舉一杯酒也無人共飲,吟一首詞也無人唱和,那麼,這個世界也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身邊有官氏,有顏氏,但她們不明白他的惆悵落寞,她們在他的生命中,只是兩盞燭火,燈光昏暗,照不到納蘭心底的憂傷。

生活還在進行著。越具有詩性的人,越害怕無味的生活。而納蘭,在與知己好友分別後,還必須在灰色的生活中,扮演那個令他憤懣不堪的角色。此時,二十七歲的納蘭,已經被康熙升為一等侍衛了。但是這於他又有什麼意義?從卒子變成馬或者車,卻始終還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到不了屬於自己的廣闊天地。

納蘭最討厭的就是察言觀色、點頭哈腰的卑賤姿態,與好友在一起時,他沒有任何拘束,而與皇帝在一起時,無論皇帝多麼欣賞他,畢竟那是天子,伴君如伴虎。納蘭不情願,但卻必須經常賠笑著,笑得那樣不知所謂。

康熙喜歡到處去巡視,納蘭作為侍衛,必須緊緊跟隨。他的感覺是,自己就是一葉浮萍,漂在水中,水往哪裡流,他就漂到哪裡。毫無疑問,納蘭厭煩透了這種感覺。

在那些年裡,納蘭跟隨康熙去過很多名勝,走過很多山川。納蘭喜歡旅行,用他純淨的眼睛去欣賞路上的風景,從杏花春雨的江南,到鐵馬西風的塞北,從繁華喧囂的城市,到恬靜祥和的鄉村。足跡所到之處,納蘭都會將心愛的文字串連成詞句。跟隨帝王出巡,對於納蘭來說,也就只有這麼點快樂了。

我們想象,那是怎樣有趣的畫面。兩個人,兩種生命極致,行走在同樣的旅程,一個人威武煊赫,指點江山;另一個人憂鬱多情,激揚文字。他們似乎有千萬裡的距離,卻又那樣相得益彰。他們是一棵樹、一朵花,前者給大地莊嚴,後者給大地絢爛。

無恙年年汴水流。一聲水調短亭秋。舊時明月照揚州。

曾是長堤牽錦纜,綠楊清瘦至今愁。玉鉤斜路近迷樓。

——《浣溪沙?紅橋懷古,和王阮亭韻》

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閒氣屬閨房。生憎久閉金鋪暗,花冷迴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淒涼。誰教生得滿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猶為蕭家照斷腸。

——《於中好》

他們去過江南!那是納蘭想要停駐下來,細細領略一番的地方,那是納蘭的夢。夢裡,有個靈婉的女子,捧著他的詞,如飲清泉一般品味著。可是他不能在那夢一般的地方停留,他是詞人,但跟著皇帝,他只是一個侍衛,一顆棋子,他沒辦法把自己完全地交給那裡的煙水。於是,只如蜻蜓點水般,掠過,把無盡的眷戀留給那裡。

不僅是侍衛這個職位讓納蘭無奈,生活中總有那麼些是是非非,讓人想遠離卻又抽不開身。納蘭曾經有一個朋友叫徐嘉炎,是朱彝尊的同鄉,也曾出現在淥水亭的某一次聚會中。但後來徐嘉炎和他們這個圈子漸漸疏遠了,他在《玉臺詞記》中寫道:“開亭淥水,雕槧梁溪,幾成終南快捷方式。”意思是,那些與納蘭在淥水亭相聚場合詩詞的文士,在梁溪雕版刻書,不過是為了依附於納蘭明珠這棵大樹,覓得一條做官的捷徑。

納蘭,他的心那樣明透,聽到這樣的話語,自然是頗感冰涼。

徐乾學當年被貶職以後,又慢慢爬升到了很高的位置,此時與明珠之間出現了很深的矛盾,一個是老師,一個是父親,納蘭被夾在中間,頗為尷尬;當年的書法老師高士奇受到了康熙帝的寵幸,而高士奇曾經和朱彝尊、秦松齡結怨,納蘭必須從中協調;徐嘉炎因為和朱彝尊的矛盾,倒向高士奇的一邊,朱彝尊被貶職;嚴繩孫見朱彝尊被貶職,便毅然抽身宦海,回鄉過田園生活了;陳維崧在康熙二十一年上元之夜那場聚會後,因患頭癰,不治而之;顧貞觀離京南還,很久未見了。

雖然納蘭的詞總是充滿了悲悲切切,但在他眼裡,世界是美好的,是絢爛的。他希望世間沒有紛擾,沒有糾葛,沒有風雨,沒有暗流。他希望那是一個永遠明麗清朗的世界,但這只是一顆明淨如水的心,對這個喧囂塵世的美好期盼。塵世,永遠是塵埃漫漫,沒有幾個人,像他那樣純淨,沒有幾個人,像他那樣永遠有一顆純真的心。

對於那樣波折不斷的塵世,納蘭真的倦了!

空山梵唄靜,水月影俱沈。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許塵侵。歲晚憶曾遊處,猶記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絕頂茅庵裡,老衲正孤吟。

雲中錫,溪頭釣,澗邊琴。此生著歲兩屐,誰識臥遊心。準擬乘風歸去,錯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襪青鞋約,但向畫圖尋。

——《水調歌頭?題西山秋爽圖》

他多想,乘一條小舟,劃到江南,劃到五湖,劃到夕陽盡處。他多想,去到那個小橋流水的地方,逢著那個如水的女子。

這不是夢,不久以後,他就會出現在江南,與那煙水迷濛中等待的佳人,相逢一笑,笑秋風,笑寂寥!

【江南夢裡行】

註定相逢的兩個人,即使是身處天南地北,也會穿過茫茫人海,逢著對方。他們早已在月光裡,在清風裡,見過很多次。他們早已被一根無形的線,緊緊地連在一起,那根線被時間一天天地收緊,他們,便一步步地跋涉過遙遠,走到彼此面前。

在納蘭對生活中的各種境況感到窒息之時,他終於等來一個好消息。康熙帝又要南巡了。江南,這個如煙如霧、如詩如畫的地方,在遠方靜靜等待著一個才子,等待著他將靈動的詞句,賦予那一片地靈人傑的天地。

他來了!這次無論如何,要不虛此行,要留下一段故事。

在妻子過世的這些年,納蘭除了偶爾與好友相聚能體會些許快意,那顆心始終是涼透的、空寂的。他需要一個靈動清婉的女子,給那些蒼白的日子,塗一些色彩。

康熙二十三年,納蘭三十歲。這年深秋,他隨著康熙帝來到了夢中的江南。雖然是深秋,江南依舊是那樣安恬、靜美,如一幅筆意清淡的畫,展開在納蘭清透的眼前。

但是他,更想看的是另一幅畫。綠紗窗前,一個倩影,靜倚著斜陽,手捧詩卷,風吹過髮梢,她微微地惆悵。想象中的她,意態柔靜,心思細婉。

是的,她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正如他跟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他們,在那個深秋,在江南的畫意中,很安靜地相見了。就像早已知道要相見似的,竟然沒有太多驚喜。

沈宛幽幽地問一句:“你真的來了?”納蘭點頭:“是的,我來了!”

這便是他們的相逢,很淡,很靜。可就是這樣淡、這樣靜的相逢,誰又能說不是柔腸百轉後的無限喜悅呢?

她為他彈琴,他在一旁聆聽著,然後為他填一闋詞,再共飲一杯女兒紅,共看窗前的明月在天邊遊走。就是那樣安恬,卻又深刻得無以復加。

那些天,他們也曾一起走在江南的長天碧水中,走在江南仄仄的青石板小巷裡。他們像是一對神仙眷侶,經過的地方,總會被人投以流連的目光。他們也曾在江南的畫卷中一起泛舟,在水光瀲灩中共吟幾首詞,然後手挽著夕陽的柔光,輕輕依偎著。兩個紅塵中孤寂的人,將那一湖山水,刻畫得那樣旖旎,卻又那樣淡雅。

飛絮晚悠颺,斜日波紋映畫梁。刺繡女兒樓上立,柔腸。愛看晴絲百尺長。

風定卻聞香。吹落殘紅在繡床。休墮玉釵驚比翼,雙雙。共唼蘋花綠滿塘。

——《南鄉子》

十里湖光載酒遊,青帘低映白蘋洲。西風聽徹採菱謳。

沙岸有時雙袖擁,畫船何處一竿收。歸來無語晚妝樓。

——《浣溪沙》

他們不必說不離不棄,不必說地老天荒,就算只有一天,就算只有一秒,也能用相知築成迷離煙水永遠流不盡的情。因為,他們早已在彼此的心田裡停駐了許久。他們,從前生到此生,連輪迴都隔不斷,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相守!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他們的愛情,但對於他們,這兩個同樣孤絕、同樣深情的人來說,自然希望時間停止在依偎著的那些溫柔裡,讓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將詩一樣的相逢、夢一樣的相依,排列成詞句,描繪成畫圖。

他們都是孤寂的人,孤寂的心,孤寂的魂。靠近彼此,才能讓慘淡的日子變得多姿。

心如秋水的沈宛,為他們的未來深深地擔憂。她深知,納蘭是侯門公子,是御前侍衛,身份顯貴,而她,只是一個江南藝妓,如浮萍一般,不管納蘭多麼情深意重,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厚厚的牆。但她不會對納蘭說這些,靈慧如她,不會說這些無謂的話來驚擾納蘭的心。她只是默默地享受與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對於沈宛來說,能得納蘭如此傾心相待,此生再無遺憾。她珍惜那些時光,卻也知道,分別已經很近。

是的,此時的納蘭,必須從江南的秋水長天裡走出來,從那場被秋風吹過的相逢裡走出來。康熙帝南巡的日子結束了,納蘭必須隨他一起回京。

那是一場怎樣的離別?已經是初冬了,風似乎很小,卻把兩顆心吹得無限淒涼。江南的水,照著兩個身影,漸行漸遠。在遠離江南後,納蘭似乎仍能看到,那個孤獨的身影,在綠紗窗前佇立著,沒有淚水,心底卻早已溼透。

白衣裳憑朱闌立,涼月趖西。點鬢霜微,歲晏知君歸不歸?

殘更目斷傳書雁,尺素還稀。一味相思,準擬相看似舊時。

——《採桑子》

納蘭的心,一陣陣地劇痛。儘管只是短暫的幾天,他卻已經愛得刻骨銘心。他曾經以為,此生不會再愛上任何女子,但是沈宛像月光般照進了他的心裡。這不是背叛,他的每一段情感,都是無比真摯,無比聖潔的。他只是需要一個港灣,讓他疲憊淒涼的心有個地方停靠。而沈宛,不只是一個港灣,更是一幅畫,一首詩,值得他去追尋,去品味,去珍藏。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第19章 飲水詞中葉閉窗

【兩處共相思】

那是納蘭在人世的最後一個冬天!當漫天的雪花灑落人間,納蘭在窗口默默地佇立著,形單影隻。遠在江南的沈宛,看不到京城的雪,只有手中那捲詞,比從前厚重了許多,卻也增添了更多的悲傷。

他們之間,不僅是隔了幾千裡的距離,更隔了比山嶽還遠、還沉重的世俗。一個滿族的貴公子,一個漢族的煙花女子,他們的愛情,就像水月鏡花一樣,那麼明淨卻又柔弱、縹緲。

納蘭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他經歷過兩次令人扼腕嘆息的離別,這次,他實在不能再把一次離別演繹成永遠的遺憾。這時候的他,多希望自己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子弟,只是一個風輕雲淡的詞人,沒有顯耀的出身,沒有俗事的羈絆。他也想放下一切,不顧一切地飛到江南,給那個笑靨如花、靈致靜雅的女子一個驚喜。可是他不能,他可以視富貴如浮雲,可以視功名為糞土;但是他身上有很多人的期冀,在那個時代,那樣的歷史河流中,命運早就給他套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鎖,他怎麼都逃不掉。

此時,一個人來到了淥水亭。顧貞觀,納蘭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此時他的到來,給了納蘭一絲慰藉,更給了納蘭一線曙光。

納蘭把他和沈宛相愛相知的事情告訴了顧貞觀,顧貞觀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是知己,是彼此心靈最可靠的依存。所以當納蘭說完,顧貞觀就知道,納蘭是想讓他把沈宛接到京城來。以顧貞觀的聰明,當然知道,以納蘭的處境,想要放棄一切去江南與沈宛長相廝守是不可能的,而納蘭又是那樣深情之人,絕不會放棄這段傾城的愛戀。

顧貞觀答應納蘭,一定把沈宛從江南接到京城。他是那樣堅決,就像當初納蘭答應營救吳兆騫時一樣。

納蘭相信他,若不是彼此信任,何談知己?

顧貞觀去了。康熙二十三年的這個冬天,他帶著納蘭的託付,回到了江南。

沈宛,這個自小生長在江南的女子,從內到外透著水鄉女子的清婉。納蘭離開以後,她總是默默地守在窗前,總盼望著那個俊逸如風的身影,乘一葉扁舟,或者騎一匹白馬,從遠方而來,走到她的窗口,送給她一抹微笑,一句問候。她總希冀著他能沿著月光,突然降落在她面前,為她填一闋詞。

她見過很多男人,聽過很多海誓山盟,早已厭倦了那些虛偽、惡俗的誓言。沒有誰,能夠打動她那顆清涼而孤傲的心。而納蘭,這個從遠方飄然而來的人,雖然相伴只數日,卻給了她整個世界的憐惜和愛戀。她能體會納蘭的真摯和痴情,她早已熟知他的性情,知道他從不會虛與委蛇,一旦相愛便會傾心。那短短的幾天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能夠讓她不再孤寂,能夠走進她性靈的花園裡,用無與倫比的才思和情致,讓那些沉睡的花朵綻放。

沈宛曾經發誓,此生不離開江南,但是現在,她要違背自己的誓言了。她知道,就算納蘭肯放棄一切榮華,來到她的江南,納蘭身邊的人,也不會給他這樣的自由。而納蘭,有一顆柔軟的心,他不會決絕地拋開親情,他不會讓自己的父母親友因為他的一意孤行而傷心。

納蘭,永遠都是一個純真的孩子,他只願世間一切靜好,無風無雨。而這些,沈宛明白。

所以,沈宛決定離開她生命的駐守地,去到遙遠的北方,給糾結的納蘭一份安寧。當然,她和納蘭都是孤寂清冷的人,只有互相攙扶著,黃昏才不會那樣暗淡,秋風才不會那樣淒涼。沈宛赴京,自然也因為納蘭是她心靈的棲息地,只有在納蘭身邊,她的生命才不是一片繁蕪。

很快,沈宛就隨著顧貞觀上路了。她擔心納蘭因為思念又患寒疾。她必須日夜兼程,趕到他的身邊。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畫堂春》

京城的納蘭,雖然公務繁忙,眼前卻總是出現沈宛柔媚的笑靨。他知道顧貞觀能把沈宛接來,但他真的迫不及待了。

納蘭知道,沈宛此來,雖然能帶給他無盡的歡喜,但另一方面,囿於門第之見,以沈宛的身份,肯定不會被他父母接受。納蘭在想如何安置沈宛,如何能讓這個溫婉的女子,有個幽雅的居處。

有一點是肯定的,納蘭決定,無論如何,當沈宛來到京城以後,他要和她在一起。他要和她度過人生的荒涼,他要把以後一切的回憶,和她連在一起。

可惜,他的以後,就只剩那麼一個春天了。春天過後,他和她的回憶就只能由沈宛來珍藏了。

大地。冬天。一場雪,淹沒了京城的繁華,似乎也淹沒了很多往事。而這場雪,竟是納蘭在世間看到的最後一場。可是他不知道,命運會這樣算計自己,他只是在焦急地等待著顧貞觀把沈宛帶到他身邊。他的一顆心似乎也隨著時間,行走在從江南到京城的那條長路上。他擔心沈宛受不了北方的嚴寒,擔心她會生病。但也無計可施,只能向著漫天的雪花祈禱。

他們已經離得很近!只是,當空間的距離消失時,上天卻不給他們更多時間來雕刻幸福。

謎一樣的生活,謎一樣的人間!

【最後的相依】

春風徐徐地吹拂在京城的繁華之上,像一場夢境的序曲。是那池邊的柳絲,顫動了冬天的冷寂;還是那樓臺的月光,罩住了此生的絕戀!

儘管春風送暖,大地復甦。納蘭還是覺得那個春天來得很慢,很晚。直到顧貞觀領著那個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幾個月不見,她好像憔悴了許多。只是那雙剪水雙眸仍舊閃著江南春水一般的光芒。她衣袂飄飄,無論在哪裡,她都像是一朵惹人憐愛的清荷。

一卷詞、一把琴、一些衣物。當然,還有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完美無瑕的性靈。這就是出現在納蘭面前的沈宛攜帶的所有。

她來了,便是整個春天,便是整個世界。

他們見面,依然是那樣安靜,安靜得能沉澱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能隔斷塵寰所有的起落浮沉。可是喜悅之情,卻很隨性地飄入了柔軟的春風。

現實,卻依舊冰冷如鐵,沉重如山。他們在他們的世界是緊緊相依的,但在那個時代的狹隘觀念裡,卻隔著千山萬水。納蘭知道,無論是世俗眼光還是他的父母,都不能接受他和沈宛的愛情,但他還是向父母稟明一切,並堅決表示要與沈宛共度此生。很多時候,明珠對於納蘭還是很寬容的,但這次,明珠態度堅決,因為他知道,一個滿族的貴公子,娶一個漢人女子已經不能容忍,更何況是一個風塵中的零落女子。

而且,明珠何等榮耀的地位,多少人對那個地位虎視眈眈,一旦棋錯一著,就會遭人詬病。明珠是絕對不會在這種事上犯糊塗的。他之所以能在官場走那麼遠,就是因為謹小慎微,事事洞明。

但是納蘭早已決定要跟沈宛穿過世俗的冷眼,在屬於他們的塵世一角,一起看雲捲雲舒,花開花落。

每一次的感情,納蘭都是這樣篤定。每一個對感情全心投入的人,應該都是這樣吧!納蘭執意要納沈宛為妾,明府卻容不下這個出身低微的女子,她不能住進明府花園。

溼雲全壓數峰低,影悽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裡,沒人知。

——《江城子》

納蘭於是把沈宛安置在德勝門的一座別院裡。沈宛還在路上的時候,他就已經找到了那個地方,他絕不會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在京城受到絲毫的委屈。他是沈宛在京城唯一的依靠,也是生命和心靈的支柱,世俗的偏見讓沈宛備感寒冷,他必須為她創造一片溫馨的天地,讓她不受飄零之苦。

這是個春意濃濃的二月。德勝門的別院裡,納蘭和沈宛,像是一對比翼雙飛的鳥,儘管日子平淡,卻很靜雅、真實。

其實,他們並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只因為內心太純淨,在喧雜的塵世找不到心靈的伴侶,於是便表現出孤高自賞。一旦生命中出現了心靈相通的人,就渴望從雲端落到地面,將孤寂化做低眉淺笑,過最簡單的生活,哪怕只有一間茅屋,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兩顆心互相依偎著,就好!

最華美的東西,演繹到極致,就變成了最平淡。

有琴聲,有詩詞,有月亮,有春天。這些就足以把那個雅靜的別院裝點得流光溢彩了。沈宛喜歡為納蘭彈琴,她知道,他能從她的琴聲中聽出悲傷或者歡喜;納蘭喜歡為沈宛填詞,他知道,她能從他的詞句中解讀出落寞或者欣悅。

偶爾下幾盤棋,偶爾喝幾杯酒。偶爾剪一段春風寄給從前,偶爾約一場黃昏送別流年。

他們,讓世間所有的繁華都那樣蒼白。

不久以後,沈宛又給了納蘭一個驚喜,一個小生命在她腹內靜靜地生長著。納蘭無比興奮,而興奮之餘,又不免有些擔憂。八年前那場永別留下的傷痕依舊清晰,他很怕同樣的玩笑,會被命運開第二次。

可是這次,命運的玩笑開得更加離譜,更加不近人情。

三月十八日,這天是康熙帝的生日。康熙帝御筆親書了一首賈至的《早朝》送給納蘭: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皇帝以“早朝”詩賜給納蘭,就表示他要離開侍衛的行列,轉做朝臣了。康熙帝是以此舉表示,他要對納蘭委以重任。納蘭文武雙全,做了九年的侍衛早已厭倦,他有幾分喜悅,但遠遠不及聽到沈宛懷有身孕時那樣歡欣鼓舞。若說納蘭對仕途沒有任何追求,那肯定也不對,他有一顆柔軟的心,自然想為天下做一些事情,但他一定不會沉迷於功名利祿。如果非要在名利與情感中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那才是他生命的青草園。否則,我們恐怕也看不到那些悽切悲涼的文字了!

不管怎麼樣,納蘭和沈宛都在這個溫暖的春天裡,恣肆地幸福著。他們的天空,似乎看不到一絲烏雲。只有月亮,幾經圓缺,昭示著人間的聚散離合。

【謝幕的悲涼】

生命是一場櫻花雨。無論多麼絢爛,多麼醉人,總會在突然之間,如夢一般飄飛,然後落到地面,消失在塵埃裡,靜靜歸結成一個輪迴的離歌。

那個春天,對於納蘭和沈宛來說,是詩意的、清雅的、寧靜的。如果時光就停在那個春天,就鎖定在他們簡簡單單的幸福裡,多好!

可是,春天還是結束了,就像是那場飄飄灑灑的櫻花雨,一次狂歡以後,終要結局。納蘭和沈宛,依舊在他們的恬淡日子裡彈琴、填詞、談笑。一切像是做夢一樣,一幕一幕,平靜地拼湊著最後的幸福時光。

當春天的繁花落盡後,誰能猜到,夏天的簾幕上,掛著多少無名的淚水!誰能猜到,黃昏的琴聲裡,集結了多少未知的悲傷!

納蘭和顧貞觀、姜宸英、梁佩蘭等知心好友,歡聚花間草堂。他這一生,最重一個“情”字,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都是他不可缺少的給養,都能給他的性靈雲水一般的撫慰。此時雖然再無當年很多人一起聚首的盛況,有幾個好友一起飲酒賦詩,縱論天下,總是件開心的事。一杯酒,飲盡塵世悲愁;一闋詞,盪開漫天雲雨。

若干年後,顧貞觀一定還記得當天納蘭談笑風生的模樣,一定還記得他吟出的每一首詞。只是,那時候他只能在花間草堂或者江南懷念納蘭了。

納蘭病了,病得毫無因由。或許是上天嫉妒他那個春天的幸福,讓這場病降落在他身上。可是為何,這次的寒疾,來得那樣絕情!

沈宛在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納蘭,可是他的身體如冰一樣寒冷。明明是初夏,他的生命卻突然陷入到了嚴冬。

絲雨如塵雲著水,嫣香碎拾吳宮。百花冷暖避東風,酷憐嬌易散,燕子學偎紅。

人說病宜隨月減,懨懨卻與春同。可能留蝶抱花叢,不成雙夢影,翻笑杏梁空。

——《臨江仙》

一切的生命,無論長短總會在某個路口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已經是漫漫黃沙沒了人間。

納蘭想看看月亮,可是看不到,他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一些星辰在迷離地閃爍,那些精靈,納蘭曾經天真地和它們交談。可是現在,他聽不到星辰的對話了,他也沒有力氣摘下一顆星,掛在他和沈宛的窗前了。

當清晨的陽光照進屋裡,納蘭轉頭看到陽光中紛亂的塵埃。驀然間,他似乎頓悟了生命。不過是一粒塵埃,在人海漂盪,無論飛得多高,總會落到某個靜寂的角落,永恆地沉睡。

華麗與平凡,煊赫與慘淡,又有何不同?

納蘭的病重了。窗口吹進一絲風,他感覺得到,卻無法把它揉成詞句了!他再也沒有力氣,寫那些讓人心痛的詞了!他所放心不下的,是沈宛。他還沒等到他們的孩子降生就要遠離人寰了!

納蘭真的離去了!這場病只有七天,卻終結了一個悲情的生命!

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這一年,是公元1685年。

青草總會枯黃,花朵總會凋零。可是三十一歲的納蘭,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去了。他還沒到凋零的季節,卻提前遭遇了生命的嚴寒霜凍。不是他不堅強,是命運太冰冷。

太多的悲傷,給他的生命留下太多的傷痕,似乎每一次風起都能讓他的傷口開裂,滲出鮮血。他也曾在佛前求得片刻的安寧,也曾告訴自己淡看一切的悲歡離合,但是他做不到,他是納蘭容若,他的骨子裡流淌著感傷的血液。而偏偏那一遭的人世,又給了他那麼多悲傷、落寞的機會。他是人間惆悵客,他的惆悵,經常可以沒有緣由,他就在風中或者月下佇立著,思緒隨便一流轉,愁緒便從心中汩汩而出。似乎永遠多情,又似乎永遠踽踽獨行,在這世間,他只是一縷魂,飄飄蕩蕩,離去時,卻留下滿世界的悲涼。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攤破浣溪沙》

風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溼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

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人間空唱雨淋鈴。

——《浣溪沙》

納蘭的離去,最痛心的無疑是沈宛。納蘭寫這些詞時的心情,便是她此時的心情。只為一份如海如山的情緣,只為給納蘭和她自己的心靈築造一所溫暖的房子,她不顧一切地離開江南來到京城。如今她懷了納蘭的骨肉,卻要永遠和他陰陽相隔了。遇到納蘭後,她只想過最平靜、最恬適的生活,而那個春天的生活也正是她想要的。而現在,她再也不能為他彈琴了,再也看不到他的新詞了,再也不能和他攜手看斜陽了。

以前,她在京城,再遠也總有個念想。此時,她在京城,他卻在另一個世界。上天很吝嗇,只給了他們幾個月的時間;上天很絕情,在賜給他們一段緣分後,又迫不及待地給這緣分打了個死結。

後來,沈宛產下了她和納蘭的孩子,他叫富森,名正言順地歸入了納蘭世家的族譜,並得以善終。在他七十歲那年,蒙乾隆帝邀請,參加了太上皇所設的“千叟宴”。

而沈宛,產下孩子後不久就離開了京城。她回到了江南。當她再次捧起了那捲親手抄寫的納蘭詞,依舊是一句句的悲涼,一聲聲的嘆息!她突然覺得明朗了許多,納蘭這一生,總是悲悲切切,此時歸於塵土,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寂靜安寧嗎?而她作為一個女子,有過正常相逢,被這樣一個純淨、深情而多才的男子深愛過,和他廝守過一個春天,誰的生命又能這樣生動呢?

【一生一卷詞】

我們經常希望生命美麗,卻又害怕生命短暫。可我們知道,美麗的東西如煙花,如彩霞,一瞬間的絢麗後,就此煙消雲散。可是那些絢麗卻仍存在於我們的記憶,永遠磨洗不去。

納蘭,一個三十一歲的男子,一個如蘭如玉的詞人,在那個初夏結束了生命的旅程。在夏花即將絢爛的時候,他選擇了永遠的沉寂。於那一生,他已無遺憾,深愛過、絢爛過、悲傷過、幸福過.只是這世間,當夕陽落山的時候,少了一個在窗前、在湖畔獨自嘆息的身影!生如夏花,在他離去的時候,自然會有千萬朵夏花,為他而綻放。他的生命,足以催開世間所有的花朵,淹沒世間所有的蒼白。

他,只是一片葉,在枝頭短暫鮮綠後,被秋風送回地面。他,只是一顆星,在夜空驚豔璀璨後,便即收起光芒,沉落到滄海里。可是誰又能說,他的生命不是永遠鮮綠的,永遠熠熠生輝的呢?

他只是一個純真的孩子,用他輕靈的眼神觀看世間的一切,將一顆一顆的星子、浪花、雨滴,用喜歡的韻律串成詞,然後在風中靜靜吟唱。

他是悲傷的、淒涼的,可他也是長情的、純淨的。那個喧囂的時空裡,他如一朵清荷、一絲微風、一片流雲,將整個世間的荒涼與空洞、慘淡與無味,勾勒成清新自然的風景長卷。長卷外的我們,穿過歷史的長河,依稀能看到那個俊逸的身影,在藍天下、風起時,細細思索,默默吟詠,將一闋闋詞寄給遠方。

於是,身在遠方的我們,於繁蕪的人寰中,看到了一卷《飲水詞》。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納蘭是悲涼的,他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冬天的荒野,沒有溫度,沒有色彩,可是當冬天過後,他的身邊卻開出了綺麗的花朵。他就是那滴沁人心脾的水,跨了時空,仍能潤滌無數人的性靈。

他的詞,是用最真摯、最無瑕的情感編織而成的,所以我們才會對那捲《飲水詞》愛不釋手,那些詞能直達我們心底,觸碰到我們最柔軟的琴絃。很多人也許不喜歡他的悲傷落寞,卻必然被他的真情感染,那是一道清泉,流入心田,便是一份久違的甘甜和清涼。

多情、善感、純粹、悲涼,這就是納蘭容若。當時的學者吳綺為《飲水詞》寫的序言中有這樣兩句:“非慧男子不能善愁,唯古詩人乃可雲怨。”而顧貞觀說,“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怨”。納蘭的詞,由心內流出,清麗婉約,所以能牽住我們柔軟的心。他是天生的詩人,每一次目光和思緒的轉動,都能轉出無邊的詩情,藉著風和月,雲和月,便成為詩行,成為我們的感動與悲傷,歡喜與惆悵。

倚柳題箋,當花側帽,賞心應比驅馳好。錯教雙鬢受東風,看吹綠影成絲早。

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長閒,人生何事緇塵老。

——《踏莎行》

世間一切的繁華與煊赫,都會落幕,落幕便是寂寥的開始。輝煌的大清帝國走遠了,那些不可一世的王侯將相走遠了,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紫禁城,供後人嘆息。只有那個名字,那個身影,卻仍清晰地映在很多人的心中。他是一個形象,豐滿而蒼涼;他是一闋清詞,悽婉而深摯。他是雲,是風,是早春的柳絲,盛夏的蓮荷,深秋的月光,寒冬的飛雪。他是梅花於六月綻放枝頭的不可思議。

他很清晰,卻又遍尋不著;他很遙遠,卻又近在眼前。我們只好捧著那捲《飲水詞》,循著那氣息,那思緒,一路過去,在斜風細雨或者秋風落日裡,找尋他。其實不用找尋,他就在那裡,在塞北的悲涼裡,在江南的旖旎中。他在紅塵的書籤上,只有一頁,卻凝結了所有的悲傷、寂寞、感嘆、淒涼。

孤絕如他,傲然如他,冷寂如他,多情如他,一世紅塵,卻好似經歷了萬年的寥落。他在繁華中獨享寧靜,他在塵埃裡覓得清涼。他是滄海桑田的一滴淚,落到天涯、落到孤舟、落到塵世所有的悲情裡。

兩百多年以後,一位詩人手捧著一卷《飲水詞》,是個清秋,寂寞的院落,如鉤的月亮,西風吹著梧桐,黃葉漫天。他是徐志摩,對著窗外蕭瑟的秋天,不禁明白了納蘭“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心事。他早已在納蘭的世界裡徘徊過千萬次,隔著遙遠的距離,卻彷彿與納蘭面對面飲酒賦詩,他能看到納蘭生命的光華。此時,秋風又把他送到兩百多年前,到納蘭與知己相聚的淥水亭。於是,他來到了桌前,拿起筆,在紙上寫道:

成容若君度過了一季比詩歌更詩意的生命,所有人都被甩在了他櫓聲的後面,以標準的凡夫俗子的姿態張望並豔羨他。但誰知道,天才的悲情卻反而羨慕每一個凡夫俗子的幸福,儘管他信手的一闋詞就波瀾過你我的一個世界,可以催漫天的煙火盛開,可以催漫天的荼蘼。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6—19章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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