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表面证据确凿的凶杀案摆在眼前，我们是否可以判定嫌疑犯就是杀人凶手？
半个世纪前，一部由米高梅公司制作，雷金纳德·罗斯编剧，西德尼·吕美特导演的黑白电影《十二怒汉》横空出世，自此影史留名，在此后的半个世纪里，被各个国家的影人多次改编翻拍。
影片讲述了一个在贫民窟长大的男孩被控谋杀生父，现场有两个目击证人和一件凶器呈堂，一切看来铁证如山，在闷热的斗室之中，12位陪审团成员据此展开了对男孩生杀去向的激烈争论。
整部电影的内容，都是对本文开头那个问题所进行的详细探讨，往深一层说，影片实际探讨的主题，是人们应当如何行使手中的权力，其背后指向的是更高层次的价值理念——对生命的尊重。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随着刑侦技术的巨大突破，特别是DNA技术的广泛应用，影片中的铁证早已不再如山，但是其严肃的主题和深刻的理念仍不落后。
于是在2014年，《十二怒汉》终于被我国影人改编搬上荧幕，从中挖掘出颇具新时代感和本土化意义的衍生主题——舆论审判。
在国版《十二公民》中，凶杀案正处于调查审判阶段，各路媒体全面跟进，大众也在网上网下同步讨论，就在此时，法院作出不起诉嫌犯的决定，进一步引爆了全网热议。
在这个非常时机下，于法学院内设立的虚拟法庭，由各式身份人士构成的陪审团，他们所代表的形象是真实的，是你、是我，是身边每一个可以随时在网络发表评论的普通人，在法律执行审判的同时，进行着道德和舆论的裁决。于是其中角色的看似用力过猛，台词的嘈杂喧哗，都变得极为合理，因为现实中的网络环境就是如此错综复杂。
为了更贴近社会现状，增加案情的曲折感，《公民》将案件背景做了一些修改，嫌犯从贫民窟小子变成了河南暴发户家的富二代，增加了他被抛弃、收养和勒索的经历，并相应地将凶刀变更为限量手工款，不在场自述改为自家别墅内的聚会。
如此一来，刻板印象有了，阴谋论有了，地域阶层歧视也有了。与此同时，作案动机有了，作案时机有了，作案凶器也有了。最重要的是还有两个目击证人。
此时虚拟陪审团手上拥有的证据，完美契合网民所能看到的一切信息，即不含指纹、DNA等现场重要物证以外的信息。
再加上法庭本身是虚拟的，大家都为了各自的理由而来，其中一些人对此案多有关注，但也是为了吃瓜，于是这讨论也就具备了网聊的一切条件。
片中由何冰饰演的8号有这样一段台词：“咱们的讨论是虚拟的，可这案子是真的，你举手投这一票，真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在你举手投有罪这一票的同时，这孩子在你心里死了，已经死了。假设他要无罪，怎么办呢？”
舆论不能杀人，然而舆论可以将一个人推入绝境，间接杀死他的灵魂乃至肉体，却很少有人为此负上责任。
《公民》中各色人等展现的，正是社会上各种言论浓缩提炼出的舆论众生相。
这些人中有补考学生来担任团长，在意的是维持秩序，走完流程好拿到成绩。也有为生计讨好校方的小卖部老板，满心都是被耽误的生意，只想草草了事回去开张。其他大部分都是家长，也想快点结束讨论，帮孩子补完考，去办自己的事。
对无关人等来说，讨论案情无非是在”做任务”，大多数人对别人的事情很难有发自内心的关切，真正会在乎的只有自己的私事。
没有切身利益，也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这是旁观者很容易轻飘飘就下定或更改结论的大前提。
逻辑能力也是因人而异的。
有人觉得既然证明不了嫌犯没杀人，就应该判嫌犯杀人成立，也有人觉得除非找到其他嫌犯，否则不是这个还能是谁，这是典型的逻辑谬误。还有人仅凭几张照片，就认定凶刀是嫌犯购买过的限量手工刀，却忘了查一下网上能低价买到各种高仿品。
更有甚者只认同两个证人的证词大体互相印证，却无视二人证词中被指出的许多细节漏洞，分明质疑了证词的可信度。
最严重的逻辑问题，大概是认为只要有一条表面逻辑链成立，就代表杀人事实成立，拒绝再看到其他可能，更拒绝小概率事件的存在。
立场态度则是各式各样的。
有人先入为主，一早认定了凶手，便不再接受任何其他意见。有人偏听偏信，坚信嫌犯必然动了杀心，却万分肯定证人不会撒谎。有人耳根子软，总是随波逐流，一会觉得东家有理，一会觉得西家没错，立场转来转去。有人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准则，面对两边的证据和质疑，选择站在自己更愿意相信的一边。
杀伤力最强的有两种。
第一种是歧视偏见与刻板印象。因为对方的某种身份特质，甚至根本无法改变的固有出身，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其划入自己认知中的某一类型，再以此为由安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拒绝承认个体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以出身论英雄狗熊。片中代表为10号，一个土生土长的包租公，对外地人、农村人深恶痛绝，恨他们来抢夺生活资源，挤占了本地人的生存空间，于是用部分人的不良行为概括群体所有人的属性，开启地图炮、出身论，把歧视言论粉饰成有话直说的率性而为。
第二种是自我代入脑洞断案。不自觉地把自己的经验和感情代入案件某一方，深深站在那人的靴子里，用脑洞和臆测来编造故事，用推理代替事实，并深信不疑这就是真相。就像电影中的3号，因为对离家出走多年的“不肖子”爱恨交加，把自己代入被弑父的死者与之共情，仿佛那把刀扎在自己心里，又恨又气又悲又痛，一股脑儿的情绪全撒在了嫌犯身上，全心相信着儿子恨父所以杀父就是全部真相，怜爱死者即使犯过错也不该受如此惩罚，恨不能让嫌犯立即以命抵罪，借他人之案，泄自己之愤。
以上种种，便是网络内外群体讨论时常见的非理性言论集合，针针见血。
不仅如此，对于网络舆论中的氛围，影片也把握得相对到位。
东拉西扯，发散话题，引发混战者有之；站队抱团，以多压少，抨击异见者有之；争强好胜，拒不认错，讨论成辩论者有之；激化矛盾，吵架动手，对人不对事者亦有之。
尚可欣慰的是，极端不理智的人毕竟只一部分，还有更多平凡人如你我，虽有各自的局限，至少还不至于大失了心智，常知道信息模糊不足时，该中立观望，等待更多证据，或也积极参与提供想法，帮忙寻摸漏洞，相互提醒着别坏了理性关注的氛围。
正如影片中的5号、9号等几人，开始时相信法庭证据坚持有罪，后来听进8号的讲解，一起参与找出疑点后，改变立场坚持无罪，他们便是虽不专业也有局限，却听得进道理也不盲目从众的那一部分保有理性的人。
随着影片临近尾声，所有人在8号的循循引导下，了解到陪审团的真正职责所在。有人认识到过往的谬误与不足，改变思维方式；有人终于说出难以启齿的秘密，坦诚面对心魔；有人被迫直面自己的狭隘，承认错误；还有人道出一句真谛：向真理低头是幸福的事情。
片尾对8号真实身份的交待，既道出了他熟悉法律常识的缘由，也解释了他如此执着案情真相，关心国家法律未来的动机，同时也为片头取消起诉和片末真凶落网的情节双双埋下了呼应的伏笔。
福尔摩斯说，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不可思议，都是真相。
柯南说，真相只有一个。
遗憾的是，世上没有能洞悉一切的神探，人力终有其限。万事自有其真相，然世界之大，总有些真相不得而知。我们能做的，只有找到一个尽量合理的规则，去惩恶扬善，尽最大可能避免伤及无辜。
正如8号所言，“我们不知道真相，我们可能犯错，嫌疑人也许真的是杀人犯，但我们有合理的怀疑，这在我们的社会里是有巨大价值的保护措施，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宣布一个人的罪，除非证据确凿。”
法律审判理应如此尊重生命，大众舆论也当小心警惕“我们与恶的距离”，作为公众一员发表言论亦须慎重。
言无刀锋，却可杀人，你我皆有可能成为唇枪舌剑下的牺牲品。
毕竟，有些事情虽概率极渺茫，哪怕小到千万分之一，也不妨碍我们都有可能成为那个“无辜中彩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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