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看《燃燒》這部電影,我認真重讀了一遍村上春樹的原著《燒倉房》。8000字不足的短篇,對於小說來講真的不算是一個太飽滿的故事。但是2小時28分鐘的片長,對於一部電影來說,卻已經足夠長了。
喜歡在做飯的時候放爵士樂的村上春樹,還是給故事本身留了很多的留白。所以,喜歡在電影裡吃烤肉和肥腸鍋的李滄東相較於小說,還是飽滿了一些的。比如對於男主角的家庭描寫、女主角抽大麻之後脫衣服的翩翩起舞、最後燒車燒衣服的一段一鏡到底的完整長鏡頭。
1、男主角和女主角的人物設定,從原本的相隔11歲的差距,變成了多年後偶遇的發小。
3年前,我和她在一個熟人的婚禮上相遇,要好起來。年紀我和她幾乎相差一輪,她20,我31。但這不算什麼大問題。當時我傷腦筋的事除此之外多的是。
老實說,也沒工夫一一考慮什麼年齡之類。她一開始就壓根兒沒把年齡放心上。我已結婚,這也不在話下。什麼年齡、家庭、收入,在她看來,都和腳的尺寸聲音的高低指甲的形狀一樣,純屬先天產物。
總之,不是考慮便能有對策那種性質的東西。
2、剝橘皮的故事。小說和電影裡,其實這個故事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大的出入。只是覺得這一幕被演繹出來,特別的活靈活現,純粹只是想要記錄下來。
我對這一段的喜歡,幾乎比肩《挪威的森林》裡那句「我愛你,就像整個世界森林裡的老虎都融化成黃油。」
最初認識她時,她告訴我她在學啞劇。
我"哦"了一聲,沒怎麼吃驚。最近的女孩都在搞什麼名堂。而且看上去她也不像是一心一意磨練自己才能的那種類型。
而後她開始"剝橘皮"。如字面所示,"剝橘皮"就是剝橘子的皮。她左邊有個小山般滿滿裝著橘子的玻璃盆,右邊應該裝橘皮的盆---這是假設,其實什麼也沒有。她拿起一個想象中的橘子,慢慢剝皮,一瓣一瓣放入口中把渣吐出。吃罷一個,把渣歸攏一起用橘皮包好放入右邊的盆。如此反覆不止。
"你好像滿有才能嘛。"我說。 "哎喲,這還不簡單,哪裡談得上才能!總之不是以為這裡有橘子,而只要忘掉這裡沒橘子就行了嘛,非常簡單。"
3、對於去非洲這件事情的初衷,李滄東導演顯然要更戲劇化一點。不過李滄東很聰明,把形式化的飢餓通過意識化表達出來了,而且表達得非常流暢。原著裡的女主角,看起來卻是胃口不錯的樣子。
惠美對鍾秀說:「非洲卡拉哈里沙漠裡有一個布希族,聽說對於布希族來說,有兩種飢餓的人。Little hunger和Great hunger。Little hunger 則是指一般肚子餓的人。Great hunger是為生活意義而飢餓的人,我們為什麼活著、人生有何意義—— 終日探尋這種問題的人,布希族認為這種人才是真正飢餓的人。」
Little hunger和Great hunger這兩個詞彙從一個這麼性感的女孩嘴裡說出來,真的是足夠感性了。
我和她也不是常常見面。一般每月一回,頂多兩回。我打電話給她,約她出去玩。我們一起吃飯,或去酒吧喝酒,很起勁地說話。我聽她說,她聽我說。儘管兩人之間幾乎不存在共同話題,但這無所謂。
可以說,我們已經算朋友了。吃喝錢當然全由我付。有時她也打電話給我,基本是她沒錢餓肚子的時候。那時候她的確吃很多,多得叫人難以置信。
兩年前的春天她父親心臟病死了,一筆稍微湊整的現金歸她所有。至少據她說來是這樣。她說想用這筆錢去北非一段時間。何苦去北非我不清楚,正好我認識一個在阿爾及利亞駐京使館工作的女孩,遂介紹給她。於是她去了阿爾及利亞。也是因勢之所趨,我到機場送她。
她只拎一個塞有替換衣服的寒傖的波士頓旅行包。外表看去,覺得她與其說去北非,莫如說是回北非。
4、原著裡講得大多都是吃飯喝酒的普通約會,是沒有上床豔遇的,也沒有萬眾矚目的打飛機。
惠美對鍾秀說,去了非洲之後需要他來照看貓的餵食,然後兩人就損其自然的做愛了。養貓的這一段雖然很像村上春樹,但是原著裡確實沒有提到。
和她一起,我得以徹底放鬆下來。什麼不情願乾的工作啦,什麼弄不出頭緒的雞毛蒜皮小事啦,什麼莫名其妙之人的莫名其妙的思想啦,得以統統忘卻腦後。
她像是有這麼一種本事。她所說的話沒有什麼正正經經的含義,有時我甚至只是哼哈作答而幾乎沒聽。而每當側耳傾聽,便彷彿在望遠方的流雲,有一股悠悠然的溫馨。
我有跟她說了不少。從私人事情到泛泛之論,都可以暢所欲言。或者她也可能同我一樣半聽不聽而僅僅隨口符合。果真如此我也不在乎。我希求的是某種心緒,至少不是理解和同情。
5、處理人物關係上,電影顯得更細膩一點。比如,在鍾秀與Ben可以共同吸大麻交心聊天之前,加入了兩場他們之間的聯繫。一次是惠美相約鍾秀去Ben家煮意麵,一次是鍾秀、惠美、Ben三人參加朋友們的酒吧派對。
大體都保持了原著想要傳達的內容。並且最感人的是,電影裡連Ben車子的顏色都還原了。
他開一輛通體閃光的銀色德國賽車。對車我幾乎一無所知,具體無法介紹,只覺得很像費里尼黑白電影中的車,不是普通工薪人員所能擁有的。
"肯定錢多得不得了。"一次我試探她。
"是的。"她不大感興趣似的說,"肯定是的,或許。"
"搞貿易能賺那麼多?"
"搞貿易?"
"他那麼說的,說是搞貿易工作。"
"那麼就是那樣的吧。不過……我可不太清楚的。因為看上去他也不像怎麼做事的樣子,總是見人,打電話。"
這簡直成了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我想。做什麼不知意,反正就是有錢,謎一樣的小夥子。
6、這應該是我最喜歡的一處改編,女主角從吸暈了大麻沉沉睡去的少女,變成一個夕陽下美炸天的剪影,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超大的驚喜。長達三分鐘的夕陽裸舞,怪不得能被向來傾心小黃片兒的戛納所青睞了。
"從印度帶來的,只選特別好的。吸這玩藝兒,會莫名其妙想起好些事來。而且都是光和氣味方面的。記憶的質……" 說到這裡,他悠悠停了一會,尋找確切字眼似的輕打幾個響指。" 好像整個變了。你不這麼認為?"
我不清楚這時吸大麻葉對戒菸有怎樣的作用。但終歸還是決定吸了。
他從紙袋底部掏出包在錫紙裡的黑煙葉,放在捲菸紙上迅速捲起,邊角那兒用舌頭舔了舔。隨即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吸幾口確認火著好後轉給我。大麻葉質量實在是好。好半天我們一聲不響,一人一口輪流吸著。邁爾斯·迪巴思終了,換上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集。搭配莫名其妙,不過不壞。
吸罷一支,她說困。原本睡眠不足,又喝了三瓶啤酒吸了大麻的緣故,她確實說困就困。我把她領上二樓,讓她在床上躺下。
她說想借T恤。我把T恤遞給她。她三兩下脫去衣服只剩內衣,從頭頂一下子套進T恤躺下。我問冷不冷時,她已經噝噝睡了過去。我搖頭下樓。
7、小說裡本身描述的「燒倉房」在這裡變成了「燒塑料大棚」。這個細節改變在這裡倒並沒有顯得很突兀。
第一、是因為男主角所在的坡州比較靠近朝鮮,經濟不發達以致於大部分地區處於比較落後的農業和畜牧業收入為主。第二、不管怎麼說,塑料大棚還是比較易燃的。
"就是說,我是擅自放火燒所以的別人的倉房。當然選擇不至於發展成嚴重火災來燒。畢竟我並非存心捅出一場火災。作為我,僅僅是想燒倉房。
" 我點下頭,碾死吸短的大麻。"可一旦給逮住就是問題喲。到底是放火,弄不好可能吃刑罰的。" 哪裡逮得住!"他自若地說,"潑上汽油,擦燃火柴,轉身就跑,從遠處用望遠鏡慢慢欣賞。根本逮不住。何況燒的不過是小得不成樣子的倉房,警察沒那麼輕易出動。"
其言或許不差,我想。再說,任何人都不至於想道如此衣冠楚楚的開外國車的小夥子會到處燒人家倉房。
8、鍾秀的家庭關係,這一點在小說中是空白的。
和拆遷辦打架判刑入獄1年半的躁狂症爸爸,被暴脾氣爸爸逼走,最後又來借錢的媽媽,以及從頭到尾都沒露過臉想必應該也過得不是很好的姐姐。很多人說,是原生家庭的悲劇,讓他最後一點一點的走向了命運的末梢。
但我覺得,鍾秀最絕望的一刻是在Ben家樓下停車場。他和Ben一起找奪門而出的小貓。還是鍾秀率先找到了,他想要安撫貓。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試探性的叫喚它惠美的貓的名字:「Boil」。小貓眼睛轉了一下,然後溫順的跳進了他的懷裡。
那一刻,小貓得救了,但是他也知道惠美已經死了。
他的心在那一刻,也死了。
12月來臨,秋天完結,早晨的空氣開始砭人肌膚了。倉房依然故我。白色的霜落在倉房頂上。
冬季的鳥們在冰冷的樹林裡啪啦啪啦傳出很大的振翅聲。世界照舊運轉不休。
9、小說從女主角消失、男主角觀察家附近的倉房情況之後,小說到這裡便結束了。
但是電影裡的故事顯得更有生命力,仍然攀扶著小說中的細枝末節在生長。鍾秀去了惠美所有能夠落腳的地方尋找她,租住的公寓、打工的地點、啞劇社的社團。跟蹤和監視Ben,直到最後殺死Ben。
最後,滿身血汙的鐘秀 脫下帶血的衣服赤裸身體駕車離開。他連同一把火 毀了Ben的屍體和車,火光中那些被血染紅的衣服發出刺眼的光,一不小心就陷入其中。恍惚中看見了若干年前,媽媽離家出走時 爸爸逼迫他燒掉媽媽所有的衣物。那一天的火也是這樣刺眼,看久了,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頂荒廢的塑料大棚,野火燒不盡。
她消失了。
每天早上,我仍在5處倉房前跑步。我家周圍的倉房依然一個也沒被燒掉。也沒停說哪裡倉房給燒了。又一個12月轉來,冬鳥從頭頂掠過。我的年齡繼續遞增。
夜色昏黑中,我不時考慮將被燒燬的倉房。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編輯| 匣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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