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静秋：仅庚辰本作“能”，其余各本均作“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了〗【静秋：仅庚辰本缺此一字，据其余各本补。】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静秋：有缘人自不敢忘。】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甲戌侧批：凡三四次始出明玉形，隐屈之至。】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甲戌侧批：又点“幻”字，云书已入幻境矣。】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静秋：乃是道家境界。】【甲戌侧批：四字可思。】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静秋：庚辰、梦稿和己卯本作“作”，其余各本均作“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静秋：庚辰本作“为”，其余各本均作“还”。】无。
【甲戌夹批：叠用真假有无字，妙！】【静秋：庚辰本对仗更工整，但略显做作，且除列藏本第五回缺失处，包括庚辰本在内的其余各本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时所见此对均作“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同一处对联不可能有两样文字，故判庚辰本误，从甲戌等诸本。】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静秋：以霹雳能惊醒梦中人呼？】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甲戌侧批：醒得无痕，不落旧套。】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静秋：好一幅夏日初醒图！】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甲戌侧批：妙极！若记得，便是俗笔了。】【静秋：仙界诸事原不是要人全知道的；即使红尘俗事，又有几人能得清楚？！】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菊走来。士隐见女〖儿〗【静秋：仅庚辰本缺此一字，据其余各本补。】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静秋：只可惜命运不堪，真的“应怜”也！】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甲戌侧批：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那僧则
癞【静秋：庚辰本误作“癫”，但后文皆作“癞”，甲辰本亦作“癫”，疑为形讹。】头跣【xian，上声。光着脚。】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甲戌侧批：此门是幻像。】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静秋：刚在梦中见过，士隐便认不出了？二仙曾叮嘱：“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但以世俗人之根性，要跳出火坑何等艰难！】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菊，那僧便大哭起来。【甲戌侧批：奇怪！所谓情僧也。】【静秋：怎茫茫大士亦成情僧矣？！】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甲戌眉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静秋：有命无运固然，但香菱亦累及爹娘呼？此语让香卿如何承受得？可怜英莲！】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静秋：以为人疯，竟不知正是自己疯？盖因世上无知者众，虽自痴迷而不自知。自以为聪明，终被聪明误！】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静秋：惊！命运常在一转身一闪念间，仅一步之差！】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戌侧批：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静秋：香“菱”。】空对雪【静秋：“薛”蟠。】澌澌。【甲戌侧批：生不遇时。遇又非偶。】【静秋：伏香菱命运，自葫芦案时起直到受虐致死，其始终罩在薛蟠掌下，后来夏金桂虽是设计陷害之人，但薛蟠仍占大半干系。】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戌侧批：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静秋：由此可知，“烟消火灭”发生在“佳节元宵”前，是因为“讳知者”才故意将节前写作了节后。】
便是烟消火灭时。【甲戌侧批：伏后文。】【静秋：既伏甄府后事，又伏香菱遭遇。】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甲戌眉批：佛以世谓“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静秋：佛教中把不可计算的长大年月称为劫，以劫为基础，来说明世界生成与毁灭的过程。脂砚不识佛法术语而妄批，贻笑大方了。】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静秋：所谓机会乃是一闪而过者也，所以抓住难、抓住者少。】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静秋：世上诸事皆是来时犹豫，错过后悔。】
这士隐正痴想，【静秋：亦是痴人一个。】忽见隔壁【甲戌侧批：“隔壁”二字极细极险，记清。】【静秋：所谓真假仅一步之遥也。】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静秋：此时真者富、假者穷，但转眼便真者败落、假者飞腾，古来如此。】——姓贾名化【甲戌侧批：假话。妙！】、字表时飞【甲戌侧批：实非。妙！】、别号雨村【甲戌侧批：雨村者，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话也。】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甲戌侧批：胡诌也。】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甲戌侧批：又写一末世男子。】【静秋：石头所记全是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jian，上声。不顺利。】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甲戌侧批：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直灌入“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一回。】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静秋：仅已卯本与梦稿本有“是”字，卞藏本作“问”，其它各本均无，应是作者当初就未写，但有一“是”字明显顺畅，故补之。】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
彼此【静秋：庚辰本误作“此彼”。】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静秋：庚辰本误作“现”。】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甲戌侧批：“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静秋：从家人“飞”报，士隐“慌”得“忙”起身，到“正说着，士隐已出”，可见情势之急，正应了“炎”来了之说。】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静秋：也是闲极无聊。】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静秋：庚辰、梦稿、己卯、舒序、列藏、蒙府和卞藏本作“明”，其余各本作“朗”。】，【甲戌侧批：八字足矣。】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戌眉批：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这是雨村目中，又不与后之人相似。】雨村不觉看的呆了。【甲戌侧批：今古穷酸色心最重。】【静秋：脂砚好尖牙利嘴！】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静秋：仅庚辰与舒序本缺此字，据其余各本补。】，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戌侧批：是莽、操遗容。】【甲戌眉批：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甲戌眉批：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戌侧批：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静秋：敢问脂砚，若是宝玉见了又当如何？】便狂喜不
禁【静秋：仅庚辰本作“尽”，意思远远不如，疑为音讹，故从其他本之“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甲戌侧批：写士隐爱才好客。】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静秋：人在落魄时，自然盼知己。】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静秋：通篇《石头记》中所感所伤所悟多与十五月下有关。】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甲戌夹批：这是第一首诗。后文香奁闺情皆不落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
又【静秋：庚辰本误作“有”。】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玉在匮中求善价，【静秋：价，音同“贾”。】
钗于奁内待时飞。【静秋：“时飞”正是贾雨村的字。】
【甲戌侧批：表过黛玉则紧接上宝钗。】【甲戌夹批：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静秋：此二句由雨村口中吟出，看似以喻言志，实则极是惊心动魄！时飞正是贾雨村表字，脂砚又明批此处是“用二宝合传”，所以隐藏在字面下的意思是：玉在匮中求善价（贾），钗于奁内待（贾）时飞。即宝玉有求于贾（雨村），而宝钗在等待（贾）时飞的到来。宝玉为何要求贾雨村？宝钗又在等他来做什么呢？竟是为后文伏笔？详见拙作《论薛宝钗曾失身于贾雨村》。】
恰至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此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静秋：看下文便知，雨村诸项俱不推辞，本性然也。】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甲戌侧批：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静秋：很多时候表面豁达与不知恩义难分得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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