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傢俱的出租屋》是20世紀初美國短篇小說巨匠歐·亨利的代表作品,結構巧妙,內容精緻,結局富有戲劇性又充滿悲劇性。
在美國紐約的下西區遍佈著旅館客房,以及成千上萬的無家可歸的流動人口。一位年輕小夥兒歷時五個月,輾轉於下西區的各個旅館,只是為了尋找心上人的蹤跡。當他來到這家破舊的帶傢俱出租的房間時,感受到了熟悉的木樨香味道。他忍不住向房東太太詢問前幾任房客的訊息,然而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瓦西納小姐並沒有在這裡居住過。疲倦、失望、甚至絕望的小夥兒選擇了自殺。或許自殺對他而言該是最好的結局,因為他心愛的瓦西納小姐在一週之前,在同一張床上,已經用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意味著即便他活著,也將永難尋到心上人。
這是一出社會變革中的人生悲劇。很多人都說歐·亨利旨在通過描寫小夥兒的堅貞來謳歌愛情的偉大,其實並不僅僅如此,這部作品中所要表現的情感與內涵是多重的、複雜的。因此,本文將立足於新批評理論"復義"的角度,對文章進行深度解析。
何為"復義"?如果任何一首詩歌、一段文學描寫、一個故事情節可以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解讀,且這些解讀之間互不衝突、互相補充、互相豐富、形成整體即可稱之為"復義"。
1. "復義"視角下的瓦西納:理想中自由靈魂的泯滅與時代的犧牲者
①.理想中自由靈魂的泯滅
"有個姑娘——瓦西納小姐——埃盧瓦斯·瓦西納小姐——你記得房客中有這個人嗎?她多半是在臺上唱歌的。她皮膚白嫩,個子中等,身材苗條,金紅色頭髮,左眼眉毛邊長了顆黑痣。"
通過男主人公對於瓦西納的描述,我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她是一個美麗曼妙的女子。
文中也多次出現了對於木樨草的描寫,這是一種美國西部草原上的代表性植物,也是瓦西納的象徵,更是自由的象徵。正是這種香馥沁人的木樨香味,讓小夥兒在瞬間確信瓦西納一定在這間客房中居住過。
清新怡人的木樨香味充斥在潮溼腐臭的客房中——這是一個獨特的意象,意味著屬於草原的自由靈魂為了追逐所謂的夢想來到了充滿腐臭氣息的資本旋渦,在這一刻,她的結局似乎可以清晰地預見了。畢竟追逐的過程本身就意味著不斷喪失!
中國有一句話叫做"詩為心聲",其實套用在歐·亨利的小說中也同樣適用。如果將男主人公看做是作者的人格投影的話,那瓦西納則可以說是自由靈魂的化身。男主人公是如此努力地追尋生命中的美好,可是這種美好卻被怪獸一樣的都市吞沒了,自由的靈魂也隨之泯滅了。由此可知《帶傢俱的出租屋》必定會以悲劇收場,因為當一個人在追逐不斷失落的東西,且失落速度遠遠大於追逐速度的時候,則必然意味著無解。
②時代的犧牲者
瓦西納在小說中只是一個線索人物,出場頻次最低,著墨最少,但卻最引人好奇。我們只知道她從事演藝行業,獨自離家來到紐約工作,有一個愛她且不斷尋找她的男朋友。除此之外,我們別無所知。
卒讀全文或許很多人會不由地思索:瓦西納到底出身於什麼樣地家庭?來到紐約之後她經歷了什麼?又為什麼最終選擇自殺?其實聯繫小說的創作背景以及歐·亨利的人生經歷就不難理解這些問題。
首先歐·亨利曾從事過多種工作,見識了很多底層人民的困苦生活,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主角大部分都是社會的底層人物。其次歐·亨利生活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那一階段的美國正經歷著由工業化向城市化轉變的陣痛,新中產階級正在逐步取代舊中產階級,因此社會矛盾空前尖銳。
都說藝術源於現實又高於現實。確然如此,瓦西納雖然只是虛構的人物,但卻是真實世界中確然存在的一部分人群的投影,更是窺破美國社會變革的一個微窗。
為什麼這樣說呢?在1920年美國美國婦女獲得了選舉權,使實現女性平等化向前跨越了一大步,然而在此之前女性被視作男性的私人物品,不能學習知識,不能走出家門,只是充當生育機器。而在1920年之前的半個世紀,正是女性意識覺醒與抗爭的激烈時期。由此,可以想見瓦西納離家出走轉戰紐約追尋自己的工作,事實上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情。
那她究竟會遭遇到什麼呢?由於資本向著資本壟斷髮展,社會城市化程度越來越高,出現了很多新興的職業,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需要女性從業者,例如女教師、女護士、女律師、女秘書等等。
這就出現了一個矛盾:社會既需要女性工作者,又對其充滿歧視。因此很多女性從業者成為了被剝削的對象,她們辛苦地工作卻只能賺到微薄的薪水,更要遭受社會的嘲諷。
可以想見這個時期的女性工作者需要忍受超乎尋常的心理與生理的雙重壓力。我想這很有可能也是瓦西納當時的境遇。而通過文中瓦西納沒有任何原因就選擇自殺的結局可見這樣的女性悲歌在當時似乎是司空見慣的。
因此,瓦西納更像是一個時代變革下的犧牲者。
2. "復義"視角下的男主:癲狂絕望的抗爭者
主人公苦苦尋找瓦西納五個月,然而瓦西納卻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沒有絲毫痕跡。除了日復一日地無望尋找,還要承受希望升騰、希望破滅的雙重打擊,這使他的心靈遭受了劇烈的打擊,最終和瓦西納一樣選擇了自殺。
"他就這樣歇在那兒,突然,房間突然出現木樨草濃烈的芬芳。它乘風而至,鮮明無誤,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脫脫幾乎如來訪的嘉賓。年輕人忍不住大叫:"什麼?親愛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的……"
其實從這段描述中可以看到三點問題:首先主人公對瓦西納的深情無可置疑,僅僅是飄來一陣似有若無的木樨香,他就能夠確信瓦西納一定在這間屋子裡生活過,並且開始從每一個細小的角落尋找她曾生活過的痕跡。其二,文章在末尾其實點明瞭主人公住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已經距離瓦西納死亡一週時間了。那麼如此微弱的木樨香味道可能存留這麼久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此,很有可能主人公在他住過的每一個屋子裡都產生過類似的幻覺,也都進行過癲狂的尋找。也就是說這是一種迫切心態誘導下的自我安慰行為。其三,如果木樨香味道是幻覺的話,其實隱喻了主人公在歷經苦尋不獲之後精神已經逐漸崩潰,本文的悲劇的必然性。
為什麼說他是抗爭者呢?所有人都在時代的裹挾下或被動或主動地湧入城市、追尋資本,主人公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他只想找到心愛的姑娘,帶她回到寧靜的鄉村。在這一點上,他與整個時代是逆行的,這必將遭受殘酷的打擊,可正因此才顯得愈加珍貴。
3. "復義"視角下的房東太太:面目可憎的舊中產階級
初見就讓人感到不適的房東太太在主人公眼中像是一條吃得過多、令人厭惡的蛆蟲。這樣的形象可以說是資產階級的具體體現。為什麼這樣說呢?世間千萬個形容詞,作者偏偏用"吃得過多"來形容她,這恰恰是資產階級最大的特徵——貪婪而無底線地剝削工人的剩餘價值以充實自己的腰包。
技術的進步使得資本壟斷的範圍日益擴大,以工業、商業、金融業的企業家們為代表的新興中產階級逐漸取代以手工業、農民、小商人、小農場主為代表的舊的中產階級。
而以出租房屋為生的具有小商人性質的房東太太則恰恰屬於舊的中產階級。為了將房屋順利出租,房東太太鎮定地說了一個毫無漏洞的謊言,否認了瓦西納曾居住在這裡。這在一方面體現了她貪婪的本性,另一方面則間接印證了生意的不景氣。
房東太太雖然以一種醜陋的嘴臉出現在文章中,但她又何嘗不是美國社會變革中另外一類人群的縮影呢?對此,我只能說小說是現實社會的投影,字裡行間都是眾生百態。
4. "復義"視角下的出租屋:微型社會
紐約下西區中湧動著成百上千動盪不定、遷移不停、來去匆匆的租客,更有著規模巨大的的出租屋群落。每一個出租屋都容納著一整個社會!
"年輕人跟她上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一線微光緩和了過道上的陰影。他們不聲不響地走著,腳下的地毯破爛不堪,可能連造出它的織布機都要詛咒說這不是自己的產物。它好像已經植物化了,已經在這惡臭、陰暗的空氣中退化成茂密滋潤的地衣或滿地蔓延的苔蘚……"
這是主人公初入旅店時的所見所感,空氣中充滿了腐朽陳舊的氣息,其實這也是在隱喻周遭的社會。19世紀末美國接連爆發了兩次經濟危機,資產階級無底線地壓榨平民,貧富日益分化,社會動盪。恰如小說中描述的一樣,所謂的工業化、城市化只是有錢人的狂歡,而對於處於底層的人民來說就連空氣都是充滿惡臭的——那是資本與金錢的味道。
前文已經論述了瓦西納、主人公以及房東太太其實是代表了三類人群。這其中包括了剝削者、被剝削者以及在追求階級變換中被時代絞成肉末的"流動"群體。這三類人在機緣巧合之下齊聚在出租屋中。因而它們共同構建了一個資本主義的微型社會。
在這方小小的出租屋內爆發了隱晦而激烈的矛盾衝突。最終被剝削者在希望與失望的往復中絕望自盡,"流動"群體也在冷漠與無助中喪失生命。
5. 結論
如果脫離社會屬性來看待一篇文學作品的話,那讀者得以提煉到的信息往往不夠全面。立足於美國當時的社會現實來看待,《帶傢俱的出租屋》在謳歌愛情的美好之外,也充滿了對社會的辛辣諷刺。
歐亨利很喜歡一句話:"西方是西方,東方是東方,他們永遠不會相遇。"這裡的"西方"指代的是美國廣袤無垠的西部大草原,那裡充滿愛與自由,保留著人性中珍貴的真、善、美。"東方"則指代美國東部海岸的現代化都市,在那裡每個人都熱衷於追逐利益,每個人都信奉都市"叢林法則"。"永不相遇"則是歐亨利最堅定的態度:在城市中是絕對難以兼容利益與真善美的。
主人公與瓦西納的悲劇或許該稱之為最好的結局:假設瓦西納沒有死亡,而主人公又恰好找到了她。瓦西納成長為適應"叢林法則"的都市人,純真自由的木樨香味消失殆盡,夢境成了永遠的夢境,而被人憎惡的卻成為了無比真實的現實。那個時候才是對主人公心靈的更殘酷凌遲。
此外,即便主人公已死,可是現實的悲劇還將蔓延:房東太太會繼續保持著刻薄的嘴臉去欺騙下一個善良的客人,沒有人會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這才是主人公悲情結局之外的最大悲劇:善良與愛相繼死去,而卑劣與貪婪將在世間流傳……
最後我想說:言有盡而意無窮或許正是"歐·亨利式結尾"的高級魅力。
參考文獻:
1. 《淺析19世紀末城市化對美國的影響》
2.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社會的新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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