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杜斌:這一切與英雄主義無關

“其實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兩個事兒出現了。一個是我來之前已經發生了的,醫院成為一個新的傳播點。還有一個就是家裡成為了傳染地


最重要的決策不是去決定某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決定某一群人的生死。行政部門的角色才真的是最為重要,能夠決定一群人的生死。比如說居家隔離,比如說建方艙,這些影響的人不是一個兩個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

文 | 本刊記者 楊楠 特約撰稿 湯禹成

編輯 |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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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杜斌: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

杜斌 圖 / 受訪者提供

在武漢的新冠肺炎救治中,很多重症醫生都會提到北京協和醫院內科ICU(重症醫學)主任杜斌。我們問一位重症專家,杜斌是什麼樣的人?答說:一個純粹的醫生。

杜斌是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國家新冠肺炎醫療救治專家組成員,這是一個醫生能在此次疫情中擔任的一種最重要的角色。他自認已經盡了全力,但應對烈性傳染病的核心在於防控,不在於治療。“最重要的決策不是去決定某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決定某一群人的生死。”

3月11日中午,杜斌接受了我們的獨家專訪。

“從他的彙報來看,沒覺得這事已經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人物週刊:高級別專家組的工作是什麼?

杜斌:我是18號中午到武漢,下午醫管局就拿了45個病例給我看,但是到傍晚就告訴我,有別的事兒,第二天就出來了一個高級別專家組,有鍾南山院士的那個,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把我歸在那裡。我自己理解,所謂高級別專家組,就是去了解疫情是什麼樣的情況,做一個大致判斷,然後20號在北京向領導彙報。所以我們19號那天花一天的時間,聽了省裡和市裡的疫情彙報,然後去了武漢疾控中心和金銀潭醫院。20號上午先在國務院彙報,下午我又參加了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的電視電話會議,參會的人不都是衛生口的,還有公安、交通等等。湖北省有兩位主政官員也去了,坦率地講,從他的彙報來看,沒覺得這事已經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人物週刊:我看到另一位高級別專家組成員袁國勇接受採訪說,鍾南山一直在追問究竟有沒有更多病例。

杜斌:確實是。當時提供數字的兩級機構,確實存在說數字的時候,他們彼此之間不一樣,或者說有些數字不那麼確定。比如問醫護人員感染,這個重要的不是人數,而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如果存在,就意味著是人傳人。我的理解是,其實鍾南山和袁國勇他們來的時候,已經知道深圳有家庭聚集發病的病例,他們是要確認武漢這邊其實也有。

人物週刊:在北京彙報結束之後的行程是什麼?

杜斌:20號開完會又給了我一個任務,說是WHO要開一個視頻會,日內瓦要和北京連線討論疫情。這個會非常重要,會幫助WHO決定這是不是國際突發的公共衛生事件。21號早上又給我一個通知,說會議改到了22號晚上,再往後一天,我就急了。我說我不想在這兒待著,我想去武漢,我不喜歡開會。後來領導同意了,我就收拾東西回了武漢。

专访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杜斌: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

杜斌在病房內與患者交流

“對這個病仍然在慢慢認識”

人物週刊:1月22號你開始在金銀潭醫院查房,有什麼印象深刻的病人麼?

杜斌:坦率地講,我記不得了。我花了幾天時間去認識這個疾病的特點,儘管當時他們會給我介紹,但其實跟自己的感受是不一樣的。

當時第一感覺是所有人的病情都是一樣的,都差不多。這有點像2014年崑山爆炸,我們收燒傷的病人,186個住院的,三度燒傷面積大概平均在95%,每個病人都基本一樣。我們平時看病在監護室,這人心衰、那人腎衰,這人糖尿病、那人肺炎,是不一樣的,但在金銀潭的ICU,所有人是一個病,看完以後沒有印象深的人,因為都混在一起。

人物週刊:他們都是哪些症狀?

杜斌:都是呼吸衰竭,只是呼衰的嚴重程度不同。有些人無創,有些人有創;有些人有腎衰,有些人沒腎衰;有些人有休克,有些人沒休克。真正對這病逐漸有稍微清晰的想法,是後面的事。

人物週刊:你的認識是怎樣逐漸建立起來的?

杜斌:肯定天天看著病人,看病情變化。在金銀潭我看了十多天,然後就是去不同的醫院。到目前為止,我們對這個病仍然在慢慢認識。我覺得最初這段時間,坦率地說,有點無奈。單從病人和病情的角度而言,確實搞不懂。比如說我們會看到相當一部分病人即便上了呼吸機,低氧依然很難糾正;比如有些病人的二氧化碳瀦留頑固,很難用調整呼吸機的方式調節。

我記得特別清楚,最開始那幾天,我去看了一個病人,病人血氣檢測二氧化碳一欄寫的是XXX,這是到了測不出來的程度,沒有數字了。我在床邊調了一上午,等我中午出來的時候,二氧化碳顯示大於115了。終於有數了,但仍大大超過檢測上限,我就覺得非常崩潰,你根本不知道你在乾的是什麼,你乾的效果到底是什麼?

人物週刊:對疾病認識的變化,在這次疫情裡如何影響治療?你因此犯過錯嗎?

杜斌:進病房後,你就會逐漸認識這些病。除了呼吸衰竭之外,我們最開始意識到腎臟問題,肯定是在最初10天內發現的,但是我承認,心臟問題其實一直到很晚才發現。比如心肌損害,有人在我沒意識到的時候就跟我說,這種疾病是不是有心臟的問題,我就說你不對。我當時要是接受這樣的想法,有可能會更早地意識到這個問題,跟別的人有更多交流。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錯誤,這很正常,大家都會犯錯。

人物週刊:1月份時你崩潰,除了病複雜,還有別的原因嗎?

杜斌:其實那時候還有一個原因,有很多的病人在外面。那時候去武昌醫院,武昌醫院每天五六百個發熱門診。有段時間,同濟醫院是發門診限號,400個號,一個小時之內肯定沒了。

回過頭來,金銀潭ICU只要空一張床,永遠有病人來,而且可能不止一個病人。其實傳染病最重要的不是治療,是防控。你怎麼讓病人數減少,剩下的再去治。你不知道還有多少病人在外面,就意味著你也不知道有多少重症病人。有的病人真是一來了就哐當倒下,一來就心肺復甦,那哪有招?根本救不回來。這些病人在外面就意味著可能會延誤治療。

人物週刊:你當時在著急什麼?

杜斌:其實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兩個事兒出現了。一個是我來之前已經發生了的,醫院成為一個新的傳播點。還有一個就是家裡成為了傳染地。人們來醫院是為了得到治療,而不是得病;你希望他居家隔離也是希望他不傳染給別人,而結果都不是那麼回事。我來的時候,醫院已經癱瘓了,它已經沒有辦法完成自己的使命,變成了散播病毒的地方。

當然,我只管治療,我不負責防控,這不是我的專業範圍,我可能提不出更好的措施。但從這個病毒的傳播情況看,從華南海鮮市場暴發,到醫院,再到社區,我覺得這不對。

“你不插(管),我給你插”

人物週刊:作為專家組的成員,你當時給出的治療意見有哪些?

杜斌:最開始不是一個整體的治療意見,更多是針對每一個病人。但其實一開始這段時間,我自己還是有點崩潰,本來平時的病人調整治療後,其實就好了,就會有改善。但這些病人你怎麼弄,最後還是不行。

我們大家逐漸意識到最開始的治療方式肯定是有問題的,不然不會大多數病人都不好。所以後來大家形成共識,恐怕這些病人前面缺氧時間太長了,所以我們就會在金銀潭醫院和肺科醫院查房時,跟醫生商量說,這病人別等了,趕緊插管。甚至有些人在插管的時候心跳就停了,肯定是太晚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所以後來大家達成了一個相對一致的意見,說我們要積極一點,就開始嘗試早期氣管插管,到後面這些病人早插管之後,相對來說維持得比較容易。

人物週刊:你有自己動手插過管嗎?

杜斌:有啊。

人物週刊:為什麼你這麼大的專家還需要親自動手插管?

杜斌:為什麼不能我插?為什麼都必須人家插?我會插管啊!我插管並不是在金銀潭插的,第一次是北京協和醫院在同濟醫院中法院區接手了ICU,把我任命成病區主任。他們開始接收病人那天我在,我以前的經驗告訴我,其實最慌亂的就是你剛開始接收病人的時候,因為大家都不熟悉這個病。

我在那兒呢,有病人上來要插管,第一個氣管插管肯定是我插的。這時候我得告訴他們,咱們能做這件事,而且是應該做。你要自己都不做,憑什麼讓別人做?這是我的想法。這沒什麼特別的。即便這個團隊有很多人都能插管,而且可能很多人都比我熟練,但是第一根管肯定是我插的。

(注:氣管插管是高危操作,可噴濺分泌物、血液或產生飛沫或氣溶膠,增加新型冠狀病毒傳染的風險。)

人物週刊:我聽說你是全武漢防護最馬虎的一個醫生。

杜斌:我如果沒事,那說明我做的不一定是錯的。他們說我在病區的時候不戴護目鏡,只戴面屏,我是兩個只選一個。他們說杜斌,你怎麼把護目鏡或者面屏弄上來了?因為我根本不相信這病房裡有病毒能噌噌噌就到你眼睛這兒。

但我跟他們說,你見過我面對著病人的時候,把護目鏡摘了嗎?從來沒有。我面對著病人的時候,我不會這麼做,我不是傻子。這裡面最重要的,是口罩、是洗手,別的都不那麼重要,但是你做高危操作的時候是另外一回事。

人物週刊:後來醫院接到通知說要提高插管率,你怎麼理解呢?

杜斌:首先,插不插管這個東西並非是用插管率去評估的。那時候說提高插管率,不是說要求你必須達到一個比例,也不是說每個病區都要插管,而是發現有些病區裡的醫護人員認識不到延遲插管的危害,以及無創通氣會造成飛沫傳播的危害,都說不能插管,這不對。醫生哪能看著病人情況越來越差,有治療措施卻不使用呢?你不插,我給你插,我給你做出榜樣來。恐懼的心理大家都知道,這很正常。但是如果一直拿恐懼來說事,就不對。

人物週刊:疫情初期,很多人沒有得到足夠的醫療救治。但到了近期,我們注意到在國家財政支持的情況下,有一些治療是用了最極致的手段去維持病人的生命。如果換作平時,病人家屬和醫生可能會就是否停止治療作出一個選擇,而不是用極致的治療手段不斷拖延。

杜斌:其實你說的是對的。有的危重病人是這種情況,你挽救了他的生命,後面他可能變成植物人狀態,而且需要家屬或社會持續不斷投入。從地震到燒傷,到現在,這事兒都是無解的。在平時我們會把我們的判斷跟家裡人去談,然後家裡人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會作出一個選擇。這是一個倫理問題,醫學倫理的問題,我暫時沒辦法給你一個很好的答案。

人物週刊:我採訪的一位醫生手上有11個危重病人,他每天都在拼命維持他們的生命,但他判斷其中九成很難活下去。這怎麼辦呢?

杜斌:我也不知道,但這的確是我們要去考慮的一個事兒。比如日本發現燒傷的人一年後的自殺率特別高,很難迴歸社會。現在維持住了生命,但之後怎麼辦,這是更復雜的事情。

专访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杜斌: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

杜斌(右二)和同事在病房內研究病情

“這一切與英雄主義無關,唯一的法寶是正直”

人物週刊:前幾天國務院疫情防控首場英文發佈會上,分享中國抗疫經驗時,你為什麼引用《鼠疫》裡的句子——“這一切與英雄主義無關,唯一的法寶是正直”?

杜斌:正好那天上午我一個同學給我發過來這個話,我正愁沒什麼好說的,這挺應景,我就給說了。

人物週刊:你心裡真的是這樣覺得麼?唯一的法寶是正直。

杜斌:當然。你選擇一個職業,你有榮譽,你也有責任。如果你是戰地記者,哪裡打仗你就往哪裡鑽,因為這是你乾的活兒,如果你是飛機的機長,你年薪那麼高,但是飛機出事了,你應該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這是責任。醫生也一樣,這時候,醫生不上,你讓誰上?這是醫生的責任。

人物週刊:醫生的責任是什麼?

杜斌:完成你的工作,治病救人,哪能說什麼專家來了之後不進病房。這裡頭不是高尚,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人物週刊:你盡全力了麼?

杜斌:我當然盡了全力。我不能說我所有的判斷都是對的,絕無可能。

人物週刊:你現在能知道你犯過什麼錯誤嗎?

杜斌:我到現在也不能說我認識到了所有的錯誤,但是我知道我一定犯過錯,這很正常。

人物週刊:

什麼時候壓力最大?

杜斌:其實沒什麼壓力大的時候。坦率地講,因為最重要的決策不是我們做的。寫診療方案這事兒,我們以前也幹過,禽流感的診療方案什麼的。最重要的決策不是去決定某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決定某一群人的生死。行政部門的角色才真的是最為重要,能夠決定一群人的生死。比如說居家隔離,比如說建方艙,這些影響的人不是一個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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